夜色沁凉, 天幕如墨,皇城内的闹市区人声繁杂, 然而在一处僻静处, 马蹄的声音从远处哒哒传来,缓缓铺满了冰凉的青石板路。

  不一会儿,低调又不适华贵的马车便停在了一处客栈前。

  马车前的马夫熟练地拉紧辔绳, 随即跳下马车,搬出旁边的凳子, 放在一边,低声道:

  “四公子。”

  他说:“无忧客栈到了。”

  马车内静了一会儿,随即马车前用于遮挡内部车厢的布帘被一双白净的手掀开, 露出了秋景月那双圆润的杏眼。

  如果说秋景和是长的最像当今天子秋君药的皇子,那秋景月就是长的最不像秋君药的皇子。

  他眉目秀气,男身女相, 和秋君药的清俊沉稳的长相截然不同。

  只不过秋君药的眉心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细看不足以发现,而秋景月的眉心上方也有一颗明显的红痣——

  似乎也只有这一颗红痣,才能表明两人确有父子关系了。

  秋景月被马夫扶着从马车上跳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转过头, 远远看了一眼贤王府的方向,眉眼一暗,随即再度抓过头,表情比下马之前还要更加阴沉:

  “走吧。”

  “是。”

  秋景月提起衣摆,在提脚迈进无忧客栈的那一刻, 就有掌柜迎了上来,就像是早有准备一般, 领着秋景月往楼上的天字一号房间而去。

  天子一号的房间早在很久以前被人预订了,时隔一个月,也终于引来了它的客人。

  秋景月被人引着来到了天字一号的房门外,看着里面亮起的模糊的烛火,下意识伸出手,就想敲响,不知为何又动作一顿,指尖僵在空气中,半天没有落下去。

  秋景月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伯外公了,此时此刻,竟然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

  其实,更准确的说,秋景月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母妃母族的近亲了。

  因为自从秋景月的母妃赵美人去世之后,秋景月的外公赵御史便大受打击,不到三年便病逝。

  而赵御史他待妻忠贞、未曾纳妾,膝下也唯有赵美人一女,在他去世之后,只剩下秋景月的外婆赵林氏苦苦支撑着逐步没落的赵家,而在前年,赵林氏也因为年老无人照顾,不慎摔倒在雪地里,当场没了呼吸。

  现在的秋景月,当真是除了伯外公之外,就再无任何亲人了。

  思及此,秋景月的眼睛一热,猛地仰起头,好容易才忍住了溢出的眼泪。

  就在他下定决心,落手想要敲门的那一刻,天字一号的房门却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门内淡金黄的烛火如薄纱般倾数洒下,照亮了秋景月脚下的一方空间,秋景月下意识愣了一下,随即才抬起头,撞进了一个眉目柔和的年长者的眼底。

  眼前站着的人,正是他富有神医盛名的伯外公——赵悯。

  他如今已经年过半百,但身姿仍然挺拔,两鬓斑白,却没有疲惫和奔波的沧桑,眼睛依旧是亮的,神采奕奕。

  他一见秋景和,便弯起了眉眼,温言唤道:

  “月儿。”

  他说:“伯外公来了。”

  “.......”

  他这一句话,就将秋景月这几个月来的孤独和寂寞全盘击碎,秋景月再也控制不住,眼睛仿佛开了闸的洪水,哗啦啦的流起了眼泪:

  “伯外公!”

  秋景月猛地上前几步,踮起脚尖,用力抱紧了赵悯,双臂用力到发抖,面上却哭的不能自已:

  “您终于来了!”

  “是啊,月儿,我回了。”

  赵悯也回抱住秋景月,摸了摸他的肩膀,随即笑道:

  “你长高了,也长大了,和几年前那个小萝卜丁完全不同了。”

  “.......”

  或许长辈见到晚辈,总是这两句话,但有心的人,总能从这两句话中听出深深的欣慰和喜爱。

  因为,若不是至亲之人,又有谁会注意到家族中的孩子是否长高了呢?

  秋景月闻言破涕为笑,从赵悯的怀中抬起头来,被赵悯拉着坐到房屋里,又关上了门。

  “伯外公,你此行回来,是为了月儿的生辰,特地赶回来的吗?”

  秋景月看着赵悯,脸上带着孩子般单纯的欣喜,眼珠子亮晶晶,像极了水晶:

  “您周游在外多年,已经许久没有回京中了,此行竟然会特地为了我的生辰回来,月儿很开心。”

  赵悯闻言,带着笑的脸庞微微一僵,随即才小声嘀咕了一句,似乎是在诧异:“什么,你的生辰快到了?”

  “.........”赵悯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却被耳聪目明的秋景月听了个清清楚楚。

  秋景月脸上的笑意顿时落了下去,一瞬间变的尴尬起来,好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

  “.........”

  但在身为自己长辈的赵悯面前,秋景月不敢当场发火,只能勉强控制好情绪,装作若无其事道:

  “没关系的伯外公,您多年游历在外,忘了也很正常。”

  他说:“即使您忘了月儿的生辰,但您愿意为了我千里迢迢回来一趟,肯看我一眼,月儿已经很开心了。”

  秋景月藏在桌下的指尖已经绞在了一起,面上的笑意有些勉强,但话到底还是真诚的:

  “月儿......真的很想你。”

  “........好孩子,苦了你了。”赵悯见秋景月这幅模样,忍不住叹气,做到秋景月身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既然已经到了你的生辰日,你放心,伯外公一定会送你一份拿得出手的大礼,来庆贺你的十六岁生辰。”

  “........只要伯外公能回来就好。”

  秋景月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来自长辈的温暖了,看着烛光下眉目柔和的赵悯,圆润的眼睛里已经盈了淡淡的水光。他吸了吸鼻子,嗓音里带着哭腔,似乎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

  “母妃早已过世多年,外公和外婆也仙逝.....如今月儿身边,除了伯外公之外,已无真正的亲人了。”

  赵悯闻言,失笑道:

  “傻孩子。”

  他说:“你怎么会没有真正的亲人呢?”

  赵悯伸出手,拂去秋景月眼角的眼泪,耐心道:

  “我记得你母妃体弱,所以你自小便养在贞嫔的楚仪宫,和二皇子共同长大,和那二皇子感情甚笃,如此,二皇子便也算是你的亲人。”

  “都是过去的事了。”

  秋景月别过脸,自己用衣袖擦去脸上的眼泪,站起身,背对着赵悯,看着天边的孤月,轻声道:

  “今日的二哥哥,早已非昨日的二哥哥.......他不再是我的二哥哥了。”

  秋景月的语气冷漠生硬,无形中拉开淡淡的距离感:

  “如今我看到他,也该尊称他一句贤王殿下。”

  “.........你们兄弟之间,怎的忽然变的这般生疏?”

  赵悯听出了秋景月语气中的冷淡,坐在位置上,看着秋景月的背影,不解道:

  “我听闻如今的大端天子御下有方,宗族内亲皆和乐,无一人不爱戴拥护他,我还以为你们兄弟间的关系,会因你们父皇从中调节的缘故,变的更好呢?”

  “......什么狗屁天子。”秋景月冷笑:“不过是虚伪又无情的昏君罢了。”

  他说:“还有........我从未在心中认可他是我的父皇。”

  赵悯闻言,心中一惊,忙打断他道:

  “月儿慎言!”

  他呵斥道:“身为皇室宗亲,你怎可如此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秋景月猛地转过身,衣袍翻飞,无意间扫灭了不远处细弱的烛火,无尽的阴影瞬间从他的身边蔓延爬上衣角,将他的侧脸衬的愈发阴冷:

  “我从未承认过他是我的父皇,从未!”

  赵悯闻言,不赞同地蹙起眉头,“血缘亲情乃是天定,又不是你不想承认,就不存在的。”

  赵悯不知,他这句话,就如火上浇油,让秋景月本就失控的情绪,如同火山爆发,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喷发点。

  只见秋景月猛地上前几步,掌心用力抓紧赵悯的肩膀,表情微微扭曲,甚至透着偏执的恐怖:

  “我也想舍了这身秋氏的血脉,我也想像那哪吒一样割肉还父,我也想和那大端天子断了父子关系,断的干干净净的,再也无所牵连!”

  “可是我知道,我现在还不能.......我母妃的仇还没有报,赵氏一族的仇还没有报,我不能就这样冲动地离开皇室。”

  秋景月猛地跪在地上,垂下头,像是困兽在笼子里几经挣扎,不得不低下了高傲的透露,连带着声线都透露着颤抖的不甘:

  “伯外公,你得帮我......你得帮我!”

  他缓缓抬起头,不知何时,那属于孩子气般的笑意已经当然无存,只剩下极度压抑后的偏执和阴沉,恍若从无尽地狱、尸山火海里爬出来的恶鬼,随时能择人而噬,见血封喉:

  “伯外公,你得帮我杀了那个昏君.......你得替我母妃报仇,替赵氏一族报仇啊!”

  话音刚落,桌上的烛火不知何时,陡然熄灭,室内一片漆黑,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冷清之中。

  气氛如坠深海。

  许久,赵悯才从恍然和震惊中回过神,抖着指尖,捧起秋景月带着希冀和绝望交织的脸,轻声道:

  “.........景月。”

  他艰难地吐出字句,声音一点点发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这个满心绝望和满怀仇恨的少年:

  “那日的大火,确是一场意外。”

  “谁也不知道冷宫的火这么快就会蔓延到明月阁,也没有人知道你母亲那日恰好病重的不省人事,甚至连宫女的惊叫声也没能及时唤醒她......所以她才会逃跑不及时,不幸丧生火海。”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和当朝的天子无关........”

  “不!有关!”秋景月豁然一下站起身,死死盯着赵悯开合的唇,眼底血丝遍布,像是一个绝境中的死囚,和命运做着最后的挣扎:

  “若不是秋君药嫌弃我母妃体弱多病,不愿再宠幸她,让我母妃移居偏远的明月阁,我母亲又怎会被那场大火波及,又怎么会死的时候连敛尸的人都没有!”

  “都说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可我母妃九泉之下,又何曾安过!”

  秋景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跪在地上,仰头看着赵悯,肩膀颤抖,泣道:

  “伯外公,我母妃的尸首,就这样被丢在乱葬岗,数十年来,任由乌鸦和蚂蚁蚕食,千疮百孔,无人收尸啊.......”

  “你的亲哥哥,赵怜,老来得女,膝下唯有这一女,你让他怎么受得了女儿被活活烧死的噩耗,怎么受得了啊......”

  秋景月闭了闭眼,脸上的表情似哭非笑:

  “万恶之首,皆来自那个昏君。若不是他薄情寡性,嫌我母妃病弱,下令让他移居明月阁,我的母妃又如何会死!又如何会死!”

  话音刚落,秋景月猛地站起,双臂一扫,径直将地面上的茶盏和杯盘摔得七零八落。

  他像是在发泄着连日来听闻秋景和成亲时内心压抑的愤怒和十几年来心中的痛苦,随着一件又一件物品的落地,他的手心也不慎割出了道道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看得赵悯一阵心惊:

  “月儿,你的手!”

  他着急的上前几步,抓住了秋景月的手腕,防止他再摔东西发泄或者自残:

  “够了!”

  他提高声音,试图止住秋景月的动作:

  “若你母亲还在,看见你这般自暴自弃的模样,定会责骂于你!”

  “那她就来骂啊!”秋景月疯够了,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闻言到最后闻言甚至还哈哈大笑,表情颇为无所谓道:

  “哦对,反正她也死了,如今也没人管我......那个九天之上的天子也不管我,我无人管束,还不是想如何,就如何?”

  “景月!”赵悯用力抓住秋景月的手腕,语气逐渐变得严肃:

  “你这幅模样,当真要让你父皇好好管束你。”

  他说:“我此次进宫来,就是想要赴故人的约,前去面见大端天子。倒是,我定将此日你说的话,和他合盘托出。”

  秋景月闻言一怔,眼中的泪还挂在眼睫上,欲落不落:

  “你说,你要面见那个昏君?”

  “是。”赵悯说:“我曾答应一个人,要照顾好他的徒弟。有生之年,只要是他徒弟提出的要求,我一定会尽全力满足。”

  “.........那个人的徒弟,是谁?”秋景月心中已然浮起不好的预感,但他仍旧不敢相信:

  “告诉我,他向你提了什么要求?”

  “他让我用我毕生所学的医术,治好大端天子。”

  赵悯说:“我此行,便是来赴我当初之约,践我当初之诺的。”

  秋景月闻言,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不知道为何,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所以你这次来,根本就不是为了我而来,而是为了你那个故人,为了那个昏君来的?”

  “我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他喃喃道:“我费尽心机想要杀了他,你却,你却想要救他,救害死了我母妃的人......”

  秋景月看着赵悯,眼底的震惊和不解逐渐变成了更深层次的茫然和绝望,那深不见底的绝望看的赵悯心痛难忍,令赵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碰秋景月的脸:

  “景.......”

  然而,赵悯口中的“月”字还没有说出口,下一秒,只见黑暗中不知哪里闪过一阵冷光,像是有什么东西,直直插入了赵悯的身体里。

  “呃.......”

  最初的冰凉过后,有一阵剧痛从皮肤和血肉中逐渐蔓延开来,赵悯不其然吐出一口血,只听耳边有血肉和血黏腻交织的水声,像是尖利的匕首缓缓划破他的皮肤,化开他的经脉,刺穿他的血肉,直抵肺腑,还用力转了一圈,瞬间将那内脏搅的七零八碎。

  “.......”

  咚——

  在秋景月松手的那一刻,赵悯的身体像是沉重的木头,斜斜倒了下去,身躯撞到木地板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赵悯像是痛到了极致,如同虾米般弓起身,捂着被匕首刺穿的腹部,痛的发不出一丝声音。

  “哈......”

  秋景月缓缓松开之前握着匕首的手,看着掌心的血,管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敢相信真的伤了人,还是为偷袭得逞感到开心。他满头都是汗,手还在发抖,但仍然强撑着,居高临下地看了赵悯一眼,从赵悯这个角度,秋景月的表情狰狞似恶鬼,早就没有了刚才单纯爱笑的模样:

  “我......我不会让你去救他。”

  秋景月神经质地将掌心地血擦在了衣服上,似乎是想要擦干净,但越是用力,血似乎就流的越多,红的像火,触目皆是。

  满眼都刺目的红,像极了当初烧死赵美人的那场吞噬一切的火焰那样,烫的让人心惊,烫的让秋景月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翻来覆去地擦,表情偏执又恐怖,冷眼看着赵悯双眼开始发直,气息逐渐断绝,身体也缓缓停止了挣扎:

  “谁也不能阻止我为母妃报仇.......就连你,也不能。”

  说罢,秋景月打开窗户,用轻功从窗沿跳了下去,逃也一般的,径直离开了赵悯的房中。

  此时,屋内只剩下赵悯一个人躺在血泊之中。他神情僵硬,看着秋景月离开的背影,艰难地想要伸出手去拦住他,最终却无法阻止生机似流出的血般从他的身体里流失,只能不甘地闭上了眼睛,重重垂下了手。

  但与此同时,在他软下的手臂完全碰到地面的那一刻,不知哪里,忽然闪现出现了一个人影,竟及时伸出了一只手——

  稳稳地托住了赵悯垂落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