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碌刑, 是之前记载在大端刑判案例之中的一种极其罕见的刑罚。”

  秋君药喝了一口茶,语气缓缓:

  “朕这几日, 并非是在犹豫彷徨如何处置景明, 而是一直在翻看大端的刑罚典籍。”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即使朕是皇帝, 若有案犯,也自应当按照国家法典律例处置, 而非是由朕随心所欲。”

  言罢,秋君药低头看了一眼捧着小脸蛋、目光灼灼认真听讲的秋景秀,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伸出手摸了摸秋景秀的头:

  “景秀,你记着,若是你以后遇到相似的事情, 切不可随意处置他人, 而当依从律法,可晓得?”

  秋景秀转了转黑润的眼珠,像是在仔细思考,随即用力点了点头,脆生生道:

  “儿臣知道了!”

  “乖崽。”

  秋君药将秋景秀抱起来, 拿过帕子擦了擦秋景秀嘴角的糕粉,一边擦一边道:

  “因为景明是皇子,身份特殊,而历朝历代先皇对于皇子的刑罚,大多数是鞭刑、拘禁和禁足等不痛不痒的刑罚, 最严重也只是褫夺封号和削宗籍。”

  秋君药的语气很慢,但却很清晰:

  “景明现在还未及冠, 没有封号,那么褫夺封号也就无从谈起;但要直接将他削出宗籍,贬为庶人,则会近亲宗室大臣们的不满和上奏,尤其是景明母妃背靠的萧氏一族,一定会有所怨怼。”

  “因此,朕翻找许久,终于在刑判案例中,找到之前的先□□皇帝审查对其子谋害同胞的先例。而案子判结时,先□□皇帝所采用的,就是极碌刑。”

  “父皇!”秋景秀举起小手,像是个求学若渴的学生:

  “极碌刑的具体内涵是什么呢?”

  见秋景秀这么想知道,秋君药也就不再打哑谜,笑了笑,随即缓缓地解答道:

  “极碌刑,其实是笞刑的一种演变。”

  “往日笞刑,都是根据疑犯作案的恶劣程度和影响程度来定下笞的数量,如单次十杖,二十杖等。”

  “但极碌刑,首次只需要笞三杖。”

  “三杖?”秋景秀小小吃惊一下:“这么少?”

  片刻后,他又歪着脑袋,看着秋君药,随即笃定道:“父皇,你一定还有话没有说完。”

  “真聪明。”秋君药道:“虽然首次只笞三杖,但疑犯需要每隔三天再笞一次,且笞打的数量随着三天一次的周期累计逐渐增加,一直到三个月期满为止。”

  秋景秀恰好着手指数了一下,随即“哇”了一声:

  “好多次,儿臣数不过来了。”

  “你这样算,三个月就是九十天,三天为一周期,那么就是三十周期。三为首项,公差为一,然后你用等差数列求和公式,就可以得到答案了。”

  秋君药耐心道。

  引鸳:“.........”

  秋景秀:“..........”

  风吹过,带来一阵长久的死寂。

  许久之后,满肚子不解的秋景秀怯生生地举起小手手,带着疑问道:

  “父皇,什么是等差数列啊?”

  秋君药:“........”

  .

  在做好决定之后,秋君药很快就将旨意下到了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处,交由二人审理和惩罚。

  因为秋君药没有特意交代要关注,加上刑部尚书是个铁面无私的硬汉,每一次笞打,都是实打实落在了秋景明的身上,回回见血。

  而秋景明此刻又是戴罪之身,加上秋君药不允许任何人去探视,所以自然也无人给他送膏药。

  如此,日复一日,新伤叠着旧伤,等近半个月过后,有小太监来禀告秋景秀,说大皇子已经不大好了。

  “小的使了点银子,托人去看了大皇子一眼,啧啧啧,那血多的呀,像是杀了十个人似的。”

  随侍的小太监是秋君药给秋景秀选的,年纪轻轻就入了宫,不过比秋景秀大上五六岁:

  “听刑部大牢的大人们说,大皇子这会儿,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啊?”秋景秀此时还在读书,拿着毛笔,间或抬头看了一眼小太监。

  他闻言沉思片刻,随即道:“父皇知道吗?”

  “知道啊。”小太监说:“刑部尚书来报时,小的和师父就在门外候着,因为宣政殿殿门大开,所以小的和师父听的一清二楚呢。”

  “父皇什么反应?”秋景秀问。

  “这........”小太监青涩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陛下没说什么,就说知道了。”

  “.........”秋景秀凝眉在纸上落下重重的一笔,墨水晕染开,一张好好的字帖就报废了。

  许久,他忽然抬起头,问小太监:“你那时候怎么会和你师父在一起?”

  “哦,那会子皇后娘娘正好遣奴婢给陛下送温百合汤,到的时候陛下正在议事,所以奴婢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小太监挠了挠头,道。

  “哦........”秋景秀这下明白了。

  他将纸揉成一团,丢到篓里,随即似笑非笑道:

  “所以你听到了,因为和我有关,就回来禀告我了。”

  “嗯呢。”小太监浑然不知秋景秀这笑里究竟是何意义,还有些美滋滋,觉得自己立了功:

  “殿下,奴婢可是一刻都没耽搁,就回来禀告您了。”

  秋景秀没说话,手里卷着一本书卷,踱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已经开始渐渐冒出绿牙的桃花树,忽然想到,自己被秋景明推进莲池里时,尚还是寒冬腊月。

  时间一晃已经过了一个月,秋景明这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在牢房里呆了那么久,吃不饱穿不暖的,还常常受笞打,估计已经在心里恨死自己了吧。

  一想到秋景明独自负伤,还得抽空恨自己,秋景秀不禁在心中感到一阵愉悦。

  他放下书,看了一眼低头给自己磨墨的小太监,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随即缓缓开了口:

  “随瑜。”

  那小太监下意识抬起头,“啊”了一声:

  “殿下。”

  “随我去兵部的牢房中看看大哥哥吧。”

  秋景秀想了想,道:“对了........顺便,把我枕头底下的那瓶药拿上。”

  兵部的牢房和大理寺不同,挤满了人,秋景秀走过过道两旁时,还能听到来自犯人受刑时的痛苦哀嚎。

  鲜红的烙铁按在皮肉上发出的滋啦声近在耳边,秋景秀即使没有亲眼目睹那刑罚,也似乎能看见皮肉烧焦时的白烟从自己的面前飘过,带着人肉的气息。

  秋景秀忍不住有点想吐,但他忍住了。

  在走过长长的通道,前往关押皇亲贵族的“地”字号牢房时,秋景秀不经意地回过头,发现身边的随侍随瑜的脚步并未因为周遭的哀嚎和惨叫而有丝毫的动摇,而是像早就习惯了似的,目不斜视地跟着带路的牢吏,连转弯都没有丝毫的犹疑,像是早就来过这里似的。

  秋景秀:“........”

  他捏了捏指尖,不动声色地垂下头,接着这个动作,遮住了面上的若有所思。

  秋景明被关押在天牢的内侧,越往里走,就越是阴森和安静。

  秋景秀捂着鼻子,仰头看见官吏打开牢房的铁锁,然后门被打开时发出吱呀的一声响,沉闷的几乎要将官吏讨好的声音掩盖下去:

  “小殿下,就是这里。”

  因为秋君药没有特别要求关照秋景明,加上秋景明母妃早就出宫去了,没人给秋景明做后台,导致秋景明在牢狱中几乎无人暗中照拂。

  他一身脏兮兮的看不清黑白的囚服染上了暗红黑紫的血液,整个人像一个死尸似的趴在稻草堆上,呼吸声趋近于无,满是细小伤痕的指尖沾着灰土,整张脸被杂草般干枯的头发覆盖,几乎要看不清头发下的神情。

  “.........”

  看着原本意气风发的皇长子哥哥落的现下这个光景,秋景秀不由得垂下了眼睫。

  似乎是听到了门外传来的声音,秋景明缓缓动了动眼珠。

  他的眼睛原本还带点神采,但当看到来人是秋景秀时,又彻底暗了下去。

  秋景秀瞬间解码了这个视线所表达的含义,敏感道:

  “我来,你很失望?”

  在那样探究的视线注视下,秋景明本想站起身,想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找回一丝当哥哥的尊严,但片刻后,从臀部到脊椎上传来的强烈刺痛令他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秋景秀走到自己面前,蹲下身,语气带着些许叹息:

  “大哥哥。”

  秋景秀道:“怎么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呀。”

  被秋景秀这看似关心实则幸灾乐祸的话,秋景明气的脸都红了,从乱发里探出一双猩红的眼睛,后槽牙咬的死紧,秋景秀甚至还能看见他面部颤抖的肌肉:

  “你来干什么?”

  秋景明恨不得跳起来咬秋景秀一口,却被打的几乎半瘫,动也动不了,扯着沙哑难听好似几百年也喝过水的嗓子,质问道:

  “你多半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他冷冷地说:“现在看到了,你满意了?”

  “皇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秋景秀听见秋景明的话,有些委屈地垂下眼尾:

  “你错怪我了。”

  “呸。”秋景明气道:“你少假惺惺......”

  “你怎么能说我多半是来看你笑话的呢?”

  秋景秀蹲在秋景明面前,眼睛弯起,像是在笑,但眼中却没有笑意,慢条斯理道:

  “我就是特地来嘲笑你的啊。”

  “.........”

  看着秋景秀一脸无辜认真地说着能气死人的话,秋景明气的一口老血吐出,差点没溅秋景秀一身:

  “你......咳咳咳.......”

  “别那么激动,皇兄。”秋景秀这下是真的笑了:

  “你要是当场死在这里,可得赖到我身上了。”

  秋景明想要停止咳血,却徒劳无功地看着自己的面前聚了越来越多的鲜血,连嗓子也好像被黏住了,鼻腔里都是腥甜的气息。

  但饶是如此,也不耽误秋景明恶狠狠地瞪了秋景秀一眼,声音低低的:

  “我不会死。”

  他说:“我还要见父皇,我还有话想对他说!”

  说道这句话时,秋景明又陡然间激动起来。

  秋景秀似乎对他这句话并不意外。

  因为蹲着腿麻,秋景秀干脆在秋景明的面前盘腿坐下来,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想对父皇说?”

  他道:“如果你讨好讨好我,我倒是可以帮你。”

  “.....滚。”秋景明道:“你死也别想。”

  听到秋景明未经大脑思考的话,秋景秀眯了眯眼,面上闪过一丝不悦,片刻后还是叹了一口气,理性地自己的皇长兄分析:

  “笞刑,一次打三棍见血,十棍就能皮开肉绽,二十棍就能卧床半载,皇兄你.......”

  秋景秀顿了顿,伸出手指数了数,便数边道:

  “你这半个来月,差不多总共也挨了二十五棍了吧。”

  秋景秀道:“半个月就能把你打成这样,你确定三个月后,你还有命去见父皇?”

  “.......我可以!”

  “别嘴硬了。”秋景秀叹息:“别说见父皇,就算我现在给你一拳,你都不一定能还手。”

  “三个月后,你估计只能在自己的坟墓前和父皇说说话了。”

  秋景明:“.........”

  他悲哀地发现,秋景秀说的,竟然是对的。

  但无论心中怎么承认秋景秀的话很合理,秋景明心中还是不甘:

  “我知道你恨我,如今来这里,也只是想看我笑话。”

  他话锋一转,紧接着说:“但我真的没有对你用接骨木花毒。”

  “哦?”秋景秀说:“何以见得?”

  “因为我要是想对你下毒,会直接用鹤顶红取你小命,而不会用这个只能让你痴傻的破接骨木花毒。”

  秋景明冷冷道。

  秋景秀:“........”

  地狱空荡荡,阎王在人间。

  但秋景秀细细一想,好像秋景明的话,也有几分可信度:

  “这么说,当日下毒害我的,另有其人?”

  “当然。”秋景明毫不犹豫道:“不如你替我像父皇带话,我们联手把凶手找出来,我.......”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秋景秀打断秋景明的话:

  “只要你死了,我就能解决一个心腹大患,然后再自己去找凶手,不行吗?”

  “.......”秋景明:“好像也是。”

  “皇兄,你这脑子,还是别想着找出凶手或者登上皇位了。”秋景秀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

  “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少说废话,”秋景明勃然大怒:“你到底帮不帮我带话?!”

  “........”秋景秀闻言沉思了片刻,随即爽快道:

  “帮。”

  秋景明闻言大喜:“那你.......”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秋景秀笑了笑,像是个晃动着尾巴的狐狸。

  “什么条件?”秋景明不耐烦道。

  “要么,和我道歉,并保证永远不会和父皇做对,永远忠心敬爱他。”秋景秀顿了顿,果然听见秋景明一听到要道歉,就快速略过了这个条件。

  “我选第二个。”

  “很好。”秋景秀笑了笑,随即拍了拍手,让随瑜把那个小药瓶带上来:

  “要么,你就自己把这瓶接骨木花毒喝了。”

  秋景秀垂下头,对上秋景明惊诧的视线,

  “选吧。”

  秋景秀是个记仇的人,他把这几天秋君药食不下咽、寝食难安的账都记载了秋景明身上,并且他也不太信秋景明的话,打定主意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不过尚还存一丝心软:

  “皇兄,和我道歉,只是丢面子,但是喝下接骨木花毒,就是直接变傻。你未必有我这么好的运气,如果变傻了,可就真的与皇位无缘了。自己好好选吧。”

  “.........”秋景明咬了咬牙,从他这个动作里,秋景秀能清晰地看到,他面上的挣扎。

  “识时务者为俊杰,”秋景秀道:“你要想再见父皇一面,就最好给我乖乖道歉——”

  秋景秀话音还未落,刚才还像死蛇一样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地秋景明忽然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秋景秀手中的药瓶,迅速地吞入口中。

  从始至终,快如闪电,秋景秀甚至还没看清秋景明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掌心就空了:

  “喂,你——”

  秋景秀惊愕地瞪大眼,看着冷冷地擦着嘴角、将药瓶丢到地上的秋景明,耳边尚还回荡着对方清晰的字句:

  “成王败寇,我认。”

  “但要我向你道歉,做梦。”

  秋景秀气:“........你是死鸭子吗?”

  嘴这么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