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自己穿着铁灰色的军大衣走在路上,是傍晚时分,天色昏暗。

  晚风微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一阵一阵的茉莉花香。

  路边的黄叶树在暮色里并没有丝毫逊色,依旧是那么的鲜艳夺目。

  一切的感觉,都是那么的分明清晰。

  路面是干净的柏油路,黑色的军靴一步一步稳定的踏步向前,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一步,一步,又是一步。

  再然后,他就看到了他。

  他坐在树林前面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本纸质书正在看着。

  轮廓清晰的侧脸,在暮色中。然后,一切都成为了他的背景。

  只有他的存在,是那么的鲜明。好像陡然从画面中跳出来了一样,只一眼,就是万年。

  晚风忽然变得大了起来,树林在风里摇晃。树冠沙沙的响着,许多叶子打着旋儿从空中飘落下来,像是一只只金色的蝴蝶。

  他仰起脸来看着那些落叶,唇角微翘露出笑意,伸出一只手来,像是要接住那些叶子。

  这幅画面,如此清雅隽永,一下子就烙印在他眼底,永不能忘却。

  ……这是一个梦境,藏在记忆里的往昔,贸然闯入梦中,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那个时候看到的场景,还有当时的感觉,他并不知道,这对于自己来讲,意味着什么。

  ……

  再后来,他知道了他的名字,陆怀玉。

  舌尖微卷,唇齿轻启,缓缓的吐出一个一个的字,带着他不自觉的缱绻。以及,温柔。

  陆、怀、玉……

  帝国的三皇子殿下。

  于是那一天,听到他在行宫遇袭的时候,本来另有要务在身的他,竟然就那么鬼使神差的,不顾一切的,展翅飞去了那里,救下了他。

  他向来不爱做多余的事,凡事更喜欢谋定而后动。可是却为了他,就此破例。

  为什么呢?当时的他,也并不清楚自己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再然后,他被精神海崩溃的前兆折磨得极其痛苦的时候,打开门,看到了他。

  他向他求婚了。

  当时的他笑得那么温柔,如同星空一般的黑眸专注的看着他,好像眼里只能看得见他一样。

  让他觉得自己是被珍惜着的。

  梦里,他又看到了那幅场景。

  他打开门,门外站着意想不到的虫。

  他的笑容温柔,他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烁。

  他说,我们结婚好吗?

  蜂蜜蛋糕的甜香气味包裹住他,让他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他伸出手,期待的看着他。

  他抬起自己的手,就要握住他的手。

  可是,就在这时,天崩地裂。眼前微笑的面容片片碎裂,消散在空气里。

  啊——

  他痛叫,他疯狂,他醒了过来。

  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脑袋像是要裂开一样的疼痛,半晌无法缓过神来。

  我之前在想什么?很重要、很紧迫的事是什么?——对了,我要告诉雄主,其实,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喜欢他了。所以我跟他的婚姻不是计划,不是阴谋,也不是无奈的选择,而是因为爱。

  ——那是爱呀!

  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明白呢?!

  他狂喜,他震撼,他觉得整个天地都新生了!

  丝丝缕缕的喜悦从血肉里挣扎出来,一点一滴的汇集,终于汇成了河流,汇成了汪洋大海。再然后,卷起滔天巨浪!

  宛如毛毛虫破茧成蝶,又宛如转眼之间,冰雪消融,百花盛开。

  雄主不知道的事,我要告诉他啊!

  雄主不知道我为什么答应他的求婚,以前的我也不明白。现在我懂了,那是因为爱啊!

  为什么我每次看到雄主心里都会有异样的感受,原来……那是爱啊!

  那是爱啊——

  他狂喜着想要跟身边还在睡着的雄虫说话,但触碰到他冰冰凉僵硬的肩膀的时候,突然兜头一盆冷水泼来,他瞬间清醒了。

  有什么事比刚刚从最美好的幻梦中醒来,就要面对冰冷现实,更加残酷的呢?

  还不如永远停留在梦中。

  自从陆怀玉离开之后,军雌并没有真正的痛哭过。

  一股莫名的力量促使他正常的上下班,安静的躺在冰冷尸首旁边入睡。一脸平静的进食,洗漱,批阅文件、开会……就好像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处已经破损了一个大洞,血淋淋的,能看到惨白的骨节。

  除非他的虫死而复生,否则这个血肉模糊的洞永远都不会愈合。

  他正常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

  他知道底下的军雌怎么背地里议论自己,说他心如铁石,连对他那么好的雄主死了都不难过,是个天生的政客,冷血动物。

  他不在乎别的虫怎么看待自己,他的感情好像自从那夜过后,就被蒙上了一层纱。

  他隐约意识到,这是机体的自我保护,防止精神在巨大创伤和打击之下彻底崩溃。

  他从来都是个格外坚强的虫,否则也不能爬到今天这个地位。就连在战场上断了腿折了双翅,他也能抱着自己被炸断下来的半截腿,一步一步爬回阵地,哪怕在身后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痕。

  但是现在,在这个时候,在他与雄主的家里,在柔软的床上,在雄主的身边,他所有强装出来的坚强,在乍然梦醒的时分,彻底消融了。

  他无声的哭泣着,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衣。

  他怕泪水染在雄主身上,从床上连滚带爬的下来。

  他现在连正常的动作好像都做不出来了。

  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仿佛无数把钝刀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搅动着,冲着他狞笑。

  就是要你痛,就是要你哭,都是你应得的,哈哈哈哈哈……

  他趴在地板上,大口大口的往外呕血。血液一朵朵染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很快被冰冷的温度冻成了一朵朵殷红的花。

  格外鲜艳好看呢。

  军雌趴俯在冰冷冷的坚硬地板上,一边呕血,一边惨笑。

  身边,是一朵朵绽放开来的血色花朵,凝冻着冰霜……

  镜头给到主角这边。

  今天天气晴好,三颗恒星光芒大放,照耀在安静祥和的树人小镇之中。

  金灿灿的晨光底下,已经改名换姓甚至连种族都换了的陆怀玉正在微微的小楼之前,跟他一起整理刚摘下来的草药。

  两个人今天起了个绝早,去山上采了草药,收获不少。

  微微一边把草药从背篓里取出来打理,小心的撇去泥土,摘去不要的部分,一边跟陆怀玉讲述它的效用和特性:“这个呢,就是三七了,止血是很好的,还可以散瘀止痛,是制作外伤药少不了的……这个就是益母草了,治疗女性月经不调是最好的,痛经也可以喝它。但是在炮制中格外要注意的几点就是……”

  陆怀玉认真的听着他的讲述,一边记下草药的模样。

  一个讲,一个听,手上还拾掇着草药,很快,就到了中午了。

  微微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笑道:“留下来吃午饭吧,我一个人怪孤单的。”

  微微的妻子早就去世了,唯一的儿子离开了小镇,去了大城市定居。所以,他还真的是挺孤单的。

  陆怀玉也愿意多陪陪自己这个老师,便点头道:“好啊。”

  说是留下来吃饭,但他肯定不能看着老师去忙碌而自己坐享其成,于是,就两个人一起开始做饭了。

  微微家的厨房紧靠着山崖,透过巨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崖上垂下来的紫藤花,一串串好像是紫色的瀑布一般,散发出一阵阵幽香。

  在花香弥漫中两个人做了饭吃了饭,下午又学习了一阵炮制药材之后,陆怀玉方才告辞回家。

  夕阳的光芒从金色变成了橙色,河面也是半边碧绿,半边橙红,粼粼清波荡漾,可以看到鱼儿吐出的一个个水泡。

  石桥旁边的老树底下照旧是坐了好些人,纳着鞋底,抽着旱烟,说着闲话。

  忽略他们头上形态各异的小树丛的话,还真会生出自己回到了人群当中的错觉。

  陆怀玉微笑着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热情的回应。

  “青空真是勤奋啊,每天都会去微微那里,吃过饭了吗?”

  “吃啦,跟微微老师一起做的饭,好吃。”

  “难得看到你这样能安静下来的年轻人,看看我们镇上,稍微年轻一些的树人都待不住啰,跑到大城市里去啦。”

  “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吧,我喜欢安静。”

  “哈哈,那就好,每天看到年轻人,就会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一些呢……”

  与他们寒暄几句之后,陆怀玉走过石桥,朝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小镇的青石板街道看起来永远是那么悠闲的样子,连恒星的光芒照到这里,都变得不紧不慢起来。

  晚风吹过,带着花草的气息,清新怡人。

  颜色陈旧了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也像是这里的日子一样,那么悠闲自在。

  木楼里面的灯光一盏一盏亮了起来,照亮了回家的路。

  陆怀玉双手揣在裤兜里,唇角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淡淡笑意。

  仿佛,真的已经,一切都看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