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波折,加之昨晚下了雨,此刻更是泥泞,来往行走的车辆轧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后来的车辆也都巡着痕迹前行。

  陈淮的脸色看起来很差,自打上了车就绷着脸没说话,像是哪里都不愿意碰触,两手放在腿上,随着惯性不倒翁似的晃来晃去。

  林暮自己坐的时候没觉得,现在却感觉车上汽油还是机油的味道比想象中的更重,年久失修的车辆座椅随着身体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车套上还有一阵阵的汗泥味。

  他不停观察陈淮的反应,担心他会受不了颠簸导致出现晕车之类的反应,但陈淮的身体素质比想象中好,直至到达目的地,都没有表现出想要吐的倾向。

  反倒林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担心陈淮晕车而产生了心理暗示,亦或许因为早上走的匆忙忘了吃早饭,胃病犯了,总之两个人一下车,林暮就跑远几步,扶着身旁的一颗大树干呕了半天。

  旁边递过来一张纸,林暮嗓子有点哑:“谢谢。”

  陈淮递给他一瓶水,他接过去漱口,在吐水的时,陈淮很自然伸手将水接回去,仰头喝了一口。

  林暮余光瞟到,连忙伸手想要阻拦,嘴里说着:“那是我喝过的——咳咳咳咳咳咳——”一口气没缓过来,猝不及防被呛到,他咳个不停,眼泪飙到眼角。

  陈淮喉咙滚动,那口水直接滑进肚子,他扣上盖子单手拧上,另一只手腾出来帮林暮顺气,附带嘲讽道:“身体太差,多练练。”

  林暮眼角含泪地瞪他一眼,陈淮愣了下,忽然扭过头去。

  “锻炼身体的还在后面呢,等着吧。”林暮没注意他的反应,急着证明自己,拨开他的手扫视一圈,选定一个方向走过去。

  前面就是山路了,或者应该说根本没有路,纯粹是在树林中爬坡。

  陈淮拎着一个大号行李箱跟在林暮后面,时不时还要小心躲避两侧横出来的树枝,他带着行李箱比林暮纵向宽了一个身位,林暮能经过的地方,他总是想要处理一下障碍物才能过去。

  两个人走了一个多小时,林暮的呼吸已经开始变得急促,陈淮却只是稍微有点喘。

  林暮背靠树干,双手支在膝盖上,低着头,刘海垂下去,被山中的清风吹得微微晃动,他在赶路的时候解开了衬衫上面的两颗扣子,陈淮无需刻意去看,只肖眼神轻轻扫过,便能看到林暮深深凹下去的颈窝。

  太瘦了。

  陈淮蹙眉,打开箱子,从侧兜翻出来他从家里出发到机场时陈叔硬塞给他的饼干跟面包,递到林暮跟前,对他说:“先吃点。”

  林暮知道自己有低血糖的毛病,感觉心脏不舒服,他便没拒绝陈淮,接过来坐在石头上,抱着面包就水吃。

  他吃东西的时候很认真,咬一口面包就看一眼自己咬出来的缺口,喝水的时候仰起头也要垂着睫毛瞄水瓶,有一种像是小孩子的天真感。

  陈淮盯着他看了很久,直到他吃完把面包袋工整地叠起来,放进书包里。

  林暮转头,对上陈淮出神的视线,晃了晃手:“看什么呢?你也吃一点啊,还得走四个多小时才能到山顶。”

  陈淮罕见地表现得很心虚,拎起行李箱,说话语速比平时要快:“不饿,走吧,我们尽快。”

  “要我帮你拎一会吗?你一直拿着累不累?”林暮伸手去接行李箱。

  陈淮闪身躲开道:“没事。”

  “哦。”林暮撇撇嘴,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再次出发。

  他平时走路算快的,但陈淮比他走路更快,此刻一人轻装在前,一人负重在后,速度倒是配合得刚刚好。

  少说话保留体力才是明智之举,但林暮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想跟陈淮搭话,十分纳闷道:“你体力怎么这么好?”

  陈淮瞥他一眼,踩上一颗大石头,轻松转换重心:“腿长而已。”

  林暮:……

  要知道这块石头刚刚可是林暮吸了好长一口气——还要额外拽着小树杈,才好不容易蹬上来的。

  他忍住回头把人一脚踹到山下的冲动,心里暗自决定,再也不要跟后面的人搭话了。

  “你一直这么矮吗?”后面传来某人不知死活的声音。

  林暮没搭理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生长的,十八岁?”陈淮又问,“有没有检查过身体?”

  林暮猛地转身,几乎撞在陈淮身上,脚下一滑,陈淮扶住他叮嘱道:“小心点。”

  “放你爹的屁!”林暮扶着旁边的树枝,义愤填膺地反驳:“老子十八岁172,现在已经175了好么!我!长!了!”

  “嗯,三公分。”陈淮平淡地说,“好厉害。”

  好好好,面无表情的虚伪夸奖,嘲讽值拉满。

  从这之后,一直到山顶,林暮再没跟陈淮说过一句话。

  羊淮村在半山腰,下山只需要三个多小时就够了,林暮看着晌午的日光,想念孩子们的心情愈发强烈,马上就能看到那群可爱的崽崽们了,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

  “我们再有三个小——你胳膊怎么红了!”林暮话说到一半看见陈淮对着他的半边手臂上面起了好几个红点,走过去碰碰,发现已经肿起来了。

  是山里的臭蚊子咬的,被这种花蚊子咬伤,伤口会又痛又痒,难受得要命。

  他自己穿着长袖,可陈淮没有,一路上光顾着赌气了,没回头,一直没发现。

  “你怎么不早说……”

  “没事。”

  “疼吗?”林暮轻轻按压肿包,有的时候一个不注意,这蚊子包能肿到半个手掌那么大。

  陈淮摇摇头,看着林暮的发旋,低声说:“有点痒,很烫。”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林暮这样捧着胳膊的画面十分熟悉,像是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林暮皱着眉毛,抬头问他:“有个土办法,我奶奶教我的,就是有点脏,你介意吗……”

  陈淮看了看衣服裤子,虽然布料是深色看不出来,但很多地方已经出现颜色更深的污痕了,沾满了泥土,没什么能更脏的了,于是回道:“没事。”

  林暮盯着他吞了口口水:“那我来了啊……”

  “嗯。”

  上一秒话落,下一秒林暮已经捧高他的手臂,微微张嘴,露出一截红嫩的舌尖,照着红肿的皮肤嘬了下去。

  陈淮瞳孔一颤,发烫的皮肤竟是比对方的舌尖还要热一些,微弱的凉意混着酥酥麻麻的痒,顺着伤口一路爬到陈淮脑。

  他攥紧拳头,默不吭声地承受这个“有点脏”的治疗过程。

  一只胳膊嘬完换另一只,是那只有着长长刀疤的手臂,映入眼帘的那一刻林暮不自觉地动作停顿下来,拇指按着边缘摸索,陈淮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表情,问:“怎么了?”

  “没。”林暮摇头,像是被针扎到那样收回手,有点无措地往后推了一步,“对不起,我,我忘了。”

  “什么?”陈淮抓住他,没给他逃避的机会,“你躲什么?”

  “口水可以消毒,是我奶奶教我的,我刚刚忘了,谁的都可以,你自己的也可以……”林暮不敢看他似的,视线往下移,移动到某处,霎时僵住,抬头不可置信地瞪着陈淮。

  “你——你你你你你……你怎么!”

  陈淮松开他,稍微侧过身去,难言的气氛在二人之间蔓延:“以后不要乱给人消毒。”

  说完径直掠过林暮往他身后走。

  “啊。”林暮呆呆回复,原地没动,过几秒后反应过来,朝那边已经走出十几米的人喊道:“反了!”

  陈淮脚步顿住,转了一圈,手脚僵硬地往林暮手指的方向走。

  下山两个人调转了顺序,一直是陈淮走在前面了,他一直往同一个方向前进,如果走错,林暮会在身后小声提醒。

  没一会,俩人走到一处山洞口,陈淮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便收回眼神,继续向前,林暮却停下,朝那处不断张望,陈淮发现身后没声音,转身看了一眼。

  他问:“累了吗?进去歇一会?”

  林暮有些意外,晃晃脑袋朝陈淮走过去,“没有,不累,我们接着走吧。”说话的时候还控制不住地往那边看。

  陈淮没理会他的口是心非,主动换了方向,走进山洞,林暮小跑着跟过去。

  “有人住过。”陈淮说。

  “嗯。”林暮敷衍地回了一句,环视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一棵大石头上。

  那颗从墙体内突出来的石头很矮,要蹲着才能看清,林暮缓缓走过去,蹲下。

  石头上刻着好几排“正”字,刚开始两排横平竖直,越到后面痕迹越粗糙凌乱,像是刻下这些字的人很焦急,或者情绪变得很重。

  陈淮跟着过去,模模糊糊看见“林小一”三个字,他眉间一跳,林的写法很特殊,很熟悉——甚至像自己的惯用写法。

  “在看什么?”他出声打断神情凝重看着石头的人。

  林暮抬手摸着那一道道划痕,表情复杂,有震惊,有懊悔,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出不来。

  “林暮。”陈淮又叫他。

  还是没反应,陈淮感觉心里不舒服,忍不住直接拽着林暮的书包带,把他拎起来。

  “怎么了?”林暮吓了一跳,转身问他。

  “还走吗?”陈淮问。

  “走。”

  终于,邻近傍晚,两个人见到了袅袅炊烟,稀稀落落的房子坐落于半山腰,大多是破旧的泥土房,稻草屋的房顶。

  林暮指着最远处角落的房子跟他说:“看到了吗?那里,是我家。”

  他们从村子边上绕了一圈才绕过去,栅栏门开着,林暮带着他走进院子,打开房门,问:“有人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