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初贺安静地坐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宋姨善解人意地收回手,继续吃了几口饭。

  已经是深夜,住院部走廊的灯暗了下来,寂静无声,只偶尔传来值班护士翻动病历时细微的沙沙声。

  万籁俱静,白初贺想到这个词。

  他是喜静不喜闹的人,比起热闹场合,他更喜欢安静的地方。比起欢快的气氛,他更喜欢略显沉重的氛围。

  可惜身边走得近的牧枚与何复二人都属于偏闹腾的性格,所以三个人在一起时,白初贺通常是不说话的那个,只是静静地在旁边听着朋友嬉笑打闹,从不加入。

  牧枚在这些方面比男孩子更心细,每当注意到安静不语的白初贺时,总是会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抛给白初贺,好让他不会被排除在大家的对话之外。

  但白初贺的反应总是不尽如人意,干巴巴地回几句也就过了。这时候何复就会在旁边抱怨他一直都是个闷葫芦,牧枚无奈地掐他一下,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就把略微尴尬的氛围揭过去。

  认识的久了,他看出牧枚总对他的这种性格心怀困惑,但出于牧枚的贴心,她从来不会来问白初贺这方面的事情。

  唯有一次,在他不知道是第几次拒绝了外校几个有点交情的学生的聚会邀请后,牧枚终于有些忍不住,蹙起眉头看了他一眼。

  白初贺以为牧枚要问他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这是个他经常会被问到的问题,他也早就准备好了挑不出任何错误的回答。

  谁知人群散去后,牧枚犹豫了一下,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问他,而是说了一句让他措不及防的话。

  “你就那么不愿意让自己活得开心轻松一点吗?”

  牧枚包含着强烈的不赞成的声音仿佛犹在耳边。

  白初贺已经忘了当时他是怎么口头搪塞过去的,只记得牧枚听了后欲言又止,但看出他不愿意多谈,最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

  是的。他想,他不允许自己活得那么开心轻松,哪怕只有一点也不行。

  巨大的压力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经年累月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像一个背着沉重行囊的苦行僧。

  小月亮不知道身在何处,也许至今都在过着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还恶劣的生活。

  他怎么配开心又轻松地活着呢。

  每当轻松愉快的瞬间萦绕上心头,白初贺就觉得这是对小月亮的一种背叛。

  他应该一直怀着沉重的心情生活,只有这样,对那个不知何处的可怜的孩子来说才公平。

  宋姨那句话轻飘飘地挤进他的大脑中,充斥了全部。

  这样的话不是没有人说过,牧枚就曾经隐晦地提醒过他,何复也在喝醉的时候望着夜空这样对他说。

  很浅显的道理,其实他能想明白。

  哪怕无数次想过小月亮会不会怪他恨他,他也仍旧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他自己处于不安的揣测。

  因为他是最了解小月亮的人。

  那个孩子有多善良,有多在乎身边的人,他一直都知道。

  可他仍然不愿意让自己放松分毫,他已经很对不起小月亮了,他不能再——

  “不要辜负他,要对得起他。”

  宋姨的那句话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照亮那些长久以来隐匿于黑夜的角落。

  “他多希望你好啊。”

  是的。

  白初贺的手颤抖的更厉害了。

  白皎多希望自己和大庆过得好啊,所以哪怕人小小的,却生出巨大的勇气,将一切黑暗拖离他的身边。

  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后。

  一旁的宋姨把外卖盒子合上,并没有出声问白初贺怎么了,而是又慈祥地笑着,语气轻松地提起其它事。

  “对了,我想起来了。虽然我说小宝小时候很省心很好带,不过他也有让人很头疼的时候。”

  她没有等白初贺像平常一样应声,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他不是怕黑嘛,这你应该也知道,外加他那时候还小,才刚开始养肩伤,总是半夜疼醒,又因为害怕成宿睡不着。”

  宋姨想起那些往事,脸上露出无奈的笑,“这孩子,又从来不张口说话,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忽然有一天,那时家里其中一位阿姨有些不安地找到宋姨,说要不要给客厅角落也装个摄像头。

  宋姨很不解,问她为什么,那阿姨才吞吞吐吐地开口,说她有几次半夜总听到客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觉得要么是家里进了小偷,要么是有其他的住家阿姨手脚不太干净。

  “哎哟,你不知道,给我吓一跳。那时候你妈妈精神状态还不是很好,我怕她太紧张,就没跟他说,联系了保安公司后叫上那个阿姨和你爸爸,那天半夜悄悄在厨房里守着。”

  到了凌晨的时候,他们果然听见那位阿姨说的动静。

  先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翻什么东西,接着就是极其细微的开门的声音,随后传来有人赤脚走路的动静。

  开门的声音并不是从入户玄关传来的,而是房内,这个人一定是住在家里的人。

  “你爸脸一下子就黑了,拉得老长。”

  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有个人影慢慢走到客厅里,只是那个人影很奇怪。客厅关着灯,他们一开始没看清楚,只能看到一团形状怪异的影子,慢慢往客厅另一端走。

  等走到有月光映进来的地方时,他们才看清楚。

  那个人影的高度最多和白远的腰齐平,形状怪异是因为裹着被子,看起来像个小幽灵。

  “我们谁都没想到竟然是你弟弟,他裹着被子走到客厅里你妈妈放一些坚果糖果的小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我以为他会悄悄拿糖吃,但他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到外面阳台,爬进做成秋千的藤椅里坐着。”

  宋姨几人这才明白夜半声响的来源,白远担心小白皎,一个箭步冲到阳台,把小白皎吓得一抖。

  “他裹着被子,我们走近了才看到他眼泪汪汪的,一直抱着自己的右胳膊。”

  白远担心坏了,忙问他是不是疼,怎么不找他们说。小白皎低着头不吭声,几人也大概猜到他是怕打扰他们睡觉。

  白远又问他,怎么半夜跑到阳台来,晚上风大,着凉了怎么办。

  “你弟弟垂着头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也就三个字,说屋里黑。”

  宋姨好笑地摇摇头,“阳台有外面的光照着,比里面亮堂很多。我说怪不得他之前一直有点咳嗽流鼻涕,天天半夜跑到阳台来,你说这怎么能不着凉呢。”

  后来宋琉知道了,和白远轮流每晚陪着小白皎睡觉。

  “时间久了,你弟弟就养成习惯了,晚上睡觉一定要人陪,我和你爸妈教了很久,费了很多功夫才纠正过来。”宋姨解释,“毕竟他都上大班了,虽然家里人疼他,但已经是个小男生了,不能总赖着跟爸妈一起睡。”

  白初贺无声地听着。

  以前在尾子洞,一直是他和白皎依偎着睡觉。

  他这么怕黑,怕孤单,就连被领回白家之后也这样。

  那他被带回尾子洞的那段时间,夜晚是怎么过的呢?

  “好了,都这么晚了,你还在长身体,也别总熬夜。”宋姨起身,从白初贺手里拿走外卖盒子,“快进去休息。”

  宋姨把垃圾丢掉,让白初贺睡另一张病床,她在沙发上凑合一晚。白初贺不肯,她拗不过,只好摆摆手合衣卧在床上。

  宋姨年纪大了,奔波了一天,很快就睡着了。

  白初贺靠着沙发,久久难以入眠。

  明明是深夜,是一切都该隐没于黑暗的时刻,但窗外的月亮却格外明亮,朦胧地映出病房一半的轮廓。

  他始终睡不着,双眼已经盯着月光下的那张病床。

  看得久了,眼睛干涩生疼。白初贺干脆安静地站起来,走到病床边,蹲了下来,膝盖点地。凝视着,仰望白皎静谧睡去的侧脸。

  ......明明白皎可以不用那么做。

  “你怎么那么......”

  白初贺轻声开口,嗓子比眼睛更干涩。

  你可以不用那么做的。

  那时在火车上,你明明告诉他我在哪儿就好了。

  就算我们两个一起被带回去,也好过你一个人独自煎熬。

  白初贺的视野仿佛出现了重影,四五岁的白皎和十七岁的白皎重叠了起来。

  他和大庆他们都在那个隧道里,明明白皎不用一个人追上去拖住瘦猴的。

  有些事情就算忘记了,仿佛也成了白皎意识深处的本能。

  “怎么就那么......”怎么那么傻,像个小笨蛋一样。

  白初贺低声重复着同一句话。

  他想起宋琉那晚在放映着白皎儿时录像的电视机前,难过地望着他,语气哀伤地说“他有点笨笨的,是个小笨蛋”。

  但曾经的小月亮是个聪明的过分孩子,不是白初贺偏爱,而是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这么说。

  他那么小,才四五岁,是做出了多大的决心,反应有多机敏,才会一下子想到凭自己拖住尾子洞的人,好让他白初贺去往远方。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聪明呢。”

  月亮沉默着,柔和皎然,似乎又亮了一层。

  为什么月亮只会在黑夜中如此明亮。

  白初贺的眼尾微微发红。

  病床上的白皎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微动了动,有些茫然地睁开眼。

  白初贺安静地呆在一旁,没有打扰他。

  白皎的眼睛眨了眨,仿佛是重启的电脑在缓慢地加载。过了一会儿,他掀开被子,愣愣地从另一边爬下床,沐浴着水一样的月光,在窗前望着天边站了一会儿,随后转身朝另一端走去。

  白初贺整个人隐匿在另一头的阴影里,白皎没有发现他,踩着鞋子走到病房另一边,手搭在顶灯的开关上。

  但他看见了卧在另一张床上的宋姨,收回了手,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手指悬在黑暗中,摸索着方向,走进洗手间里。

  白初贺想起宋姨刚才对他摇着头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那么疼,也不叫我们一声,半夜起来也不知道开个灯,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他知道宋姨并不是在真的抱怨,而是在感慨白皎太过懂事,不愿意打扰他们。

  白初贺在这间半明半暗的病房内,一瞬间,仿佛又看见了儿时的白皎。

  洗手间内迟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白初贺打开门走进去,白皎果然还在摸索着盥洗台的位置,一点一点往便池那边挪。

  “小心黑。”白初贺低声说了一句,伸手握住白皎的手往内间引,另一只手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光芒亮起,白皎的双眼没有再睁得大大的,但走到内间后就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没动。

  白初贺看见白皎的耳朵尖涨红起来,双手拽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嘴唇微动,但没有出声。

  白初贺心里了然,“我转过去,好吗?不会看见的。”

  他背过身去,反手捏着亮着手电筒的手机,布料窸窣声响起。

  没过一小会儿,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白皎洗手的声音。

  白初贺等白皎仔仔细细把手擦干,才转回来,带着白皎回到床边。

  白皎自发地脱了鞋子爬到床上,也许是深夜有些冷,他拉着被子遮住半张脸,只剩下一双在月光下干干净净的眼睛。

  白初贺耐心地等他睡着,但那双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始终睁着,没有闭上。

  他弯腰凑到白皎脸旁,低声开口,“皎皎,怎么了?”

  白皎没说话,但整个人在被子里往旁边蹭了蹭,病床马上空出一小片出来。

  白初贺微愣,“是要我和你一起睡吗?”

  白皎还是没说话,但人又裹着被子往旁边挪了挪。

  白初贺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发,躺上床,刚好填满空出的那一半空白。

  白皎等他躺好了,转身侧了过来,在柔和的银光里面对面看着白初贺,双眼盈满了月光。

  他眨了一下眼,白初贺看见雾蒙蒙的月光似乎随着白皎眼睫的翕张而清晰莹润了起来。

  极静的瞬间里,连秒针的声音都消隐不见,白初贺听见白皎嘴唇微动时的淡淡水声。

  “小狗哥哥。”

  白初贺倏地睁大双眼。

  被子微微鼓动,是白皎的手摸索了过来,带着浸过冷水的微凉温度,勾住了白初贺的小拇指。

  那点微凉的温度似乎顺着白初贺的小指攀爬进白初贺的心底,让他内心摇晃不止。

  “你看到我养的小狗了吗?”

  白皎整个人都浸没在月光之中,极其明净的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因为过于皎洁,而让白皎的发梢连着身影一起变得半透明,恍若梦中幻影。

  在白初贺的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已经先一步下意识地握住白皎微凉的手,捏在手心。

  “...看到了。”

  十七岁的小月亮开心地笑了起来,双眼微弯。

  他往前蹭了蹭,就像他们小时候无数次度过的夜晚那样,细软的发丝轻轻埋在白初贺的颈弯,柔嫩的唇瓣贴着白初贺的锁骨,蹭着白初贺的皮肤,一张一合,带出一丝恍若错觉的湿润。

  “他是不是很帅啊。”

  “...嗯,很帅。”白初贺的说话声音有些迟钝。

  “我也觉得。”白皎开心了起来,又往他怀里蹭了蹭,五指勾住白初贺的手指,柔嫩皮肤上的细小疤痕贴着白初贺的掌心。

  “我第一次捡到他的时候,就想起你啦。他们都骂你是没人要的野狗,那只小狗也是,孤零零的,所有人都不喜欢他,都赶他出去,我就想不行,我要让他去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地方”这五个字刺痛了白初贺的双眼,让他的眼尾更红了一些。

  “我很喜欢他,他让我想起你。他们都说他很丑,可是我觉得他很漂亮,很帅,一定不是普通的小狗,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小狗。”

  “哥哥,我做到了吗?”白皎在他怀里仰起头来,望着白初贺的眼睛,“我有让他去到更好的地方吗?”

  白初贺的手恍若本能一般,伸出来环住了白皎不算很结实的腰,紧紧揽着,两个人隔着薄薄的布料,毫无保留地、温热地彼此贴在一起。

  “做到了。”白初贺用了很大力气,让自己说出这三个字。“可你怎么不想想自己呢。”

  “我想了啊。”白皎的声音细细的,裹着热气,仿佛梦呓,“所以我住进了海边的房子里,等你回来。”

  白初贺的手指止不住地收紧,似乎只要微微松开,包裹在手心里带着细微疤痕的手指就会悄然抽走,离他远去。

  “小狗哥哥,我做的好吗?”

  白初贺干涩的喉咙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手心里的手指微微一动,抽了出来。

  白初贺的心也随之狠狠一抽。

  那只抽回来的手并没有缩回去,而是轻柔地抱住白初贺,手指搭在白初贺的后腰上。

  “哥哥,请夸奖我吧。”白皎的温热呼吸拂过白初贺的耳垂,“夸奖我真勇敢,做的真棒。”

  他的声音像栖居深海之中的海妖,这声音诱惑着白初贺哪怕不忍开口也不得不着魔似的开口。

  “......皎皎,你真的很勇敢。”

  “...你做的很棒。”

  白皎开心地小声笑了起来。

  “...小狗哥哥,我好想你。”

  白初贺的另一只手随着白皎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忽如其来地握住白皎的衣领外露出的洁白后颈,将他整个人紧紧拥入怀中。

  两个人像是两块彼此吻合的镜子,分毫不差地贴在一起。

  “皎皎...”白初贺低声,“你那么怕黑,那么怕一个人,你是怎么......”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整,但白皎却仿佛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天黑的时候。”白皎柔软的双唇擦着白初贺颈侧的动脉,“有星星陪着我,很多很多,一点都不黑,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你为什么...”白初贺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何必为了...做那样的......疼吗?”

  “以前很疼。”白皎轻轻地说,“可是现在已经不痛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手指攀到白初贺的后肩,“哥哥,你疼吗?”

  白初贺沉默了很久。

  “疼,很疼很疼。”

  在白皎的眼神变得难过起来之前,他接着低声说下去。

  “皎皎,我心里很疼,疼得要命。”

  白皎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白初贺的后肩,就像在哄孩童一般。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过了很久,白皎的声音才再度响起,轻柔朦胧。

  “因为我喜欢小狗哥哥,我不希望喜欢的人难过。”

  白初贺脑内翻起一阵恍惚。

  “所以...哥哥,请不要再难过了,请高兴起来。”

  白皎埋在白初贺怀里的头抬了起来,雪白的脖颈仰起,明亮皎洁的双眼就在白初贺面前,距离极近。

  “请...”

  白皎的耳朵尖泛着红,仿佛是之前的难为情还没有褪去。

  白初贺的唇角感受到一抹羽毛似的温暖触感,柔嫩又湿润,流连不去。

  白皎的声音更轻柔了,在极静的空间内氤氲在白初贺耳边。

  “...请亲吻我。”

  白初贺静了下来。

  白皎的双眼不知何时害羞地悄悄垂了下去。

  他的双手慢慢勾住白初贺的后颈,直到鬓发微痒,是白初贺亲吻着他的脸颊,细碎的吻蔓延到他的眼睫,再到他的鼻尖,缓慢而珍重。

  直到温暖湿润的感觉猛然浓烈。

  白皎感觉到自己的后颈传来不容拒绝的力度,他丝毫不抗拒,泛着银白色光芒的脖颈高高仰起。

  月光热烈地不断向白初贺涌去,就像他那个夜晚坐在车内从公路上飞驰而过时看到的那片平静涌动的浪。

  就像他和白皎一起坐在那片无人知晓的秘密浅滩时缓缓流动的海。

  海面映着月亮,月亮似乎随着海的沉默翻涌而融化其中,不受控制地随着海水一起,摇曳在狂风暴雨中。

  白皎的眼下因为呼吸不畅而晕起一片红,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嘴,灵巧的粉色舌尖热烈地与白初贺纠葛在一起,溺入深吻之中。

  滚烫相遇,呼出一片潮热,彼此交融,濡湿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