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这句话的每一词和每一字白皎都能听懂,但合起来,变成了一句他完全不能理解的话。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男人掏出了手机,边按边说,“你们这种人就是多事,现在过上好日子了不就行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要老生常谈,害得我也要被揪出来。”

  白皎很想让他说清楚,但话到嘴边,他的嘴唇却像是被黏住了一样,迟迟不能开口。

  这个男人听起来绝非善类,光看刚才那一巴掌,先不要贸然开口惹怒对方才是明智之举。

  但白皎本能地觉得让他开不了口的原因不仅于此,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黑漆漆的隧道里,面对着这个男人,他打从心底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就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恐惧化为了一种大脑发出的指令,让他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

  “怎么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说的振振有词吗,还挺让我刮目相看的。”男人抽空盯了他一眼,“你小子还挺会骗的,当初连我都以为你成哑巴了,这不是挺能说的吗?”

  男人把手机朝白皎甩了过来,扬手的一瞬间,白皎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要挨打,后背缩了缩,直到手机掉在自己的面前。

  “接啊。”男人嗤笑一声,“有人想跟你说说话。”

  白皎看了一眼男人,摸索着拿起手机,贴在耳朵边,“...喂?”

  “小皎?”

  听见熟悉的声音,白皎绷紧的后背总算是松下来一丁点,“林澈哥哥!你怎么——你能不能帮我给——”

  白皎刚想说“给我爸妈打电话”,又想起自己面前还有这么几个人,话到嘴边咽了下来,迟迟没能继续出声。

  “什么?”林澈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惊讶,“你不是和初贺跟叔叔婶婶一起出去旅游了吗?你们没在一起吗?你现在在哪儿?”

  白皎顺着林澈的话,再一次抬头小幅度地环视了一圈。

  他发现虽然自己有些夜盲,但在黑暗的环境呆久了之后,视力适应了下来,周遭的景象也渐渐清晰起来。

  其实这个隧道算不上很黑,外面的一丁点光线透进来,加上面前几个吊儿郎当地提着手电筒的社会青年,白皎大概能看清周围的模样。

  他这才发现这不只是个火车隧道,隧道深处的两边似乎很宽敞,他使劲儿眯了眯眼睛,才看清两边有站台,有破破烂烂的候车椅。

  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了的站点,但从铁轨的状况来看,这节轨道仍然会通车,只是不会在这里停靠。

  白皎觉得这个地方很眼熟,海市大概有不少这样的地方。

  “我在——我在一节隧道里,有站点,但是、但是已经荒废了,我——”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林澈的声音扬的更高了,“我以为你一直和初贺在一起。”

  “本来是和哥哥在一起的。”白皎的声音急得稍微有些语无伦次,“然后我去上了个厕所,出来的时候有人把我弄晕了,醒过来我就在这儿了。”

  “你说你晕倒的时候只有初贺在?”林澈似乎对白皎的后半句话并不在意,声音压低了很多,“皎皎,我也不想说这种话,但该不会是初贺干的吧,毕竟你都说只有他——”

  “不可能。”白皎对林澈的话很惊愕,“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这你怎么能知道呢?”林澈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就悄声细语,“你本来就只是叔叔婶婶领养回来的,以他的名义在家里生活了这么久,吃着他的用着他的,你不是也说过他好像不太喜欢你吗?”

  “我没说过。”白皎说的很坚决,宋琉和白远告诉过他不能随随便便对其他人说家里的事,他一直铭记在心,从来没对林澈多说过什么。

  “好吧,那可能是你当时表现很怪,我会错意了。”林澈叹了口气,“不过那个——叫何复是吧,他跟我说过,说初贺其实挺烦你的,说你又娇气又小心眼,经常让叔叔婶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说初贺抱怨过如果能早点回去也不用过得那么辛苦,结果莫名其妙冒出来了个弟弟,将来还要跟自己分家产。”

  白皎听着这些话,瞠目结舌。

  林澈说的没错,他曾经也惴惴不安地想过这些,虽然他没想过分家产这种长远又现实的事,但从客观上来看,林澈说的其实一句都没有错。

  但白初贺?那个每次他生病后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的人,每次都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人,在夕阳下说“我不会忘记你”的人,叫他好好学习将来考同一所大学的人?

  白皎的内心清明无比,白初贺绝不是这样的人。

  “不可能!”他大声说了一句,笃定的字眼回荡在隧道之中。

  “可是小皎,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林澈说。

  “我只相信我听到过的和看到过的。”白皎固执地说。

  他或许很笨,或许不够善解人意,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问题。

  电话那头因为白皎信誓旦旦的声音而陷入了沉默。

  半晌过后,林澈才重新开口,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悄然细语,像是淬了毒的毒蛇。

  “所以我才说你真是个蠢货,蠢得无边无际。”

  白皎没想到林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整个人呆了下来。

  在他的印象里,虽然他和林澈的来往说不上特别多,但他一直记得林澈的模样,温和,彬彬有礼,会在表婶略带自满地和宋琉谈论自己的成绩的时候在旁边说“小皎其实也很聪明。”

  “你——”

  “你真的是蠢得让我伤心。”林澈的声音没有停,“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懂你这种傻子为什么就让周围的人那么喜欢,上赶着把所有东西都给你。”

  林澈的语气完全变了,变成了白皎从没有听过的模样。

  “每次看到你,我都打心底地共情那些有厌蠢症的人。白初贺回到白家代表着什么,难道你不明白?我那么多次明里暗里地提醒你,他回来了,你在白家的境遇可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假少爷,你的一切都会被他夺走,父母的爱,家里的财产,你会被扫地出门,被所有人厌弃。”

  白皎听着林澈的话,恍惚地想起那个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过的梦。

  梦里的他,坐在偌大的房子里,守着一盅冷掉的汤,手机里是大学论坛上对他的咒骂和冷嘲热讽,抬头是白初贺漠然甚至厌恶的脸。

  他过得太好,以至于他已经快要忘记梦里的他是多么压抑。

  林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很早的时候我就怀疑过你到底是不是叔叔和婶婶的孩子,毕竟你和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也没继承到他们的智商和情商。我记得我试探过你,问你要是将来多出来了一个哥哥,你会是什么心情,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么?”

  少年时代的记忆已经无比久远,但随着林澈的声音,白皎仍然马上就回忆起了自己那时的态度。

  他记得他那时候正在和小狗一起玩,很开心,听了林澈的话,他更开心了。

  “你说,太好了,那样就会又多了一个人来爱你。”林澈冷笑一声,“小皎,我有时候真羡慕你的天真,天真到了一种程度就是无知,而无知的人似乎都过得很好。”

  林澈冷冰冰的声音反倒提醒了白皎,梦境是梦境,现实是现实。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从来没有变过。”他大声说。

  林澈似乎是被气笑了,很久之后才说话。

  “我现在相信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句话,你和白初贺果然是一个德行,他也是,我还以为他能是个和你不一样的聪明人,费这洋工夫忽悠着何复给他灌输那么多东西,他竟然一个字都不听,天生的死脑筋,难怪以前尾子洞的人都不喜欢他。”

  白皎听得心里呆滞一片,他从来没想过林澈一直以来都在私底下这样挑拨离间。

  “所以何复才会那样说我。”他喃喃道,“是你一直在对他说这些,那天在S大也是你叫他过去的。”

  “嗯,差不多吧。”林澈漫不经心地说,“总算忽悠动一个,不过这也不怪我啊,如果他心里没有这种想法,就跟你和白初贺那么死犟的话,我说再多也没用。我这顶多算是推他一把而已。”

  白皎感到一股血气冲上脑门,太阳穴突突直跳。

  从小到大,他在他人评价里听到过最多的话,除了模样好看,就是脾气好,从不动气。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怒气冲顶的感觉。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本来性格就敏感,容易多想,你知道初贺哥回家后他一定会很不安,你知道他和初贺哥是交情很好的朋友,他一定会替初贺哥想很多,你还对他说这些话。”

  林澈反笑了一句,“你生气了?这还真难得,不过我不是说了么,这也不能怪我,对你说这种话的人是他,跑去S大闹事的人也是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最多只是说了一些担心白初贺的话而已,按你的说法,作为你们家关系最近的亲戚,我会担心你们不是也很正常吗,你可别冤枉我啊,小皎。”

  白皎的胃里翻涌上来一股恶心的感觉。

  “你还骗了天心姐姐,对不对?”

  “李天心?”林澈嗤之以鼻,“骗她?我和她正常谈恋爱,是她自己主动和我说你们家的事,我又没逼她,要怪只能怪她恋爱脑,随随便便就对男人敞开一切,要我说,其实也挺不要脸的。”

  “你简直不是人!”白皎大喊道。

  “随便吧,叔叔婶婶的教养那么好,你充其量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了,小皎。”林澈不痛不痒,“对了,白初贺快到了吧,要是我没估摸错的话,何复也应该一起过来了?”

  白皎肩膀一僵,痛意传来,“你想干什么?”

  林澈没再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白皎手里一空,电话被面前的男人抢走。

  男人看了眼屏幕,鼻尖里面挤出“神经病”三个字,重新蹲了下来。

  白皎想起面前的人叫过自己小月亮,他心里一震,“你和林澈串通好了?他也知道——”

  “怎么可能。”男人翻了个白眼,“就这小屁孩?我怎么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他,各取所需罢了。让他知道了,还不又拿着这事要挟我?我可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以前干过什么,现在也就你一个人知道了,小月亮。”

  白皎心里攀爬上来一股阴寒,阵阵发冷。

  “不过看样子你是真不记得了,不然也不会被带到这儿了还什么反应都没有。”男人阴恻恻地笑着,“小月亮,你不记得这个站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