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务员似乎也看见了他们,隔着老远冲他们笑着挥了挥手。

  白初贺并没有想起这一位是谁,但看见白皎笑着挥手,也冲着那头点了点头。

  他们坐了一会儿,白皎看出白初贺的情绪似乎很紧绷,即使无聊,也没有像平常一样好奇地四处转悠,只是仍旧乖乖地坐在椅子上。

  但耐不住人有五脏庙,他今天上午背着宋琉一下子喝了两罐冰可乐,安静下来后,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肚子里有点隐隐约约要翻江倒海的架势。

  白皎有点尴尬,扭捏了半天,“我想去洗手间。”

  白初贺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白皎身上,听见后拎起包,“我陪你去。”

  白初贺在身后寸步不离,走到洗手间门口时,白皎心里更尴尬了,看着转身要跟进来的白初贺,小声开口,“要不...要不你在洗手间门口等我?”

  白初贺的脚步停下,卡壳了一瞬间,“好。”

  白皎这才笑了笑,转身进去了。

  白初贺在洗手间门口站了一会儿,视线始终停留在镜子上,盯着白皎进去后紧关着的那间隔间门。

  “...贺子。”

  门关的很紧,以白初贺对白皎的了解,估计他不会很快出来。

  “初贺?”

  白初贺猛然回头,眉头瞬间蹙了起来,看了一会儿后才出声,“何复?”

  何复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在兜里,双眼瞅着白初贺拎着的包,眉毛同样拧了起来。

  他本来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搭话,看到白初贺蹙着的眉头后,犹豫的心情消失了,心里一股无名气升了起来。

  “你要回南市了?”何复硬邦邦地问。

  “什么?”隔得远,白初贺一时没听清,眉头锁的更紧。

  何复又看了眼白初贺盯着的东西。

  宋琉和白远细心,这次又足足请了一周的假,订好了民宿,收拾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出来,想好好看看大儿子住过的城市,也让小儿子旅行放松一下。

  东西很多,人手一个行李箱。白皎去上厕所,两个人的大号行李箱堆在白初贺身边,再加上白初贺拎着的旅行包,看起来架势颇大。

  何复转身往远处看了一眼,远远地就看到了正在排队取票的夫妻俩,白远宋琉夫妻俩穿着不俗,白初贺长相又很肖父母,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家人。

  何复的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你们要搬家了?”

  白初贺淡淡地开口,“搬家的话不会选火车这么麻烦的交通工具。”

  何复语气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实在太生硬。

  他没说话,白初贺更不是会主动开口搭话的人,两个人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出声。

  白初贺看着何复。

  何复的样子和之前并没有太大区别,但似乎又不知不觉变了许多。

  牧枚没有说错,比起她,何复和白初贺的友谊会更深一些,他们是从小在福利院一起长大的孩子,共同境遇总是会带来惺惺相惜的情谊。

  白初贺虽然不常流露自己的内心想法,但他是看重何复这个朋友的。

  何复在他心里,与幼年时一起讨生活的大庆并没有高低之分。

  他不喜欢他人接触自己的私人空间,但阴家巷那套房子的门口,除了他自己的,一直摆放着三双拖鞋。

  除了那双崭新的从来没有人穿的拖鞋外,一双是牧枚的,一双是何复的。

  他们三人在过去的日子里,经常放学后一起聚在那个小小的客厅。在机顶盒还没普及到老城区的那些年,他们会租碟片,买一些卤菜,就着楼下老旧的抽油烟机返上来的烟火味儿,坐在地板上一起看电影。

  何复喜欢喝南市本地的一种冰啤酒,牧枚喜欢喝酸梅汤。牧枚会很感性又理智地评价那些电影情节,何复却总爱在旁边抬扛,杠得多了,牧枚就在旁边怒骂何复,何复欠儿欠儿地哈哈大笑。

  而白初贺会坐在后面一点的位置,喝一口冰可乐,看着两人幅度夸张的背影,在阴影处露出一点微笑。

  那时他还没有和大庆重逢,枯燥又意难平的日子里,唯有在这些瞬间会得到放松。

  日子就这样流水似的慢慢过着,但流水也会有形状,不知不觉就变换了模样。

  从南市回来后,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何复了,而牧枚似乎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笑骂着提起何复。

  说起何复时,氛围总会变得尴尬又沉默。

  一切似乎都在他回家后发生了变化。

  “那天是林澈跟你说我在S大的,对吗?”白初贺终于出声。

  何复嘴巴动了动,但没能立刻开口,半晌之后才干巴巴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白初贺没有继续说,就这么静静地和何复对视着。

  何复终究还是没忍住,他的性格一贯如此。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挺看不上我的,觉得我总在找事。”何复的声音很干,“我也不想解释太多,也不指望你能理解,但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听见你在白家过成这样,白皎有事没事就暗地里挤兑你,我肯定会着急——”

  “你见过白皎。”白初贺开口,“不止一次,你知道他是什么样,难道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双眼吗?”

  “我——”何复声音沙哑道,“谁能知道他私底下——”

  “如果你想知道,你可以问我。”白初贺直视着何复的双眼。

  这双眼睛经常在和牧枚拌嘴后,狂笑不止地看向他,跟他说“你别光看着,你也说两句。”

  “我们是什么关系。”白初贺重复了一遍何复刚才说过的话,“比起认识了这么多年的朋友,难道你更愿意相信一个动机不明的陌生人?”

  何复沉默了下来,久久没能出声。

  须臾,他仰起头来,蓦地笑了一声,声音微低,“牧枚说的对,我不是讨厌白皎,甚至也不是嫉妒他,我只是在嫉妒你。”

  何复重新看向白初贺,这一次眼神没有躲闪,坦坦荡荡,终于变成了白初贺记忆里的样子。

  “她说的对,我们一起在福利院长大,我们本来应该过的是一模一样的人生,学习好的就按部就班地读书,学习不好的就早早出去工作,我们几个朋友互相搭伙凑合过完这一辈子。”

  何复感到一丝畅快,不是以前指责白皎时那种残忍的快感,而是一种终于如释重负的快意。

  牧枚对他说那些话时,他心里无比难堪,恼羞成怒。但当自己揭开自己的内心,何复觉得无比解脱。

  “你不仅长得出挑,脑子也聪明,从小就是我们这一群的佼佼者。”何复坦然道,“我很羡慕你,有你这种朋友,我特别自在。但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就算再出众,最终也是殊途同归。所以我羡慕你,但从来没嫉妒过你。老实说,每次想到你这样的人最后也还不是会和我差不多,我就觉得很舒坦。”

  何复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一种,无论你怎么出众,但你始终都还会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不会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互相走的太远。但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有父母,还是那么优秀的人,而且家境好得不得了。”

  他笑了笑,“果然优秀的人基因也是优秀的,后代就算埋没也还是很出众。”

  福利院的小孩通常都是早熟的,何复很早就想过自己未来的出路。

  他很清楚自己的学习能力并不算多么优秀,又没有牧枚那样书香满溢全家编制的家庭。

  白初贺以后多半是要上拔尖的大学,毕业后无论是选择深造还是工作,都会是社会上最引人艳羡的那一小部分精英。

  而牧枚虽然看着不怎么在意学习,其实脑子也好使,而且全家都是高知,冲刺一下,未必不会上好大学。就算再不济,她可能也会在家人的帮助下成为公务员,做清闲稳定的工作,没有压力地生活。

  但这也没关系,如果学习不行,他可以选择早早工作。

  等白初贺和牧枚出了社会后,他已经有了相当的工作经验,他并不比这两个人差太多,他甚至可以用自己工作积攒下来的人脉帮助到他们,他们仍然可以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继续做情谊深厚的发小兼朋友。

  何复原本是这么设想的。

  “我听林澈说,以海珠的学生的条件,不需要参加那么激烈的竞争,他们基本都会出国深造。我想你的家庭条件这么好,多半也会这样,到时候你有了新的社交圈,和我完全不同的阶层,我不知道我们的友谊能能不能维持一辈子。”

  白初贺平静地听着,虽然没出声,但何复的声音他听得很仔细。

  “我当真了。”何复耸了耸肩,“毕竟只是一个高中的差距,我们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和牧枚聊过。牧枚倒是看得很开,很肯定地说白初贺不会。何复觉得或许是家庭带来的底气,牧枚从不会、也没必要为这些发愁。

  “也许是我不甘心吧,我总想证明我不会比你们差多少,即使是我这么普通的人也能在其他一些地方反过来帮助到你们。”何复露出了一些自嘲的表情,“林澈一对我说那些话,我就上头了,我觉得到了我来帮助你的时候。”

  “何复。”白初贺静静地开口,“你知道大庆吧?”

  何复说,“知道。”

  “他比你的条件更差,我们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面,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白初贺缓缓说。

  很久以后,何复才说,“是我错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白初贺淡淡笑了笑,“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像你一样,嫉妒每一个路过的人,因为世界上所有人似乎都过得比我好。”

  何复垂下了眼。

  他这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白初贺也过着远不如他的生活。

  “白皎...真的是小月亮吗?”何复低声问。

  “他是。”

  何复脸上一直以来忿忿不平的表情终于淡去了。

  “小心林澈。”他说,“他对白皎不怀好意,我过来其实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白初贺刚想应下,忽然猛地回头。

  这么久了,但白皎一直没有出来。

  那扇隔间门安静地敞着,没有任何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