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轻快地说了句“稍等”,打开了系统开始查询。

  白皎站在护士台前,揣在外套兜里的手指忍不住微微收紧。

  对这家综合医院莫名其妙的既视感在他脑内构成了一个不成形的想法,他觉得这想法不太真实,但自从来到这家医院后,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迹象都说明了一件事。

  他很有可能来过这家医院,即使他自己并不记得。

  白皎努力克制着这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感,不断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他从小就是医院的常客,来过这里也很正常。而且他清楚他对自己的童年记忆有些模糊,许安然也说过这是很普通的事,没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地方悬着,令他不安。

  就好像他脑海深处那些已经模糊甚至消散的记忆不至于此,一旦揭开一角,也许就会揭开全部。

  身体会为人做出本能的生理反应,很奇妙,但白皎下意识地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过去的故事,也许并不尽如人意。

  否则宋琉绝不会对他三缄其口,从不提起。

  唯一令他感到困惑的是白初贺,宋琉不愿意让他知道,他尚且能够理解。但他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也时常态度很反常。

  就好像...白初贺知道他的过去发生过什么,不仅仅是知情,而是十分了解。

  白皎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是应该为他们都瞒着自己而生气,还是为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是这个态度而困惑。

  “......嗯?”

  护士疑惑的声音拉回了白皎的心神。

  白皎回过神来,小声问,“姐姐,出什么问题了吗?是没有查到吗?”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白皎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仿佛在庆幸自己避开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但随后,他马上又疑惑起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那倒没有。”护士说着,一边抬头瞄了白皎一眼,“查是查到了...但是......”

  她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我再确认一下,你们要找的人叫白皎对吧?”

  “对。”白皎点点头。

  护士又对照着电脑屏幕上跳出来的档案重新念了一下身份证号,“没错对吗?”

  “是这个,没错的。”白皎点头点的很用力。

  他对自己的身份证号记得很清楚,很小的时候,在他已经有记忆的时候,宋琉说过一定要他把身份证号牢牢记住,说这是比名字还重要的东西,代表他在海市有了一个正式身份。

  护士的声音再一次穿梭进白皎的童年回忆中,像未来和过去同时在此刻共鸣。

  “这个...我们院确实有存档,但是名字不叫白皎。”护士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电脑屏幕。

  “不叫白皎?”白皎有些糊涂了,身份证号既然是一样的,就说明他的感觉没错,他以前确实来过这家综合医院。

  但既然来过,怎么会不是“白皎”这个名字呢?

  白皎记得很清楚,宋琉说这个名字是他们一起选的,从来没变过。

  “...那、那档案上的名字是什么?”白皎怀揣着巨大的困惑,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

  护士又看了眼姓名那一栏里,有些稚气,不太正式,但让人觉得十分可爱的名字。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叫‘小月亮’。”

  白皎兜里紧捏的手一下子松开了,手心里一片茫然的薄汗。

  “小月亮?”

  护士点点头,以为他这种反应是出于对这个昵称一样的名字的震惊,“对,叫小月亮,也太可爱了吧。”

  旁边几个值班的护士凑了过来,纷纷小声感慨道:“真的哎,好可爱,怎么会取这样的名字。”

  白皎闭上眼睛,用手使劲儿掐了自己一下。

  腰侧立刻传来尖锐的疼痛感。

  他再一次睁开双眼,蒙在心头茫然感却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从小到大,白皎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比起其他小朋友显得反应要慢一些,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大脑转不过来”的凝滞感。

  护士站的护士问他有没有找到“白皎”,说可以帮他查查。

  他说好,然后报了属于“白皎”的自己的身份证号。

  结果出来了,护士说确实有存档,但名字叫小月亮。

  小月亮。

  白皎缓慢地试图对这三个字做出反应。

  小月亮,世界上能有多少叫小月亮的人?

  他刚好知道一个,是季茹口中的爱笑小孩,让白初贺执着寻找了十数年,如今不知道流落何方。

  身边的所有人都或直接或间接地表达过,说他和那个孩子很像。

  而那个孩子的名字,居然挂在了他自己的身份证号上。

  幼年时,宋琉对他说过的话像回溯一般,回响在耳边。

  “小皎,你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份证号牢牢记住,知道吗?这串数字很重要,是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证明,每个人都有且仅有一个,绝对不会和他人重复。”

  绝对不会和他人重复。

  “同学?”护士的声音像逐渐淡入的幻听,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你怎么了?这个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吗?”

  白皎几乎是机械式地开口,“...姐姐,会不会查错了?”

  护士笑了笑。

  “怎么可能查错了,除非你报错了身份证号。只要你没报错,我们就不可能差错,这个身份证号肯定是这个人。”

  旁边的几个小护士仍旧在稀罕地打量档案上的那个名字,“起这么可爱的名字,他的家人一定很爱他。”

  一旁忽然响起护士长清嗓子的声音,几个小护士立刻各归各位,只有那位替白皎查档案的护士还站在原地。

  白皎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灌了铅,又像很久没上发条的机器,眼前的场景的耳旁的声音都清清楚楚,但他却迟迟无法做出合适的反应。

  护士长似乎和护士交谈着什么,说完话后,护士把电脑让给护士长,表情有些懊恼。

  护士长动了动鼠标,仔细看了一眼,声音清晰地开口。

  “小同学,她确实没有查错,不过她用的是老系统,查到的是十多年前的存档,新系统里更新的更详细。”

  “......嗯?”白皎只能做出这样的回应。

  护士长一板一眼地继续说,“根据档案记载,这位病患在五岁的时候曾在我院就诊,但那时候应该有些问题,没能登记身份信息,只登记了照片和姓名。身份证号是我们后来到公安系统查询后才登记的,新系统有他的名字,叫白皎。”

  一旁的护士说了句“不好意思”,抱歉地看了白皎一眼。

  白皎?

  他的名字叫白皎?

  “所以。”白皎的声音有些发飘,“白皎就是小月亮,对吗?”

  护士长点点头,“从档案上来看,是的。”

  记忆里巨大的空白席卷了白皎的全身。

  他觉得自己头重脚轻,整个人似乎也要跟着飘了起来,和天空中那些茫茫白雪一起,寂静无声地飘往远方。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他恍惚不已,脑海的深处又出现了之前冒出来过的女性的声音。

  [睡了...就...小狗......见不到。]

  [小月亮...不能睡。]

  [小狗...你还有......]

  白皎努力抵抗着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阿姨,能查到当年送他就诊的人是谁吗?”

  护士长对这个神情异样的男生有些怀疑,医患的信息不能轻易透露,她没有直接回答,“你和这位病人是什么关系?”

  白皎掏出手机,手指发虚,手机差一点掉在地上。

  他按了几下,才按出自己的电子医保卡给护士长看。

  “...我是患者本人。”

  旁边本来就在悄悄偷听的小护士们全都望了过来,没想到面前这个问了这么多的男生居然就是本人。

  “哇...所以你就是小月亮?”一旁的护士小声感慨道,“这是不是小名啊,太可爱了。”

  护士长确认之后,将电脑屏幕转了一下,隐去了病情的部分,只给白皎看了个人登记信息。

  比起白底黑字,第一眼就抓住白皎视线的是那一小格彩色的图片。

  是一张大头照,虽然像素不是很高,但也足够白皎看了个清楚。

  穿着层层叠叠破衣服的小孩,脖颈挂着洋绿色的围巾,浅茶色的发梢在闪光灯下泛出稻草色的光。

  白皎看着那张脸,忍不住向后踉踉跄跄地退了一步。

  电脑屏幕里,幼年的他跨过了十二年的岁月,隔着过去与现在的距离,在那里迷茫但安静地望着自己。

  他没有记错过。

  那个坐在街头,和他无比相似的小孩的照片,确实存在过。

  不,不是和他无比相似。

  那个小孩就是他。

  白皎一直后退着,直到后背碰到了墙壁,他才转身步伐不稳地跑向电梯,神经质地使劲儿按着电梯按钮,直到电梯门打开。

  他钻了进去,想也没想,直接按了通往大厅的楼层。

  医院外的出租车一向很多,他伸手叫了一辆,上车后报出“岭北水苑”四个字,后背塌着,一言不发。

  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成了一种捉摸不透的东西,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回过神后,他已经缩在了他住了许多年,但白初贺来了之后让给了白初贺的那间卧室的床上。

  卧室门被急切地拍着,“小皎?小皎你怎么了,跟妈妈说说,好不好?”

  宋姨和白远的声音也夹杂在其中。

  白皎躺在床上,全身上下使不出一丝力气,一声不吭,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布偶。

  宋琉和其他人在外面敲了很久,见久久没有回音,只好先放弃,但没有离开二楼,仍然焦心地和宋姨白远在这里。

  “他怎么了?”宋琉扭头问白远,“他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说什么吗?”

  白远也很疑惑,“没有,我叫小皎去厨房喝点甜汤,但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冲到房间里,然后一直把自己关到现在。”

  三人对视一眼,有个大概的猜测,但不敢肯定。

  宋琉打给了白初贺,白初贺那边迟了一会儿才接起来,接通的时候,宋琉听见白初贺难得的有些慌张。

  “......妈?”

  “初贺啊。”宋琉赶紧开口,“弟弟一回家就躲在房间里不说话,是不是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

  奇怪的是,宋琉问出来后,白初贺那边反倒松了口气,“他回家了?”

  宋琉看了眼锁起来的卧室门,“对,刚刚回来。”

  “我知道了。”白初贺简短地说了一句,“我马上回来。”

  挂断电话后,白初贺扭头和大庆说了声,“他回家了。”

  “噢!”大庆一下子放松许多,一屁股坐在阴家巷那两个老头最爱下棋的石板桌上,“回家就好。”

  道别刘老头后,一出病房门,白初贺就发现白皎不见了。

  他立刻问了一位护士,对方说白皎离开了,她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白皎最近的状态时常不稳定,不用大庆提醒,白初贺也能猜到大概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他们第一反应就是白皎可能又去了阴家巷,这个被他自己掩埋在他记忆最深处的地方。

  到了阴家巷后,还没找到人,白初贺就接到了宋琉的电话,这才知道白皎其实是直接回了家。

  大庆不想白初贺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开了句玩笑,“是不是还生你气呢。”

  没想到白初贺居然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有可能。”

  这倒是一下子把大庆堵没声了,“我就这么一说,人皎儿从小就软和,哪儿能动不动就生气。”

  “我忘了。”白初贺突然说,“他很不喜欢别人碰他衣服。”

  一下子提到往事,大庆也沉默了下来。

  他也记得那时才几岁的白皎,不解其意地害怕着,涕泪连连,和大庆与白初贺小声说,“他们拽我帽子。”

  “所以吧。”大庆叹了口气,“我觉得他并没有忘记,只是...”他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想不起来。”

  他看了一眼在夜风中沉默不语的白初贺,“狗儿,你说皎儿为啥把这些都忘了,无缘无故的也不至于忘得这么彻底啊。”

  “他们说过,小时候的白皎好像还记得一点,每天晚上都会抱着自己在床上小声哭着说梦话,说别打他。”

  白初贺回想着白皎异常的反应,听见张爷叫他小月亮后抵触又回避的神情。

  “有可能是他自己忘记的,他不想再想起这些事。”

  所以白皎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所以宋琉他们才会因为担心白皎应激而从来不敢说出这些。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因为白皎内心深处很排斥这些往事,不愿意再想起,所以每当遇到有可能唤醒过去的细节时,身体就会像排异一般产生不良反应。

  白初贺不愿意再说,“我先回去。”

  大庆点点头,“嗯,是得快点回去,你去吧。”

  白初贺打了个车,大庆站在巷口目送他离开,有些话裹在心里,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白初贺说白皎是主动忘记的,不愿意想起这些。

  大庆内心并不同意这个说法,他觉得白皎不会这样。

  还在尾子洞的时候,白初贺因为性格阴沉,除了能维持生存的事情之外一概不感兴趣,反倒是他和白皎呆一起玩耍的时间比较多,可能甚至超过白初贺。

  小时候的白初贺不是孩子们会喜欢的那种类型,他会是一个无比可靠又值得信赖,可以一同携手走下去的伙伴,但绝对不是一个理想的玩伴。

  小孩子总是玩心大,哪怕是尾子洞的这群小孩,也会本能地向往好玩的东西。

  大庆经常和小月亮一起出去玩,跟小月亮去回收站捡小玩意儿,看到有意思的书就招呼小月亮过来看。

  大庆记得,小月亮很喜欢的那本《小狗汪汪》没有下册,小月亮为此惆怅了很久,他专门和白初贺去找,也没能找到。

  但后来小月亮不惆怅了,大庆问他,说你不想看下册了吗?

  小月亮摇摇头,说没关系,就算没有下册,他也可以自己来画下册,他说要把他们的故事一起画进去。

  大庆那时已经比较成熟,很纳闷,问他这有什么好画的,日子多难过啊。

  小月亮摇摇头,说不难过,大家在一起,他很开心。

  他说安婶告诉他,人的记忆是会不断变淡的,留下回忆最好的方式是相册,但他们买不起相册,所以他要把这些开心的回忆都画下来,以免将来有一天会忘掉。

  夜风呜呜吹过,大庆眼前仿佛浮现出幼年时的白皎开心又雀跃的脸。

  说出那种话的小白皎,不可能会因为排斥而忘记这些。

  出租车开远了,大庆抖搂了一下衣服领子,也走远了。

  回到家,白初贺刚在玄关站定,宋琉就循声找了过来。

  她紧张又小声地拉着白初贺,“初贺,弟弟是什么情况,你已经和他说了吗?”

  白初贺摇摇头,“我没说。”

  宋琉一愣,想问白初贺为什么没说,但当务之急不是这个,“那他是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吗?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他也不知道白皎离开病房后为什么忽然又情绪不稳了起来。

  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全盘脱出。

  宋琉还是第一次听说张爷和刘爷的事,从前白初贺不知道白皎是小月亮,也不爱提自己的事,从没说过这些,后来也没想起来和宋琉说。

  “这么说...那位张老以前是见过小月亮的?”宋琉和白远对视一眼,“你说他醒了之后管小皎叫小月亮?”

  白初贺点了点头,“但张爷现在年纪大了,记性不太行了,也会把其他人认错,不止是白皎。”

  白远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但老人的状态是反反复复的,哪儿能说清他什么时候是清醒的,什么时候是糊涂的,恐怕也只有亲近的人才分得清了。”

  “小皎听在耳朵里,是一个很熟悉小月亮的人一直叫他自己小月亮。”宋琉说,“难怪他会觉得怪怪的,但是——”

  宋琉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自言自语般说着,眉头锁得死紧。

  “这怎么办...只是稍微听到一点,他的反应就这么大......”

  白初贺等待着她会不会改变主意,但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重新抬起眼看着白初贺。

  “初贺,我们不能一直瞒着他。”她目光沉稳又厚重,“伤口不处理,只会越来越严重。我以前的做法...我不能说是正确的。”

  白初贺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我知道。”

  宋琉继续开口,“但这件事情必须慢慢来,不能一下子让他接受这么多,他会受不了的。”

  “好。”白初贺点头,“我上去看看。”

  宋琉说,“去吧。”

  白初贺去了二楼,第一间卧室的门仍然紧锁着。

  杜宾守在房门前,看见白初贺后嗓子眼里呜呜地叫了几声。

  对情绪混乱的白皎来说,最让他有安全感的仍然是这间他住了许多年的房间。

  这也一下子让白初贺感受到,当初白皎说要把房间让给他,这在别人听来或许很幼稚,但对白皎来说,这是一个无比慷慨的决定。

  他敲了敲门,“皎皎?”

  卧室里没有声音。

  白初贺又耐心地敲了几下,终于传来细微的声音。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好。”白初贺没有坚持,摸了摸杜宾的头。

  杜宾仿佛心有所感似地,和他一起走向走廊,没有在守在房门前。

  卧室里的白皎感到头昏昏沉沉的,这种感觉自从他从医院回来后就不断加重。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一问其他人,为什么瞒着他,他到底是谁。

  但连他自己都没能把这一切捋清楚,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去问其他人。

  回到家后的他,第一反应就是躲起来,不想面对家人关心或疑惑的目光,他只想一个人呆着,直到把这些事情消化掉。

  只要他一个人消化了,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照样可以继续当那个生活幸福,无忧无虑的白皎。

  只要这样,其他人就不会继续担心他,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一惊一乍。

  ...只要这样,他就不用想起过去的一切。

  不能想起过去,否则会带来危险,绝对不能。

  月光下,白皎翻了个身,蜷缩起身体,像一个孱弱的孩童,朦胧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