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书,白皎使劲儿眨了眨酸涩的双眼。

  已经到了中午,日光仍旧明亮。他不太确定是因为自己看书看了太久,还是因为这本书里的故事如此令人难过,才让他的双眼酸涩不已。

  这本书确实没有太多值得耐人寻味的地方,是本最普通不过的小人书,白皎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这本书因为销量不高而没有了下文。

  大约是里面的故事并没有让人觉得特别亮眼,风格也相当朴素,很浅显的儿童读物,确实会在其他的书里显得竞争力不足。

  它没有精致的装订,也没有花团锦簇的结局。

  但即便是这样,白皎还是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

  白皎摸了摸这本书的封底。

  他马上就要成年,如今的心智并不会对这样一本书爱不释手,就算是一时的好奇心,也不应该能坚持这么久。

  可他就是对这两只小狗的故事着迷了起来,在看到没有下文后,心里涌上强烈的怅然若失感。

  白皎又看了眼手里的书,封面的铅印字虽然也已经黯淡许多,但仍然能够看见“上册”二字。

  他听书店的老太太聊过,说这本书没有在出版过下册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哥,没有下册了吗?”白皎摸着“上册”这两个字。

  [小狗哥哥,没有下册了吗?]

  白初贺凝视着对他的目光浑然不觉的白皎。

  时间是最能改变人的东西,现在的白皎已经和当初孱弱的小月亮大为不同,但他身上仍然保留了许许多多童年的影子。

  就像浅滩上那块礁石,身上始终会有海水流过的痕迹。

  幼年时的白皎,也在阅读过安婶送给他的这本小人书后,眼里透出渴望的光,摸着封面,问他“没有下册了吗?”

  当年的小狗哥哥不清楚这本书有没有下册,如今的白初贺同样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没有后续。

  小时候的白皎曾经为这个中途戛然而止的故事书写过许许多多不同的结局,但白初贺猜不出来,哪种故事走向才是白皎最想要的。

  而如今的白皎,甚至已经不记得这个故事曾经存在过。

  “我不知道。”白初贺回答道,“可能有,但我没有看见过。”

  “好吧。”白皎一边习惯性摸着项链,一边遗憾地喃喃自语,“你说,他们会找到回家的路吗?”

  “会的。”

  白初贺回答的很肯定,就像已经看到了这个故事里的未来,惹得白皎忍不住看向他。

  白初贺察觉到白皎的目光,露出一个微笑,慢慢开口。

  “虽然他们现在失散了,也许会度过一段会让人觉得难过的日子,但将来他们一定还会找到彼此,再度相遇。”

  白皎被白初贺的微笑所感染,也开心了起来,“那他们也会找到回家的路,对吗?”

  “嗯。”白初贺点点头,“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回家了。”

  “哇。”白皎低声欢呼了一声,手指抚过封面上那两只相互依偎着的小狗,“小汪肯定很想念大汪,等他见到大汪的时候一定会超级开心的,说不定他已经在森林里盖了新的房子等大汪回来呢!”

  白初贺听着白皎有些稚气十足的畅想。

  他说小汪会把房子装点的漂漂亮亮,肯定还会准备好两个人爱吃的浆果和蜂蜜,会把以前和大汪收集到的树叶和花朵用来装饰他们的新房。

  说到这些时,这件卧室里响起悦耳的叮铃声,是白皎少年时代挂在窗口的那串贝壳风铃在迎风晃荡,仿佛在赞同白皎的话。

  白皎越说越开心,白初贺耐心地等白皎说完,心里想了很久,才迟疑地开口。

  “但是皎皎,他们再相遇可能会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万一很多年后,小汪已经把大汪忘记了呢?”

  白皎的声音停了下来,眉头微微蹙起,“会吗?他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小汪怎么会轻易忘了大汪呢?”

  或许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他才会忘记。

  白初贺心里无声地想。

  白皎的脑回路很直,认真地把白初贺本该是假设的话当了真,很着急地思考着,想为这两只小狗出谋划策。

  “小汪应该不会忘记大汪吧...可能是大汪长大后样子变了很多,小汪一时半会儿没有认出来?”

  白皎说完,又觉得不对。

  大汪会长大,小汪自然也会,他们不可能保持着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外表。

  这个认知让他对白初贺的假设又相信了几分。

  “嗯...你说的对,小汪也会长大......”白皎忽然灵光一现,“这么说,大汪其实也有可能一时半会儿忍不出小汪。”

  “对,你说的没错。”白初贺苦笑了一下,承认道。

  “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呀。”白皎说,“虽然样子会有些变化,可他们还是他们。”

  白初贺犹豫了很久,才终于试探着出声。

  “如果是小汪想不起来了呢?”

  白皎白皙的脸上爬上一抹怔忡之色,“想不起来?就是...就是像失忆一样,他不是认不出大汪这个人,而是再也不记得有大汪这个人了......”

  白皎念叨着,慢慢地觉得这个故事让他感觉很熟悉。

  “那不就是和小美人鱼差不多吗?”

  “嗯,没错。”白初贺点头,“就和小美人鱼一样。”

  白皎皱着脸,认真又仔细地想了很久。

  也许是天生思维太容易发散的原因,白皎想到很多很多。

  那块在浅滩边沉默不语的大礁石,浅滩后有口不能言的小人鱼,小人鱼想要伸出但最终缩回的手。

  他还记得那次排练时的感觉,白皎觉得自己很难形容那种怅然不已甚至到了痛苦程度的情绪。

  就像本应月明星稀的夜晚,但月亮的光却被笼罩住,一切都没入夜色,叫人分辨不清。

  在树下蜷缩着的小汪,远方哭泣着的大汪,坐在包子铺前守望着车站的小男孩。

  一切都给白皎带来无比熟悉的感觉,就连手里的这本小人书似乎都被沾染,变得眼熟无比。

  就好像...他原本就很熟悉这个故事。

  就好像他本应该知道结局。

  封面上的毛笔画仿佛浮了起来,升到空中,不断扭曲变幻着,变成许多白皎觉得眼熟却迟迟难以分辨出来的形状。

  太阳穴似乎有根血管在一跳一跳,白皎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有些闷痛,忍不住伸手按住了眉心,“我......”

  白初贺的声音立刻从旁边传来,他的手代替了白皎的手,帮他轻轻按着额角,慢慢又将那股闷痛感压了回去。

  “对不起皎皎,不想了,我不该问你这些的。”

  脑袋舒服了很多后,白皎有些困惑地抬起头,“你为什么要道歉啊?”

  白初贺只是看着他,“这些问题太复杂了。”

  这句话让白皎想到了上小学的时候。

  他不善交际,经常会因为小孩子之间莫名其妙的小情绪搞得困惑不已,连饭都吃不下几口,皱着小脸想着这个小朋友为什么会这样,那个小朋友又为什么会那样。

  遇见不会的东西就去求助身边的人,白皎明白这个道理,就去问宋琉。

  宋琉那时候也温柔地笑着,对他说“你还小呢,这些问题太复杂了。”

  渐渐地,他就养成了遇到难解的问题就先搁在一旁,不要钻死胡同的习惯。而那些问题也确实如宋琉所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他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就像现在这样,他忽然想通了,得出一个浅显又十分明了的答案。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那就想办法让他想起来就好了呀!”

  白皎笑了起来,为自己和白初贺居然因为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而踌躇这么久,自己居然还想到脑袋疼的程度。

  文理分科之前,他上过生物课,记得生物老师讲过类似的案例。

  “就算忘记了,也不代表这段记忆真的消失不存在了,只是缺少一个诱因,一旦找到了就会想起来。”白皎笑了笑,“就和地理老师之前讲过的一样,哪怕树变了样子,但它每一年经历过的事情都化作了年轮记录在身体里,始终存在。”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那要怎么看到树的年轮呢?”

  这次轮到白皎答不上来了。

  “想看到树的年轮,就必须剖开它的心。”白初贺轻声说着,像是解释,又像是和白皎一样迷茫困惑,“也许树会觉得很疼,说不定还会生病。”

  白皎被白初贺的话带跑了,也一起想了很久,然后恍然大悟,反抗似地开口。

  “你又这样,这不是一回事,它们又不是树,怎么会需要剖开内心。”

  “但感受是一样的。”白初贺说,“这个过程一定不会很舒服,它也许并不想这样。”

  说完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白初贺低着头,看着视线里封皮上那只小一点的小狗,直到白皎的声音响起。

  白皎的声音有些迟疑,似乎不太确定,但又包裹着浓浓的不敢苟同的语气。

  “我...觉得...这个应该要小汪自己来决定吧。”白皎摇了摇头,“我们不能替他决定他想还是不想啊,这样是不对的。”

  “但如果这样会对小汪更好呢?”白初贺问他。

  白皎的头摇的更起劲了。

  “不对,这样不对,不可以这样。好不好也不是其他人能说的算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并不是无私的体现,这也是一种自私。”

  白初贺愣住了。

  白皎这句话说的十分肯定,在他印象里,脾气软和的白皎从来不会把什么话说得这么死,更不会说得如此严重。

  这是白皎无意识但发自心底的想法。

  他忍不住看了白皎一眼。

  白皎正在摸着自己的鼻尖,脸上露出点讶然的表情,似乎对自己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有条理的话而感到惊讶。

  “我饿了。”白皎摸完了鼻子后摸肚子,“哥,我们下去吃午饭吧。”

  白初贺的思绪被打断,点点头,“好。”

  不得不说白皎对饭点掐得实在是很准,他们下楼的时候,碰见正好准备上楼叫他们的宋姨。

  宋姨似乎有些走神,听见白皎的声音后才注意到两人,笑了笑,“下来了,正好开饭了。”

  白皎有点心虚,不好意思去看宋姨,但宋姨精神似乎不是很好,他发自本能地关心了一下。

  宋姨脸上的表情不如平常那么稳重,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

  “宋姨,你怎么了,是不是没睡好?”

  “嗯?”宋姨回神,“嗯,没事,昨天降温了,你们要是出门的话记得穿厚点。”

  她看了眼白初贺,白初贺点点头。

  饭桌上,白皎还在想着那本小人书,吃饭的时候有点走神,显得没有平常那么活泼。

  正巧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在走神,因此没发现今天中午的饭桌上心不在焉的不止他一人。

  白初贺的眼神从白皎身上挪开,无声地观察着其他人。

  宋姨倒还好,似乎被白皎问过之后就恢复了正常,虽然有些时候看着好像也有些走神,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笑着给两个孩子夹菜。

  而白远和宋琉显得要反常得多。

  白远吃着饭,时不时说上一两句话,但浑身上下的气场让人感觉有些凝重。

  宋琉则更加明显,比起略显严肃的白远,此刻的她简直算得上心烦意乱。一顿午饭下来,白初贺就没在她脸上见到过平常那样开朗的笑容。

  今天是周六,白初贺的印象里,白远和宋琉在休息日的中午很少在家吃饭,一般要到晚上才回来。偶尔留在家中,大多也是因为白皎的缘故。

  白初贺猜测着是不是生意上有什么问题。

  室外的光落在白远的眼睛上,镜片泛出强烈的反光,遮盖住了他时不时看向白皎的眼神。

  但白初贺看见了。

  用餐完毕,白皎最近比以前还要紧张学习,放下碗后就说要回去写卷子。

  宋琉回过神来,“快去吧。”

  白皎一溜烟就没影了。

  家里的阿姨将碗筷收走,宋琉起身的时候才发觉白初贺还没有离开,“初贺,你不上去复习吗?”

  白初贺跟着她起身,开门见山道:“你们怎么了?”

  三位长辈对视一眼,宋琉叹了口气。

  就知道瞒不过自家大儿子。

  宋姨随口找了个借口,上楼去了。白初贺猜她大概是想留出能让自己和宋琉白远单独对话的空间,或许还为了注意着白皎的动向。

  客厅只剩下三人,没有了其他人在,宋琉不再强撑,紧缩着眉头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

  “今天早上家里的律师联系了我和你爸,说有件事可能需要小皎帮忙。”

  “什么事?”

  白远接过话头,“之前你妈妈找到弟弟的时候,海市正在对老城区那片的非法行业严查严打,当时好像有公众人物关注这方面的事,正好海市也在改革,严打的力度很大,把尾子洞那一片拐卖人口的不法分子都抓了个干净。”

  “嗯。”白初贺点头,这件事他在季茹那里也听说过。

  “当时这方面的法律法规还不如现在这么完善,对主犯和从犯都判了刑,我和你妈妈也有关注这方面,听到判决后总算放了心。”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白初贺有些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关注后续的处理。”宋琉开口,“因为有些从犯提出过上诉,所以我和你爸还有些相关的受害家庭一直有继续跟进。我们觉得......判的太轻。”

  宋琉的语气几乎已经到了怨恨的地步,白远的脸色也相当不好看。

  “前几年这方面法律做了一些增订,完善了不少,我们就在争取对主犯重新量刑,早上律师给我们打电话了,说有很大希望判决死刑。”

  宋琉和白远已经说得很详细,但白初贺还是没能理解为什么他们的情绪这么低沉,这对于自己的父母来说,应该是件等待多年的好事。

  “那不是很好吗?”白初贺将疑惑说出口。

  “嗯,是很好,我们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宋琉低声道,“但有一个问题,律师联系我们说重新量刑肯定要开庭,开庭的话就需要证人作证。之前的证人们虽然也还在,但律师说尽可能让找到一些新的受害者出席,加大死刑判决的可能性。”

  她说到这里,白初贺一下子就明白了。

  当年的白皎年纪尚小,不满足出庭作证的条件。更重要的是他应激后已经记不得过去的事情,身体条件也不允许他站上法庭证人席位。

  当年开庭的时候,恐怕白皎并没有出席。

  宋琉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当年因为受害者众多,恶劣程度严重,影响范围也很广,直接给这个案子定了性,其实需要证人的地方并不多,我也只是接受了几次警察问询。”宋琉疲惫地看了白初贺一眼,“也不敢让弟弟接触到这些。”

  凝重的情绪逐渐蔓延。

  白初贺的心也沉了下来。

  他已经能猜到白远和宋琉一整天心烦意乱的理由。

  “能出庭作证的证人还是那些人。”白远道,“有些更早的受害者甚至已经联系不到了,家里律师的意思是,这次能不能下死刑的关键都押在弟弟身上了。”

  宋琉端着马克杯,手指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杯柄,看见白初贺带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习惯,揉搓着桌角。

  “所以你们需要白皎出庭。”白初贺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出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嗯,这件事必须得弟弟出面。”宋琉说,“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

  但是白皎已经没有过去的记忆了,想要他出庭,势必要引导白皎想起过去的一切,不管过去有多令人难受痛苦。

  可他们无法预料白皎回忆过去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也无法接受如今开朗活泼的白皎变回从前那个不安痛苦的小月亮。

  没人比宋琉更了解当初的白皎有多孱弱,那些白皎缩在床上边哭边说梦话的夜晚,她不止一次地祈祷白皎远离所有痛苦的过去。

  宋琉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本来已经做好了让弟弟一辈子都不用再接触这些的准备,可...”

  她忍不住看向白初贺。

  她知道,白初贺只会比她更加难受。

  白远伸手揽住自己的妻子,一样犹豫不决。

  半晌过后,白初贺终于出声。

  “如果白皎不出庭的话,就没办法成功量刑吗?”

  宋琉摇了摇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也不是,还是会往这方面考虑的。”

  “只是很难说十拿九稳。”白远接话。

  宋琉按着太阳穴的手忍不住转为揉额头的动作,“初贺,我老实跟你说,我和你爸想不好该怎么办...我不希望小皎再出现医生说的那种反应,而且失忆的人回忆过去本来就不是一个放松的过程。”

  白远打起精神,乐观地安慰她,“没事,这也只是律师给的建议,并不是一定得这么做,我们可以走一步看一步。”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作为安慰的话来说,实在是太过苍白。

  宋琉按着额头的手没有松开,陷入了沉默。

  白初贺心乱如麻,所有的思绪搅在一起,额头的血管突突直跳。

  他平生第一次像一个迷茫不安的孩童一样,朝自己的父母投入了求助般的眼神。

  “我们不能让他接触这些,对吗,你们说过他会不舒服,会应激,你们说——”

  “儿子,先别急。”白远开口。

  白初贺止住说话声,但目光仍然游移在按着额头的宋琉身上,仿佛期待自己的母亲能够说些什么。

  在沉默的时候,宋琉和白初贺显得如此相像。

  她按着自己的额头,手遮住了眼睛,白初贺无法看到她现在是什么样的眼神。

  “这是他们罪有应得。”宋琉慢慢开口,“他们做过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他在牢里吃着公家饭,悠哉度过下半生。”

  白初贺的手心按在桌角上,疼得钻心。

  宋琉终于放下了手来,抬起双眼。

  白初贺看到了她的双眼,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常忧虑。

  宋琉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