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皎的双眼像星星一般被点亮。

  高兴的同时,他又想起宋一青在早自习上说的话,心底不知道什么情绪忽然作祟,他哼着不知名的歌,急急忙忙别开了双眼。

  白皎将手里罐装可乐的最后一点一饮而尽,和白初贺一起将易拉罐丢进垃圾桶的时候,后知后觉到这种情绪大概是“害羞”。

  他更不好意思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起向父母停靠在路边的车走去。

  白皎悄悄看了白初贺一眼,看见白初贺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向远处的马路望着,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他觉得奇怪,顺着白初贺的视线一起看了过去,但只看到了车水马龙的街道,再无其它。

  白皎刚想开口,猝不及防地看见白初贺的双眼转了过来,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皎皎,之前小狗跑出去的事你和林澈说过吗?”

  白皎很肯定地摇摇头,“没说过呀,其实我和林澈哥哥在学校本来就不怎么碰面,见到了也基本不聊家里的事,而且宋姨说了不能让妈妈知道,我肯定不会跟别人说的。”

  “这样啊。”白初贺若有所思,“那你们平常见面会说些什么?”

  白皎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问这些,但还是想了想。

  “嗯...就是学校里的事,比如问我小测答的怎么样。哦对了!你刚回家的时候他问过我关于你的事,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是吗?他说什么了?”

  “我想想啊。”白皎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有当时那种奇怪的感觉残存在了心里,“好像...对,他说听说你是三中转过来的,问我和你相处的好不好。我说你挺好的,他又说有什么事的话就跟他说。”

  白初贺安静听着,点了点头。

  以白皎的性格,恐怕对他人说的话注意不到太多,恐怕林澈话里的细节不止于此。

  “我也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白皎摸了摸鼻子,“后来我还在想,他是不是不熟悉三中的学生,所以很感兴趣之类的,但是家里的事情我没有和他说过,小狗跑出去的事情也是。”

  白初贺眼里划过一丝深色。

  白皎虽然有些迟钝,对别人的情绪不是那么敏感,但他有一个难得可贵的优点。

  他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白皎的脑回路很直,只要家里人嘱咐过,他就不会说出家里的事情,任凭其他人再怎么打听也没用。

  但从南市回来的那天晚上,牧枚无意间说过一些事情,话里话外透露出她是知道白皎雨天跑出去的那件事。

  白初贺问她怎么会知道,她说是听何复说的。

  但他从来没有对何复说过这些白家的事情。

  那何复是怎么知道的?

  白初贺的脑海里浮现出林澈那张慢慢消失在电梯门后的冷冰冰的脸。

  是他吗?

  “对了,哥,我跟你说,其实那次我也觉得很奇怪。”白皎想起他那次醒来后在微信上看到的一条条慰问信息,“我明明没跟他们说,但是他们好像都知道,宋一青当时还问我小狗找回来没有。”

  白初贺回神,并没有把心里的猜测对白皎表露出一分一毫。

  他一下子就完全理解了宋琉多年来的心态。

  白皎明亮的双眼就在眼前,他不希望白皎用这双眼睛看到的事物出现一丝一毫的阴霾。

  “那你跟他说小狗找回来了吗?”

  “当然。”白皎笑了起来,随后又冒出一点疑惑,“然后我就觉得奇怪嘛,我就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结果他说是听林澈哥哥说的。”

  白初贺的眼神闪过一瞬间的锐利之色。

  果然是林澈说的,虽然他不知道何复怎么会和林澈相识,但不出意外的话,何复那儿也是林澈传的话。

  如果真是这样,那何复在S大忽如其来对白皎的发难,到底有没有林澈在其中煽风点火?

  白初贺心里对这个不怎么见面的表亲多了一层提防。

  林澈真正的动机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但至少从明面上来看,林澈似乎非常喜欢在白家的事情上带节奏,误导他人。

  恐怕宋琉和白远也是有所察觉,才会特意找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理由,嘱咐白皎不要对林澈说家事。

  这种人最麻烦,表面上永远戴着温和礼貌的面具,说出的话听起来也像是真切的担忧,即使是现在找到他对峙,他恐怕也只会惊讶地说自己只是出于担心,然后礼貌的道歉,无可指摘任何错处。

  说到底,对白皎展现偏见的人不是他,而频频找白皎麻烦的也另有其人。就算用这件事去质问林澈,林澈也只会说“我没想到他会这样”。

  毕竟林澈实质上从始至终没有做过任何事。

  宋琉和白远恐怕也很无奈,隔着家里复杂的关系,林澈又没有真的做过什么,他们没办法去责怪一个晚辈。

  但从林澈一开始对白皎说的那些话就可以看出,林澈绝对不怀好意。

  只是也许林澈也没想到,白皎性格太过单纯,又有些迟钝,反而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不会如他所希望的那般多疑多思。

  白初贺看着白皎微翘的发梢。

  “迟钝”,这个令家人难过不已的缺点,反而成了白皎身上最无懈可击的保护罩。

  但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哥。”视线里的白皎开口,语气有些小心,“你是不是不喜欢林澈哥哥啊?”

  白皎感觉白初贺很少对什么人特别感兴趣,还问了这么多问题,但白初贺脸上的表情却一点儿都不轻松。

  白初贺一下子变得说不出话来。

  他应该怎么说?

  白皎那句开开心心的“林澈哥哥其实挺关心我的”仿佛就在耳边。

  他不愿意骗白皎,可他也不想让白皎眼里那些纯粹不已的情绪消失,从此以后也变得如履薄冰,疲惫不已。

  白皎一边问一边走,走到路边的时候“咦”了一声。

  “我记得是停在这里的啊,怎么不见了?”白皎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路边,有些困惑,“我打电话问问他们。”

  白皎一边小声嘟囔“该不会被拖走了吧”一边拿出了手机。

  电话那头很快接起,白远告诉白皎路边不能停车,他在他们进医院后开到医院侧门的停车场去了。

  “也不远。”白皎扭头咧嘴一笑,“我把钥匙拿走了,我们在车上等吧。”

  白初贺看见白皎又小声哼起了歌,没有再纠结刚才的话题,全然不知自己曾经抛出了一个两人进退两难的问题。

  白初贺不用再来回为这些选择而困顿,他本应该松一口气,但他的心却一点儿也松快不下来。

  他看着阳光下那些跟随着白皎的脚步一翘一晃的发梢。

  心仿佛变得更加沉重。

  “以前来医院的时候他们一般都是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的。”白皎随口道,“是不是今天医院的人太多了,我都没去过东门停车场来着。

  他本来就不太喜欢来医院,每次来了医院出了办公室就乖乖到一楼买一听可乐坐着等父母,看着其他来就诊的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对其它地方是一点探索兴趣都提不起来。

  “东门是这里吧?”白皎自顾自地说了一句,抬头望了一眼指示牌。

  指示牌边角生出了一些铁锈,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在这里带着或哭或笑的表情,匆匆而过。

  白皎的视线在“东”这个字停留了很久,不自觉地伸出手,隔着衬衫捏着自己的那枚吊坠。

  红棕色的锈迹攀伏在东字的一角,呈流水状,向下慢慢蜿蜒,逐渐淡去。

  东门的停车厂似乎已经有了一阵子年头,指示设施不如地下停车场崭新齐全,停在这里的车辆很少。

  整片区域都很安静,只有一个小小的保安亭隐约透出电视的声音,萦绕在白皎的耳边。

  白皎捏着那枚小小的月牙,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一些。

  混杂着电流声的电视声音似乎在听觉里不断变形,拉长,变得嘈杂,一滴一滴,噼里啪啦争先恐后地落在身边。

  仿佛下了一场倾盆大雨,雨水顺着那块指示牌不断流淌,留下暗红色的锈迹。

  水珠仿佛也滴在了他自己的身上,打湿头顶和后背,衬衫黏腻地贴着后背,令人很难受。

  白皎的眼神飘忽了一下,眉毛蹙起,顺着幻觉般的暴雨声,抬头向上望去。

  一片澄净明亮的颜色,玻璃反射出白得耀眼的光,刺得白皎的双眼微晃了一下。

  头顶是一整片的玻璃雨棚,白昼还没有完全暗下去,云层稀少,没有任何雨水落下。

  即便下了雨,雨水也会被玻璃雨棚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绝不会将身上打湿。

  白皎慢慢收回视线,看向停车场内稀疏的私家车,寻找着白色的越野。

  他按了一下白远给他的钥匙,车前灯亮起的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会听见一声清亮可爱的犬吠。

  “皎皎,怎么了?”

  奇怪预想中的犬吠声没有响起,白初贺的声音混着私家车的声音落入耳中。

  白皎盯着前方,亮起灯的车并不是白色的越野,而是一辆黑色的轿跑。

  “...没什么。”他回过神来,努力将这些奇怪的感觉压下,抬头又看了一眼玻璃顶棚,“就是...就是突然想起妈妈以前开的车好像是一辆越野。”

  “这样吗?”

  宋琉和白初贺聊天的时候倒没详细到以前开的是什么车这种小事上,但白初贺回想了一下冒雨出去寻找白皎的那天,他好像确实在自家车库里看到过一辆白色的越野,不过似乎很久没有开过了,顶窗上落了不少枯叶。

  也许是白皎小的时候宋琉经常开那辆车接送他。

  “你很喜欢那辆车?”白初贺问白皎。

  白皎似乎在想什么事,表情很纠结,一张可爱的脸几乎皱了起来。

  “不是...就是突然想到了。”

  白皎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他也觉得很奇怪,按下车钥匙的一瞬间,他以为出现在停车场内的车会是那辆白色的越野。

  白初贺看见了白皎的表情,心里顿了一下,开口道:“皎皎,你把空调打开,先上车等着,我给他们打个电话,问问什么时候下来。”

  “嗯...好。”白皎不想再纠结,一纠结起来就感觉头有点闷闷的,他转向白初贺,“你可以上车打电话啊,外面很冷的。”

  白初贺笑了笑,“停车场信号不好。”

  “哦哦,对哦。”白皎点点头,听话地先钻到了后排。

  白初贺看着车门好好地关拢,才抬脚朝停车场外走去。

  走到保安亭时,他往后看了一眼,确定车内的白皎看不到车边,才轻轻敲了敲保安亭的门。

  里面的守门大爷正在听着综艺打瞌睡,听见声音后连忙起来,“嗳,要放行?”

  白初贺随便问了一句,“大爷,这儿停车多少一小时?”

  保安大爷说了个数字,脸上露出郁闷的表情,“地下停车场修起来后都没啥人在这边停车了。”

  白初贺笑笑,“工资不如以前了吗?”

  “可不。”大爷在这儿从早收到晚也见不着几个人影,正闲得无聊,和白初贺闲聊起来,“停车费会给抽成,停的人少,我这外快可不就少了点嘛。”

  “医院这儿人不少,怎么没人往这边停车了呢?”

  大爷摆手。

  “嗐,以前就这一个停车场,那时候人还挺多的。但是那时候这儿是露天的,咱们海市本来就爱刮个风下个雨什么的,在这儿停车整的车上都是水,病人家属出行不方便,职工停久了还得多搭个洗车钱,久了他们就跟上面反映,然后就新修了个地下停车场。”

  “这儿以前是露天的?”白初贺抬头,看了眼明亮的玻璃雨棚。

  “嗯。”大爷说,“玻璃棚是后来加装的,但地下的修好了更方便,谁还愿意停这儿啊。”

  “那这雨棚是什么时候加装的?”

  大爷摸了摸下巴,“得有十一二年了吧。”

  白初贺跟大爷倒了声谢,远远地看到了提着片子往这边走的宋琉和白远。

  宋琉也看见了白初贺,“初贺,怎么不进车里等着,多冷啊。”

  “没事。”白初贺摇摇头,“是白皎的片子吗?”

  宋琉没回答,先往后看了一眼,“弟弟呢?”

  “在车上。”

  “噢。”她松了口气,“对,是弟弟的片子,给他复查一下。”

  “我能看看吗?”

  “当然。”白远把片子和诊断单拿出来递给白初贺。

  看片子超出了白初贺的专业范畴,但即便是他这种外行,也能看出白皎肩关节上有一道看起来很别扭的阴影,像大草原上的一道裂谷。

  诊断单上标注着“骨裂”二字。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但已经能充分让人想象出那种钻心的疼痛。

  白远看到了白初贺的表情,轻声道:“弟弟小时候耽误久了,我们送他就医的时候已经黏连了,后来也是费了点功夫矫正。好在他年纪小,愈合能力意外的很强,不至于畸形愈合,不过多少落下点后遗症,但不像以前那么严重了,没事,别难受。”

  半晌,白初贺点点头,“复查没什么问题吧?”

  宋琉把片子和诊断单收了起来,“没什么大事,说他最近活动太狠有点摩擦到关节了,让我们多注意着。”

  “嗯。”白远说,“他关节已经稳定了,主要还是注意要他保持良好心态,不要情绪太激动,怕他应激。”

  “好。”白初贺记下,“妈,你以前开的是辆白色越野吗?”

  宋琉愣了一下,没想到白初贺突然跳转到这个话题,忍不住笑了笑,“对 ,好多年没开了,在车库里呢,等你和小皎毕业考了证买辆新车去开吧。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白初贺想了想,如实相告,“白皎刚才说的。”

  “啊。”宋琉笑容收拢了一些,“以前在路口遇见弟弟的时候,就开的那辆车送他来这里看的医生。”

  白远的眉头微皱,“他还记得?”

  “应该不是。”白初贺回想着白皎刚才的表情。

  白皎的眼神有些飘忽茫然,和他平常走神时的样子很像,但并没有表现出太多难受排斥的反应。

  “可能是他小时候经常坐这辆车上下学,突然想到了?”白初贺做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因为白皎很喜欢和他分享童年的事情。

  电话突然响起,白初贺低头去看,是白皎的来电。

  “先过去吧。”他帮宋琉和白远拿着片子,向停车场内那辆黑色的轿跑走去。

  宋琉站在后面,犹疑不安地和白远对视了一眼。

  她以前开的是那辆白色越野没错,但她在处理完收养白皎的手续后,听取了医生的嘱咐,立刻换了车。

  她从来没有开过那辆白色越野送白皎上下学。

  车里,白皎玩了会儿手机,跟宋一青聊了几句,开始觉得有些无聊。

  他换了个坐姿,眼神无意间飘向空荡荡的另一边,很不习惯。

  本来不应该这样的,吴叔长期开车接送他,十几年如一日的两点一线,他应该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坐在后排的感觉。

  他从来没觉得孤单过,甚至还为能一个人独占宽敞的后排而觉得开心。

  但他现在却忽然讨厌起宽敞安静的空间。

  白皎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给白初贺打电话,直到车门被打开,白初贺坐了进来,那种不习惯的感觉才好了很多。

  就好像一直空置了很久的地方忽然被占满。

  白初贺拉好安全带,转头想和白皎说话时,发现刚才还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白皎忽然一下子转开了视线,盯着宋琉和白远的后脑勺和他聊天。

  白初贺眼睛眯了眯,没有说什么。

  一家人去了宋琉和朋友聚会时去过的一家料亭,白皎很少外出用餐,外加宋琉不喜欢他吃生冷的东西,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种店,对什么都觉得很新奇。

  “哇,原来是这种味道的啊!”白皎咽下一片刺身,充满惊奇地抬起眼,“不好吃哎。”

  白初贺没忍住,笑了一声。

  “我就知道不合你胃口。”宋琉嗔了他一句。

  用完餐,白皎还在研究菜单,“妈,能不能打包一点回去啊?”

  宋琉问他,“你不是不喜欢吃吗?”

  白皎摇摇头,“可以给宋姨他们带一些回去。”

  宋琉觉得这个想法很好,“那你去点吧,让爸爸先去开车。”

  白皎盯着菜单点了几道他吃过觉得还不错的,露出的双眼看见宋琉和白远都离开包间了,才小声问白初贺道:“大庆哥喜欢吃什么?”

  白初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白皎压低声音,活像特务接头,“大庆哥不是想吃生的吗,喜欢吃哪种,我们多点一点,给大庆哥带过去。”

  白初贺愣了愣,没想到白皎还记得他们在海边闲聊的那些话,还记得小时候的大庆曾经想学着偶像剧里的样子洋气一把。

  白皎的视线已经再一次挪到了菜单上,没看见白初贺看他的眼神。

  有些东西似乎会刻进内心深处,伴随一生,即使是忘记了,仍然会像本能一样浮现。

  十七岁的白皎慢慢和四五岁的白皎融合在了一起。

  许多年前,他在海边,认真地阻止大庆,说“吃生的会拉肚子的。”

  许多年后,他捧着菜单,苦恼地挑选应该给大庆带哪一种。

  大庆重感情,虽然人高马大,但却是他们三个中最感性的人。如果知道白皎还记得他,一定会相当高兴,恐怕还会背地里偷偷抹眼泪。

  白初贺想起他在阴家巷和白皎打电话的那个晚上,他对白皎问,“那我呢?”

  店里的灯光柔和,白皎的头发又泛起了一层稻草色的光芒,白初贺在一旁看着他,嘴唇轻动,有些话早已经呼之欲出。

  那他呢。

  他在海边对认真的白皎许下过承诺,他不会绝不会忘记小月亮,也不会忘记白皎。

  可白皎还会记得他吗?

  白皎点完了外带的料理,喜孜孜地等着,很有成就感地看了一眼白初贺。

  最终,白初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