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茹等了很久,才等到白初贺出声。

  只是白初贺说出的话和她想象的并不一样。

  季茹听见话筒里的白初贺声音微微发抖,气息不稳,似乎从喉咙里慢慢挤出了第一句话。

  “真的吗?”

  “当然。”季茹有些奇怪,但听出了白初贺语气中强烈的动摇之意,她并没有多说太多,只是简洁明了地给了白初贺最肯定的答复,然后静静地等着白初贺整理好心情。

  她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会这样,声音带着一种恍然却又回不过神的感觉。

  白初贺握着电话,微微转身。

  医务室玻璃窗上的反光弱了一些,小路外人来人往,但那些遮掩在澄净玻璃上的斑驳人影渐渐淡去,连带着一脸怔然的他自己一起。

  像雾一样的浮影似乎被温柔的夜风吹散,清清楚楚地透过窗玻璃露出了医务室里坐在床上的白皎的身影。

  比起小月亮,白皎现在的个子要高得多,即便比同龄的男生个头要小一些,却不会显得瘦小;即便体质不好,也不会再显得孱弱。

  那个男生坐在里面,和牧枚与大庆交谈着,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暖融融的笑容,和这所大学中的任意一个无忧无虑的学生没有太多区别。

  白初贺感觉自己的心在慢慢地收紧,带着一种胆怯又谨慎的情绪,不敢再走近一些,去彻底擦净窗上的薄雾。

  忽然,那个坐在床上小太阳一般的男生忽然转头,像是心有所感一般,一双眼睛看向了窗外的白初贺。

  他的目光很澄净,穿过层层虚影和许多东西,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准确无误地落在白初贺身上。

  啪地轻轻一下,空中的什么东西似乎飘落下来,落在白初贺的头顶上,像惊醒人顿悟的一击。

  已经是深秋了,会是已经枯萎凋零的落叶吗?

  白初贺伸手去摸,细碎的一团,他张开手指,看见了绽放得恰如其分的浅金色桂花,带着馥郁的香气砸在他的头上,落入他的手中。

  他慢慢掀起眼帘,抬头看向上空,灯光下的桂树沉静盎然。

  映入他视线的不是枯萎无力的落叶,而是一团团盛放的金色花朵,细小孱弱,不如其他的花大朵明艳,但却能氲出足以将人笼罩其中的香气,

  那些花在枝头飘摇着,看着他,仿佛在埋怨他,居然从未发现早已经到了绽放的时节。

  他慢慢垂眼,医务室内的白皎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也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看见那些细小但锦簇一团的桂花,带着一点惊奇的眼神,开心地笑了起来。

  桂花怒放的瞬间,白皎在看着花,他在看着白皎。

  不远处有外语社的人在练习节目,各个声部交织在一起的合唱伴随着花香传来。

  [繁花盛开之际,我的眼里只能看到你。]

  [将滋生出的无法传达的思念收起,错过了给你的时机,就已经成为了大人。]

  季茹似乎还说了些什么,白初贺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自己的注意力勉强收回一点,强迫自己去听季茹的声音。

  “所以我一直在想你和大庆那时候是不是也遇到了什么事,初贺,你那个时候也受伤了吗?”

  白初贺没有回答季茹的这个问题,他的指缘掐进指腹,掐出紫红色的月牙痕迹,“季老师,您是什么时候再一次找到小月亮的?”

  白初贺意识到了什么。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一直和小月亮在一起,在没有离开海市之前,他从来没有让小月亮远离过自己的视线,一次都没有。

  为此大庆还笑话过他,说他保护欲未免太强。

  白初贺不知道,只是看见小月亮孱弱瘦小的身体,风中微红的脸蛋,就会不由自主地一直跟着他,保护他,尽自己的一切为小月亮遮风挡雨。

  小月亮太孱弱,却有着和尾子洞格格不入的可爱面庞,像一件掉进烂泥沟的宝物,如果没有人为他擦净脏污,就会永不见天日。

  他很确定,他从来没让小月亮自己一个人出去过。

  电话里传来季茹沉吟的声音,似乎在回忆着,漫长如一个世纪的时间过去后,白初贺听见了她的声音。

  “十二年前,差不多是一月份的时候,一月中,快要过年了。”

  白初贺的手里握着那团砸在他头上的桂花,听见季茹的声音后忍不住收紧,但在碰到那些细小孱弱的小花前又停住,虚虚地握着,害怕将那些本就脆弱的花儿揉碎。

  他的手指为此僵硬无比,甚至开始酸痛。

  他忍不住在心里想,阴雨天的白皎不舒服时肩膀就是这种感觉吗?

  不,应该比这要难受的多。

  “我们当初是十二月末偷偷逃跑的。”白初贺慢慢地说。

  季茹愣了一下,随后心里发沉。

  她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白初贺的意思。

  大庆告诉过她小月亮走失的事情,她一直以为小月亮是在他们三人逃走之后在南市走失的,她以为她找到独自一人的小月亮时这三个孩子还没有计划着一起出逃,直到现在从白初贺口中得知了两件事的时间差。

  季茹难受起来,明白了白初贺刚才说话的声音为什么如此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口,说得无比艰难。

  她现在也明白了白初贺刚才明白的事情。

  小月亮在和白初贺失散后,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被那些人带了回去,又出现在尾子洞那一片的街道上。

  她那一次遇见的小月亮,正是走失后的小月亮。

  季茹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发沉。

  尾子洞的那群人是人渣中的人渣,是披着人皮的恶魔,被利益蒙蔽了双眼,没有任何同理心可言,下手毫不留情,她不敢想象他们在找到小月亮之后是如何对待他的。

  不,不需要想象,她已经亲眼见到过了,触目惊心,所以她二话不说抱着小月亮就打车去了医院。

  “他在尾子洞...是吗?”

  季茹听见白初贺的声音,比之前还要更加颤抖。

  小月亮走丢了,却又好像没走丢,他一直停留在原地,从未离开过。

  不知道是不是在等着谁。

  季茹想安慰白初贺几句,但无论什么话说出口,都只是苍白无力的废话。

  她说了几句,给白初贺留了自己的电话,见白初贺连说话都听起来很费劲,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挂断电话前,她最后说了一句。

  “那个叫白皎的男生是你家里的弟弟吗?我今天请他来见面,是因为看到他时觉得他非常非常像小月亮。”

  “嗯。”白初贺低着头道,“我也觉得。”

  挂断电话,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医务室走。

  夜晚的大学热闹又惬意,他听见外语社的合唱团已经结束了练习,三三两两地慢悠悠散着步。

  “哎,桂花都开了。”有人在说。

  “你纯傻子吧,现在才发现吗?”另一个人推搡着他,大声笑话。

  他回到医务室,站在门前,伸手推门时动作顿了顿,迟迟不敢推开。

  医务室的门没有完全关紧,留了一条缝,里面说话的声音传出来。

  白初贺顺着那条缝隙往里看,看见白皎还像之前一样坐在床上,大庆和牧枚坐在床边,大庆边比划边讲着笑话,逗得白皎哈哈大笑。

  白初贺按着门把手的手使劲儿到发白。

  白皎就是小月亮吗,但白皎看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忘记了那些困顿艰难的童年,忘记了露宿街头的过去,他现在坐在床上,和其他正常家庭下长大的孩子几乎没有差别。

  他想,忘掉了这一切也许对小月亮来说会更好,小月亮生命里的阴霾已经被抹去,人生从此以后尽是光明。

  即便代价是将他也彻底忘却。

  小月亮再也想不起来生命中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和一起度过那些难受的岁月,一起在海边的许下的愿望和约定。

  他也是阳光下的阴霾,是小月亮生命中不可为人知的那一部分。

  白初贺终于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白皎听见声音,立刻抬起头,“初贺哥!你回来......啦?”

  白初贺点点头,坐在白皎床边空出来的那张椅子上,“吃东西了吗,还饿不饿?”

  白皎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拢了一些,不如刚才看见他进来时那么灿烂。

  白初贺微微蹙眉,立刻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白皎慢慢摇头,“没事的,现在好多了,也吃了东西,不饿了。”

  白初贺心里慢慢放松了一些,但不多,对白皎露出笑容,“那就好。”

  大庆用胳膊肘怼了怼他,“和季老师打完电话了?”

  白初贺点点头,“打完了。”

  大庆也点点头,心里大概猜到季茹都跟白初贺说了些什么。

  他悄悄打量着白初贺的表情。

  白初贺正在听白皎说话,白皎在说今天在分校区的所见所闻。白皎很兴奋,大概是没怎么出过远门的缘故。

  “我之前就很想来南市玩,但是爸妈工作都很忙,妈妈又不放心我自己过去,我也不好意思麻烦宋姨或者吴叔带我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呢。”

  说着说着,他声音弱了一点,“本来我和宋一青许安然约好听完讲座去南市其他地方玩会儿的,结果......”

  白初贺摸摸他的头,“没关系,以后再来,我带你来。”

  白皎脸上露出一点得逞的狡黠笑容,可可爱爱的,“真的吗,那我记住了,你可不能反悔。”

  “嗯。”白初贺将白皎额前有些凌乱的刘海拨开,露出白皎漂亮的眉眼,偏茶色的眼睛,“不是要跟我考一个大学吗,以后天天都可以出去玩。”

  白皎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像夜空中的满月,照亮黑暗中的一切,“你要考S大吗?”

  “S大的法学院在南市分校区。”白初贺点头,“建筑系也在这里。”

  白皎开心了起来,似乎又不好意思表现的太明显,压着笑容,“嘿嘿,真好啊。”

  “嗯。”白初贺看着他,“真好。”

  一旁的大庆一直偷偷观察着白初贺的脸。

  既然和季茹通过电话,那白初贺应该也已经知道他不久之前得知的那些事情了。

  他以为白初贺会有很不一样的反应,他猜不出来,也许会是激动,也许会是难受,但无论是哪种,都不该是现在这种仍然平和的表情。

  虽然白初贺和大庆记忆里平常的模样有些偏差,他看着白皎,脸上始终带着一点笑容。

  大庆心里觉得纳闷,白初贺看见白皎会笑,这他能理解,看到喜欢的人总是会忍不住笑的。

  但白初贺怎么能在得知白皎大概就是小月亮之后,仍然这样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呢?

  他在休息室里知道这个事的时候,当时就有点缓不过神,尤其是心里猜到小月亮走失是又被带回了那个虎狼窝,他登时声音就稳不住了,嗓门发飘。

  可白初贺却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微微笑着,坐在白皎的床边,俯着身和白皎说这话。

  大庆心想,白初贺难道一点都不在乎?

  他心里刚浮起这个猜测,就立刻压了下去。

  不可能,唯独这个是绝对不会发生在白初贺身上的,永远都不可能。

  大庆放弃了,发现自己已经有些看不懂白初贺了,尤其是面对白皎时的白初贺。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白皎清亮的声音拉回大庆的注意力。

  大庆回神,听见白初贺对白皎开口,“你还没休息好,还是——”

  “不行。”白皎大概是知道白初贺要说什么,脸上浮现一点焦虑,“小狗还在家里呢,我今天一天都没在家...”

  “嗯?小狗?”大庆插了一句,“哦哦,你们家里那条杜宾吗?狗儿你们家不是一直有人吗,这有啥的。”

  白皎不说话,低着头,手指又开始搅被子。

  大庆不知道白皎之前下雨天跑出去的事,牧枚也没听说这件事,同样不明白白皎为什么会因为杜宾这么紧张。

  “宋姨在家。”白初贺轻声,“她不会饿着小狗的。”

  “但是...”白皎想了想,脸上的焦虑不减反增,“我答应了妈妈今晚回去,妈妈还说给我们做好吃的,不回去的话她肯定会着急的。”

  这个大庆和牧枚倒是一下子理解了,他们都知道宋琉对白皎和白初贺看得很紧的事。

  白初贺没出声,看起来是不太赞同白皎现在这个样子又奔波回海市,但他想到宋琉,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

  白皎又想到了一件事,有些紧张,“哥,你没跟妈妈说今天的事吧?”

  “没说。”白初贺回答他,白皎这才放心了一点。

  白皎胡乱点点头,摸出手机,看见宋琉发来的信息,赶紧回了几条。

  宋琉几乎只隔了一秒就回了消息。

  医务室里,大庆和牧枚听见白初贺与白皎的手机同时响起提示音。

  牧枚没忍住,笑了一声。

  白初贺拿出手机,看见宋琉发消息问他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看白皎的样子,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消息。

  白初贺停留在键盘上的手指悬而未决。

  白皎倒是很快回完了消息,“妈妈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呢,我说火车晚点了,晚一些到。”

  已成定局,白初贺跟着回复了一句大概要晚一点到。

  白皎已经放下了手机,他的注意力跳转的很快,又开始聊起了其他话题。

  “季茹导演的讲座好厉害啊,初贺哥你们也听到了吧?”

  牧枚点头,“听了,确实很厉害,不愧是名导,说话很有条理。”

  白皎一只手托着头,想着季茹最后那番让他内心撼动了很久的回忆,“原来海市的老城区以前这么乱啊。”

  牧枚不出声了,和大庆一起静静地听白皎的话。

  白初贺看着白皎,看见白皎脸上浮起一点难过的表情。

  白皎有些惆怅,闷声道:“她说的那些小孩好可怜啊,你们说她遇见的那个小男孩现在怎么样了,会在哪儿呢?”

  医务室里没有声音,白皎陷入自己的思绪中,默默地想着。

  他们过得那么苦,现在有好一些吗?寒冷的冬天还会像小时候一样,坐在街边瑟瑟发抖吗?

  他的共情力很好,想着想着,仿佛又一次身临其境,感受到了那些寒风。

  白初贺以前过的日子是不是也是这样呢,看着别人的眼色,拼命努力生存下去。

  他越想越难过。

  “要是我那个时候也在就好了,我可以帮帮他们,把我的衣服和吃的给他们,让他们好过一点,爸妈肯定也会这样做的。”

  他说着说着,发觉医务室里没人出声,不由得转头征求白初贺的意见,“哥,你说是不是?”

  白初贺看着他茶色的双眼,点点头,“嗯,一定会,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

  “是吧。”白皎还是有些惆怅,“那个小孩现在还会挨饿吗,有没有过上更好的生活呢?”

  白皎一难过起来,那些微卷发翘的发梢似乎也耸拉了下来,无精打采地搭在他的额前,挡住了那双漂亮又明亮的眼睛。

  白初贺再一次伸手,将遮挡住白皎双眼的刘海轻轻拨开,手指摸到了白皎现在白净又细腻的皮肤,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儿。

  “不会了。”白初贺说,“他现在一定会过得很好,会有很多人爱他。”

  “真的吗?”白皎转头问他。

  “真的。”白初贺的声音清晰无比。

  白皎狐疑起来,“可是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难道你见过那个小孩?”

  白初贺对着他,慢慢露出一点笑容,“我就是知道。”

  “好吧。”白皎点点头,难过一扫而散,心里慢慢开心起来,“那就好。”

  他没有再纠结,也没有再怀疑。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相信白初贺说的话,大概是因为白初贺一字一句说得很肯定,掷地有声。

  “咳。”大庆清了下嗓子,“你们先坐着,我出去给火车站打个电话问问能不能补票。”

  “我也去,顺便看看手机上还能不能抢下座位。”牧枚也不约而同地起身出去。

  医务室里只剩下白皎和白初贺。

  白皎转头,又一次看向窗外的月色下的桂花。

  “桂花开了呢,好香啊,初贺哥你看到了吗?”

  白初贺循着白皎的视线看过去,医务室的窗户关着,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窗玻璃上反射出来的白皎的影子,很清晰,胜过窗外那些桂花。

  “嗯,看到了。”

  “桂花好漂亮啊。”

  白初贺听见白皎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但下一秒,反光中的白皎眼睛微微转了转,隔着一层窗玻璃,映着外面的月色,直白地对上了他的双眼。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反光中的白皎,双唇一张一合,轻轻问着白初贺。

  白初贺慢慢怔住。

  他的视线从窗户转回白皎的脸上,白皎也同样扭过头来,那双在反光中已经显得足够清晰的双眼现在就在白初贺眼前,像一面干净明亮的镜子,来不及躲闪和遮掩,已经了然无比地映出他自己的身影。

  白皎眼里的那个自己注视着白皎,眼底深不见底,久久未能出声。

  除了必要的洗漱和整理,白初贺从来不会去主动照镜子。

  他的生活更多的是忙碌和奔波,为学习忙碌,为生活奔波,为小月亮的事情执着,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成了他与生俱来的习惯。

  他没有心思,也没有闲暇去停留于镜中的自己。

  日子仿佛就这么过去了,像流水一样。

  他曾经一直在不停地想象小月亮长大后的样子,但从来没有想过未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现在他终于认真地照了一回镜子,在措手不及的时候,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刚才的他望着窗户,想的是小月亮长大了,不像以前那样孱弱。但不知不觉,他也变成了不会轻易流露情绪的人,不像以前干瘦巴巴,现在的他轻而易举就能抱起白皎,将白皎背在自己的背上。

  他没有注意到,没有看到的东西,现在于白皎眼中一览无遗。

  白初贺控制不住地想到那句在桂花的香气和徐徐的夜风中听见的歌声。

  他还没来得及将他的悔恨,将他的思念告诉小月亮,他就已经先一步成为了大人。

  他隐藏情绪的本事本应该很高明,连刚才不停地窥探他的大庆都没能看懂一分一毫。

  “我看起来很难过吗?”

  白皎慢慢点头,在桂花的香气中温柔又难过地蹙起眉尖,照清白初贺隐藏起来的一切。

  “嗯,你看起来特别特别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