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他们的人生本来就算不上普通寻常,早就养成了见怪不怪的性格。震惊过后,大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同性恋又不犯法。

  “哦哦,行...嗯,行。”大庆调整着自己的心态,一边琢磨白初贺告诉他这件事的用意,“所以你心烦是因为这个?哎,狗儿,这有啥的,现在人哪儿这么在乎这个。”

  “不是因为这个。”白初贺回答。

  他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性取向,白初贺并不是会遮遮掩掩的性格,他没有主动和别人说过,但也不会特意瞒着别人。

  身边走得近一点的牧枚和何复都知道他的性取向,这两个人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像大庆一样,先吃了一惊。

  震撼过后,牧枚对白初贺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倒是何复不尴不尬地关系僵硬了好一阵子,牧枚还为此去问过何复是不是恐同。

  “那你是因为啥心烦呢?”大庆问。

  他听白初贺说不是这个原因,琢磨了一下,心想也是。白初贺本来就不是会因为这种事内心挣扎的人,况且真要是这个原因的话早就该难受了,怎么会到现在才沉闷起来。

  大庆还在这边琢磨着,忽然又听见白初贺开口,说了个和他们这个话题完全不相关的事。

  “白皎问我为什么要躲他。”

  “啊。”大庆习惯性应了一声,随后又反应过来,猛一抬头,“你躲他了?”

  白初贺敛着眼,眼神没什么焦距地落在对面的柜门上,“嗯。”

  面对白皎时迟迟不敢承认的事情,在对他知根知底的大庆面前变得容易许多。

  也可能是因为电话里那个男生强压在嗓子眼里的哽咽声太明显,他可以顾左右而言他说一圈虚虚实实的话,却不想说出这个会让白皎更加难过的事实。

  他确实在躲白皎。

  大庆的声音在层层叠叠的思绪中透过来,声音听起来有点小心翼翼,连刚才得知白初贺喜欢男人时都不至于这么小心,但现在却谨慎地对白初贺开口。

  “狗儿...你,你难道是...?”

  白初贺后腰倚着厨房的台面,大理石坚硬冰冷,硌着他的后腰。

  他想起那晚在浅滩上,白皎开心起来抱住他的腰。白皎的小腹很柔软,很温暖,和冰凉的大理石完全相反。

  窗外又吹进一点风,廉价烟草的味道似乎又萦绕在鼻尖处,呛人,让人大脑发晕。但晚风很寒凉,在他大脑发晕的时候又强迫着让他的内心保持清明。

  “嗯。”白初贺应了一声。

  厨房很安静,大庆没有出声,将白初贺的声音衬得格外清晰,不带一丝犹豫。

  大庆一下子明白了,刚才握着手机站在厨房里的白初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沉闷。

  半晌后,大庆抬手,拍了拍白初贺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但仿佛什么都说了。

  白初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大庆也没有再问。

  那些沉甸甸地压在白初贺心头的东西,大庆虽然说不上很明白,但隐约能察觉到一点。

  那个叫白皎的小男生他也见过,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像个小太阳。

  而白初贺这种在阴暗地方呆久了的人,恰恰是最容易被小太阳吸引的,他趋光,注定会走向白皎。

  可那个小男生性格好是好,却有些迟钝,连大庆这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能感受到这点迟钝,恐怕是还没开窍呢。

  不过没开窍就没开窍呗,这种事问问不就完了,人总得有个开窍的过程。

  大庆就是想不明白这点。在他看来,这些小孩都年轻着呢,没什么事是跨不去的,现在社会也没有那么死板,白初贺何必沉闷到这种地步。

  “大庆哥。”白初贺忽然说了一声,把大庆拉出沉思,“快半夜了,明天还要坐车,早点休息吧。”

  “嗯?噢,行。”大庆回过神来,看了眼时间,确实不早了。

  他不是白初贺,也不喜欢男人,这事也没办法给白初贺什么建议。况且白初贺说这话,很明显是想自己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那我先去睡了。”大庆转身要走,又不放心地问一句,“狗儿,你把你的房间给我睡,你睡哪儿啊,对面那间房有被褥吗?要不还是我在那儿对付一晚,你就回去好好睡,下周你还得上学呢,别整感冒了。”

  晚上来的时候,大庆寻思着白初贺既然是一个人住,恐怕也没有多余的床,就说他在沙发上住一晚。但白初贺说不用,让大庆住他那间卧室。

  大庆心里还是不太放心,他皮糙肉厚的冷一点也没什么,但别冷着白初贺。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那间房走。谁知道刚走出厨房几步,被白初贺出声叫住。

  “没事,你就睡我卧室就行。”

  “哎,行吧。”大庆看白初贺坚持这样,也不再说什么,回房间的时候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对面卧室紧闭着的房门。

  他算是看出来了,白初贺其实是不太想让其他人进这间卧室。

  “那你也早点睡。”大庆打了个哈欠,挥挥手。

  白初贺看着大庆进了自己那间卧室,后腰才靠回厨房的台面上,继续吹着微凉的夜风,看着厨房里的所有东西都在银白的月光下投出淡淡的倒影。

  他抬头,将玻璃杯里的水一仰而尽。

  大庆刚才那个疑惑的眼神他看到了,他也能明白大庆想说但最后没说出的话。

  白皎困惑不解,又急到哽咽的声音犹自回荡在白初贺脑海中。

  可白皎甚至还不明白喜欢到底是什么。

  白皎在这方面就像一个懵懂幼童,对“喜欢”这种事情的认知都还没有建立完全,凭什么在自我认知都还不清晰的时候,要因为他而变成一个喜欢男人的人。

  白皎是自由的,他可以喜欢女人,也可以喜欢男人,但这不取决于他,也不应该受他的引导,在朦朦胧胧之间对自己的情感做出定义。

  餐厅里的圆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圆钟,秒针在寂静的夜晚里发出一点细微的响声。

  白初贺终于挪动脚步,一步一步朝大庆对面那间卧室门口走去。

  手搭在门把手上时,白初贺的心里几乎快要冒出一丁点名为胆怯的情绪,但最后,他按下门把手,蒙着一层月光的房间现入眼帘。

  这间房间还保持着他正式搬入白家那天晚上的模样,干净的窗帘,桌下堆得整整齐齐的教科书,床上叠得规规矩矩的被子和摆在床头的抱枕。

  东西没变,可人却似乎变了不少。

  这间卧室自从白初贺布置好之后,从来没有人进来住过,包括白初贺自己。

  他说不清楚自己是像旁人以为的那样,是一直在为小月亮留着这间房间,还是他其实不敢在这个房间呆太久。

  明天就要去南市了,不出意外的话,晚上他就会带着有关这间卧室的主人的消息回来。

  白初贺换了衣服,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床是双人床,另一边的床头摆着他挑的抱枕,同样是布丁狗的图案,因为从来没被使用过,漫出一丁点崭新布料的气味,就像这张床上的其他床品一样。

  小月亮喜欢狗,也许是因为小狗哥哥,也可能是因为白初贺小时候捡回来给他的小人书里是有关小狗的连环画。

  “我让大庆哥住我的卧室,以前我们三个人总挤在一起,睡也睡不好,现在不需要了,这里很宽敞。”

  房间里罩着朦胧的月光,抱枕上的布丁狗可爱地笑着,房间里除了白初贺的声音外,没有任何动静。

  “我没跟你说过,我遇到了一个很像你的小孩,你总说你想交很多朋友,也许你会喜欢他。”

  窗帘被风轻轻吹动着。

  “我也很喜欢他。”

  白初贺闭上眼睛,“晚安,小月亮。”

  ...

  “小皎,行李收拾好没有,收拾好了让吴叔送你过去。”宋琉敲了敲房门,走进来后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被白皎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吓了一跳,“你眼睛怎么肿了!”

  白皎蹲在地上收拾行李,拿不准要不要带小风扇去,闻言慌忙揉了下眼睛,“有点没睡好。”

  他今天起得很早,不到六点就爬了起来,自己把被子叠好,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

  昨晚那些令人难过的情绪已经缓和了一些,但却没有完全消散,仿佛变成了一种更难以言说的心情,扎根在他的心底。

  白皎不想让其他人发现一样,揉完眼睛后抬头,看见房间里除了宋琉以外,白远和宋姨也正在旁边站着。

  这架势,就好像要送他去行军上阵。

  “......”白皎有点懵,又有点不好意思,“怎么啦,你们怎么都来了?”

  “我怕你忘带东西。”宋琉已经蹲了下来,帮白皎一起收拾,“厚衣服带了吗?要不要带一件?”

  这次虽然是去临市,但南市和海市隔得并不远,讲座也只有三个小时左右,许安然说最多晚上就能回来。

  不需要在外住宿,白皎就没有准备行李箱,只是拿了一个容量还可以的斜挎包出来。

  毛茸茸的包,奶黄的颜色,两个大耳朵垂着,是他初中时宋琉和白远去国外出差买回来的礼物,白皎很喜欢,但还从来没有用过。

  “带一件吧。”宋琉没等白皎回答,就自顾自地把一件厚外套叠好往包里塞。

  这个包的容量虽然大,但还没大到能装秋装外套的程度,瞬间被宋琉塞得满满当当,布丁狗变成了布丁猪。

  白皎在旁边茫然地看着,想开口跟宋琉说塞不下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牛奶呢,一会儿牛奶也装几盒,你和同学分着喝。”

  “我,我们在外面买就行了。”白皎呐呐道。

  “那怎么行,你别又买一堆汽水来喝,对牙齿不好。”宋琉一口回绝,“身份证带了吗,钱包呢,充电宝也带上,手机没电了的话不好联系。”

  白皎没有办法,只能看向白远和宋姨。

  白远接收到白皎的眼神,点点头,“嗯,妈妈说的对,东西要带齐。”

  “......”白皎转过头,“妈,充电宝也能在外面租借,没关系的。”

  “是吗?”宋琉试图继续往包里塞东西的手顿了顿,“噢,行......那你记得要随时给手机充电,不能让手机关机,知道吗?”

  白皎乖乖点头,“我知道的。”

  一旁的宋姨终于看不下去了,“琉啊,今天天气不错,不用带外套,穿着热。”

  宋琉愣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把包里那件厚外套拿出来拎在手上,看起来有点无措。

  “啊对,那就不带衣服了,戴个帽子吧?万一吹风呢?”

  宋琉转身去衣帽间拿了顶帽子出来,白皎抬头去看,发现是下暴雨那天白初贺出去找他时给他带的渔夫帽。

  白皎抿了抿唇,接过帽子,仔细叠好后放进包包的最深处,“谢谢妈妈。”

  宋琉似乎找不到事情做了,但也没有离开,盯着白皎收拾好东西,又盯着白皎吃完饭,才让白皎出门,并且在门口看着白皎上了车。

  车开出岭北水苑,直到看不见了,宋琉才转身进屋。

  进屋时,她看见门口插着的伞,一只手摸出电话,“他没带伞,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回来拿伞。”

  “老婆。”白远叫了她一声,握住她的手,“小皎就是出门一趟,等晚上就回来了,今天不会下雨的。”

  宋琉在门口站了半天,才把手里的伞放回去,慢慢走到客厅里坐下,“我知道,我就是不放心。他第一次出远门,而且还是南市,万一,万一......”

  “没关系的,小宝也大了。”宋姨也劝她。

  宋琉坐了一会儿,坐立难安,又摸出手机,给白初贺打了个电话,又想问问白初贺在哪儿,什么时候回家。

  只是白初贺那边似乎也在打电话,而且说了很久,宋琉打了好几个电话,那边一直占线,没能打通。

  “初贺也不知道去哪儿玩了。”宋琉有些焦虑,裹了裹身上的款围巾,手指不断地捻着围巾的流苏,流苏被她捻成乱糟糟一团。

  “初贺早上给我发了个消息,说晚上回来,没事的。”宋姨说。

  “行吧。”宋琉勉强点点头,“这两个孩子都是,让人放不下心。”

  “喝点水。”白远起身倒了杯热茶,递给宋琉。

  宋琉接过,茶的温度传递到指尖,总算让她稍微放松了些,“你今天不去公司?”

  白远笑笑,“我在家陪你。”

  宋琉点头,抿了口茶水,等心态放平一些后,她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太紧张了?”

  白远摇头,揽住她,“我也紧张,但孩子们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家里。”

  宋琉沉默片刻,“我知道,但是小皎第一次出远门,还是去南市,你们也知道,当时我捡到小皎的时候——”

  她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眼圈有点红。

  白远和宋姨也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久,宋琉才继续说。

  “当时我捡到小皎,高速旁边车那么多,那么危险,我问他要去哪儿,他说他想去南市。”

  白皎是她一个人捡到的,快要立冬,下着暴雨,宋琉一直记得很清楚。

  那天宋姨在家,白远在公司处理工作,她一个人开车去谈生意,开到新区和老城区的边界处,快要上高架桥的时候,发现前面在堵车。

  周围的车主同样堵着,她手上有一份急着要签的合同,便下了车,想去前面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

  结果走到前面,宋琉看见一个很瘦弱的小孩不知所措地站在十字路口中央,周围都是急停下来的私家车,小孩背着一个看起来不太干净的双肩包,穿着一件过大的带兜帽的外套,站在一堆车的中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天上下着暴雨,地上积着水洼,水洼里是黯淡的天色,亮得惊人的红绿灯,和一双破破烂烂的小短靴。

  堵车本就是一件令人心烦的事,不少车主都摇下车窗,不耐烦地叫那个小孩快点过。

  小孩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往后退,后面的车一下子响起刺耳的喇叭声,吓得小孩一哆嗦;往前走,前面的车主使劲儿朝他摆手,小孩在原地转了一圈,不敢再继续走动。

  那个小孩太瘦了,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年纪。

  宋琉失去过孩子,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孩子会在哪里。看到那个瘦弱的小孩时,她忍不住想,她的孩子会不会也像这个小孩一样,瘦小孱弱,淋着雨,被车围着,站在车灯的光线里,一动也不敢动。

  她本来就看不得这些,一瞬间的恻隐之心,她在路边把车停好,撑着伞下来,顶着其他车主不耐烦的抱怨声,走到那个小孩身边,弯下腰,牵住小孩的手,带着小孩慢慢地过马路,走到高架桥下。

  牵住小孩的时候,宋琉明显感觉到小孩抖了一下,似乎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心里很害怕。

  等走到马路另一边,宋琉才蹲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听见兜帽下传来细细小小的窸窣声。

  然后,那个小孩终于抬起了头。

  宋琉屏住呼吸,看得一瞬间失了声。

  兜帽下,一双玻璃珠子似的大眼睛露了出来,眼睛里还映着红绿灯的光。

  小孩太瘦了,脸瘦得颧骨都隐隐约约透出一点轮廓,宋琉第一次在这种年纪的小孩脸上看到颧骨这种东西。

  那对玻璃珠一样的眼睛也显得更大,嵌在脸上,流转着怯生生的眼神,不安地游移着,看着宋琉。

  他身上的衣服穿了好几件,短袖和长袖叠起来穿着,但都很破旧,而且不太干净,边缘已经磨烂了,脖颈上围着一圈洋绿色的围巾,最厚实的衣服是外面那件带着兜帽但大的过分的外套。

  兜帽下,小孩还戴了一顶毛线帽,两边垂着毛线绳,只有一边还挂着一颗绒球。

  宋琉心里漫出无法言喻的痛心感,她担心会惊吓到这个小小的孩子,尽量放轻自己的声音,问他:“小朋友,你要去哪里呀?”

  小孩似乎发现她并没有恶意,不再像刚才那么不安,但还是很怯弱,皲裂的双唇动了动,似乎要说话,但没能发出声音。

  宋琉耐心等待着,但始终没等到面前的小孩开口。

  直到她想试探着再问一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袖口被蹭了蹭,低头一看,看见小孩手里捏着一个叠起来的小纸块,似乎想举起来,拿给她看。

  宋琉接过来,打开一看,很眼熟。

  是张南市文化局发的旅游宣传单,南市发展的比海市好很多,这种景区宣传单到处都有发放,很多人看完就扔进垃圾桶,没人会特意留着。

  小孩这张传单不算干净,宋琉看见上面有些一圈圆形油渍,似乎被拿来垫过碗。

  但他似乎很珍惜这张传单,叠得方方正正,一只攥在那只小手里。

  宋琉不知道他淋了多久的雨,她看到时他的身上就已经湿透了,但他递给她的这张传单却没有沾到一点雨水。

  宋琉以为这张传单上有写字,低头看了半天,却发现这就是一张普通的宣传单,印着隔壁南市很出名的海岛酒店,海岛上的玻璃房在静谧海水的环绕中闪闪发光。

  她想了想,试着开口询问面前这个小小的孩子,“小朋友,你是想去海边吗?”

  小孩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宋琉有了一点头绪,“你要去南市吗?”

  小孩终于点了点头,很用力,连毛线帽两边光秃秃的毛线绳都晃动了一下。

  宋琉又低头看了看,发现这张宣传单的右下角印了小小的一排文字,标注着从海市自驾到南市最便捷的一条国道。

  而他们头顶上这架高架桥,就是连通着这条国道的必经之路。

  宋琉脑海里冒出一点念头,这念头让她觉得荒谬无比,但在此时此刻却又合情合理。

  她紧着一颗心,握着小孩的手,轻声问他,“小朋友,你是想到大桥上去,走路走到南市吗?”

  兜帽下的那对大眼睛一瞬间似乎亮了起来,就好像看见了这世界上最明亮的东西。

  小孩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不安之外的情绪。

  他露出笑容,开心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