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停留在最美的一瞬间,耀眼到极致,随后开始一层层变得黯淡,一点一点地转入夜色。

  白皎觉得白初贺在问过他这个关于他的秘密基地为什么有两个卧室的问题后,就显得有些沉默。

  在他们坐在这片岸边看太阳的时候,白初贺也时不时会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让白皎感觉与之前并不相同。

  之前的白初贺虽然沉默,但在白皎说话的时候会轻轻点头,让白皎能够感受到他在听自己说话,白初贺虽然没有出声,但整个人的注意力确实在自己的身上。

  可白初贺现在的沉默略有不同,他的思绪好像分散了一些,飘往远方。

  白皎知道他仍旧在听自己说话,但又没有完全在听,就好像白皎的某一句话触动了他,让他想起别的事情。

  白皎虽然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却并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触动到了白初贺的内心。

  他从头到尾,说的全都是关于自己在海边圈下的这个颇为稚气的秘密基地,他给自己圈定小小住所,别无其它。

  白初贺望向远方的视线看起来漫无目的,没有具体望向某一点,又好像因为想要把眼前的景象全部纳入心中,所以看起来才仿佛居无定所。

  白皎忍不住边说边在心里猜测着,白初贺究竟在看什么呢?

  白初贺的眼神最后没什么焦距地定格在一块岸边被海水冲刷着的大礁石上,白皎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

  看见礁石后,白皎忍不住想,那块礁石后会不会正藏着一个小人鱼呢?小人鱼会不会正无声又难过地看着他和白初贺呢?

  白初贺现在看着的会不会就是那个礁石后的小人鱼呢?

  他向白初贺说着自己对这个小房子的想法,他希望房子的地板是浅色的实木地板,墙要刷成明亮又温暖的奶白色,八角形的客厅要装上黑色窗棱的落地窗,每天打开就能吹到湿润微咸的海风。

  身旁的白初贺一直听着,但一句话都没有说。白皎虽然觉得不对,但对这个小房子的热切情绪占了上风,让他乐此不疲地对白初贺讲述他对这个小房子的构想。

  “那卧室呢?”白初贺突然出声,问了一句。

  白皎刚刚讲到过道的设计,听见白初贺的声音后下意识顿了一下,随后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

  “卧室呀,卧室我也早就想好了。两间卧室都要朝着海,然后第一间做那种拱形的半圆窗户,配米色的窗帘,纱的。里面要铺上厚地毯,放一个投影仪,每天晚上都可以看电影。”

  “嗯。”

  “第二间也做一模一样的窗户,配深灰色的窗帘。不铺地毯,要在床下贴黑灰色的大理石地板,床也是黑色的,但是床单被套要乳白色的,其他和第一间差不多,但是会多一个小阳台,阳台上要放一架天文望远镜。”

  “为什么放望远镜?”

  “放望远镜看月亮。”白皎笑了起来,小鹿眼微眯,下面鼓起一点浅浅的卧蚕,看起来快乐又向往。

  白初贺的肩微微沉下一些,就像无声地深呼吸了一下,吐了口长长的气。

  他问白皎:“不是说是给小狗准备的卧室吗?”

  “嗯?”白皎的头歪了歪,随后才反应过来白初贺问他这个问题的意思。

  刚才不是说是给小狗留的房间吗?给小狗的房间,为什么要安排床和床单被套,甚至还要在阳台上放望远镜呢?

  小狗不是人,怎么会用望远镜看月亮呢?

  白皎想着想着,嘴巴里的声音开始卡壳,人也随着白初贺问出的这个问题陷入短暂的混乱和迷茫。

  他心里为什么会这样构思那个卧室呢?

  白皎没有得出答案,而白初贺一开始放松惬意的肩膀似乎在白皎的沉默中又压低了一些,仿佛空气中多出了许多令白初贺沉重不堪的东西,一直压着他,让白初贺无法放松下来。

  白皎太像小月亮了,白初贺想。他真的太像太像。

  人一旦生出某种念头,这念头就会像某种病毒一样,扎根在脑海之中,不断地分裂繁殖。

  生活中每一个曾经普通又无足轻重的细节都变得惹人留心注意,每一个瞬间都变成一个线索,像受到了引力的影响,不断地向那个念头贴近。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牧枚和大庆都在看到白皎的第一眼就觉得白皎很像白初贺回忆中的那个小孩,而和白皎朝夕相处的他却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的原因。

  这两个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太过明显,会联想到是非常自然又理所应当的。

  不往这方面想才是最反常与不自然的。

  不是牧枚和大庆太容易联想,而是他从始至终控制着自己,潜意识里拒绝将白皎和小月亮联系在一起。

  因为他太清楚这个道理,一旦他冒出白皎像小月亮的想法,那么他眼中的白皎就会越来越像小月亮,直到他再也分不清白皎和小月亮之间的区别。

  再也分不清自己在这其中的位置。

  白初贺不愿意这样,一开始是因为对白皎了解不深,也不想对这样一个和小月亮截然相反、锦衣玉食地长大的娇气包了解太深。

  白皎不可能像小月亮,也不能像小月亮,否则就是对小月亮那些苦难过往开了一个一带而过又恶劣无比的玩笑。

  后来却恰恰因为对白皎了解渐深,发现白皎不是小月亮后,心里那个不希望白皎和小月亮太过相似的念头反而加重更多。

  因为他发现,他已经发自心底地不愿意把白皎和小月亮混为一谈。不是因为以前对白皎的那些负面看法,而是因为不希望自己心里对白皎的态度和情绪受到其他原因的掺染,变得不纯粹、模糊不清。

  如果他心里对白皎的情绪因为小月亮的原因纠葛不清,不仅对白皎来说相当不公平,对那个不知道流落何方的小男孩来说,也是一种不尊重。

  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如果他让自己的心模糊不清,对他来说是最严重的自我侮辱。

  前后的情绪完全相反,但心里的想法却始终如一,只是理由不同。

  他不希望白皎在他心里变成一个带着小月亮影子的人,他不希望自己看到白皎的笑容而感到安心的理由中有小月亮的原因,他不希望白皎变成小月亮的替代品。

  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感情,所以他想堂堂正正,对得起自己的内心。

  可白皎身上仍然不断地冒出和小月亮重叠在一起的细节,让白初贺觉得自己没法控制自己,内心感到沉重不已。

  他不像白皎那样迷糊,他洞悉自己,他很明确自己对待这两者不一样的心情。

  白皎的声音仍然在耳边盘旋,白初贺却没办法回到一开始那样的放松状态,觉得沉重不已。

  不要再说了,不要变得更像小月亮。

  可他已经习惯收敛住自己的内心,滴水不漏。

  白皎不会知道,就像白皎在这一连串阴差阳错的往事中的位置,白皎无知无觉,白皎没有任何罪过。

  心绪混乱之中,白初贺张嘴,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将那些令人喘不过气的问题带过,“天黑了。”

  “嗯?嗯。”白皎一只说个不停地嘴巴停下,点点头,注意力被白初贺的话吸引过去,不由自主再一次望向海面。

  日落时的浅滩和天黑后的浅滩很不一样,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褪去了昨天的狂风暴雨,平静夜晚下的海面缓缓流动,沉静悠然。白皎盯着那些海浪的时候,一瞬间甚至觉得时间被按下暂停键,海浪安静,一动不动。

  一轮月亮挂在天边,明亮但沉默地照耀着这两个人。

  白皎抬头望着月亮,但白初贺只是低头看着海浪。

  那轮弯月倒映在水面上,因为涌动的海浪而显的模糊不清,时而完整地现于眼前,下一秒又被海浪冲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碎片,像散落一地、无法拼接的拼图。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安静地共享着这一片不为人知的静谧夜景。

  半晌,白初贺听见白皎开口,就和平常的语气一样,没有主题地散漫闲谈着。

  “初贺哥,之前生物课上老师在讲年轮来着。”

  “嗯。”

  “老师说,树干里的年轮会随着树木的年龄而不断生长,哪怕最后那颗树变了样子,和最初完全不一样,但仍然可以从年轮里辨认出它曾经每一年的经历和模样。”

  “嗯。”白初贺答。

  白皎的话让他想到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那张渔网,那些小布条。最初的那三个中位置最低的那一个,和后面位置越来越高的那六个。

  那些小布条就像白皎口中的年轮一样,记载着每一年不同的白皎。

  如果当初那三个中最矮的那一根还在,会不会就像现在这样,位置也逐渐变高?

  白皎系的那些小布条就排在那根之后,就仿佛补上了最矮的那根布条的缺失,一年又一年地接替它记录下去。

  白初贺闭了闭眼。

  那根最矮的小布条是小月亮系下的,被和他相似不已的白皎发现,阴差阳错地接续下去。

  人们都喜欢说命运有自己的安排,但他的命运却似乎总爱和他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白皎很意外会在这片浅滩看见他,白初贺虽然没有说出过口,但其实他也是。

  夕阳时,他手指捻着那些小布条,听见岩石后传来动静时,一瞬间以为走出来的会是小月亮。

  白皎的声音在他的思绪中断断续续地继续飘过来。

  太阳消隐后,气温降了一些。不至于冷,但怕冷怕热的白皎习惯性地把抱着双腿的手臂缩紧了一些,下巴搁在膝头,脚尖并拢,望着月亮。

  “所以树不管怎么变,它还是同一棵树,只要剖开它的心就能认出来。”

  “...嗯。”

  白皎的视线微微下移,从天边的月亮挪到了海平线,那里的月光被不断延伸拉长,像飘在海面上的一条银白缎带。

  “我在想,可是水没有痕迹,这片沙滩也是,沙子一定被水流冲走好多,换了一批又一批。初贺哥,那你说,这片沙滩还是原来你见过的那片沙滩吗?”

  白初贺声音微低,但在风中并不显得突兀,“我不知道。”

  “我也这么想。”白皎有些惆怅,这种问题太过深奥,甚至还带着一点哲学的氛围,他有时会想到这样的问题,但很难想得明白。

  “之前地理课上还说过,说月球也是有引力的,潮汐会受月亮的影响,所以大海的水才会不断地冲上沙滩。”

  白初贺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白皎还想到了语文课,他们的语文老师是位很诗意的女性,给他们讲张若虚的诗,讲“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

  “月亮真爱捉弄人。”白皎喃喃自语。

  白初贺听在心里,不知道想到什么,“为什么?”

  “嗯......”白皎并拢的双脚动了动,脚尖碾着那些细沙,感受着那些砂砾摩擦的触感。

  这些沙子是从哪里来的呢,会不会在很久以前,它们属于另一片很遥远的海岸,然后被调皮的海浪带到这里,混在和它们相似的沙子中,让人误以为它们自始至终就一直停留在这里。

  还是说那些和它们相似的沙子也一样,其实它们就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呢?

  “因为这里变了那么多,水变了,沙子也变了,海岸上人变多了,外面也修了房子。”白皎的语气微微有些惆怅,想象着那些他没有见过的变化,“可就算所有东西都变了,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一直挂在那里,始终如一。”

  白皎说完,回过神,发觉身边的白初贺很久没有说话。

  他刚想出声问一问,就听见白初贺开口,声音包裹着白皎从来没在他身上见到过的迟疑。

  白初贺迟疑到几乎有些小心翼翼,“是吗?”

  白皎不明白白初贺在迟疑什么,但有一点他知道,也很确信,因此自信满满地回答白初贺,“对哦,月亮始终都是同一个月亮。”

  白初贺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换了个话题。

  之前白皎来他的房间找他问舞台剧的事情,他当时情绪一般,但看出来白皎想问他的不止是舞台剧的事情,似乎还有什么事想和他商量,想听听他的意见。

  但他那时候刚和白皎之间发生了一点尴尬的状况,白皎最后没说,他也没问。

  今天中午,宋琉开车来学校给他带了盅汤,在校庭闲聊的时候提到白皎,说白皎性格无忧无虑的,虽然快高考了,但都还没想好将来自己想做什么,他恐怕根本没设想过自己的未来。

  宋琉提到这事的时候是打趣的语气,似乎并不担心,但好像不是因为她觉得白皎会慢慢找到方向,而是觉得白皎就算找不到方向也没关系,家里会一直养着白皎。

  和那晚饭桌上对白初贺学业上的关心态度有些不一样。

  白初贺当时一边喝着汤,一边安静听着,想起白皎那天问了他一句大学准备读什么专业,语气迷茫,又有点焦虑。

  “你那天是不是想和我聊聊专业选择的事情?”

  “哦,对。”白皎回过神来,有些苦恼,“我从来没想过这些,还以为大家都一样,结果发现其实所有人都有目标,连不怎么好好学习的一青也早就有了方向,就我没有。”

  白皎的声音越说越小,语气越来越低,最后闷闷不乐地低下了头。

  “我完全没有方向,所以想找初贺哥你商量商量来着。”

  结果白初贺也早就有了想法,甚至更绝,他已经在看法学相关的专业书籍,让白皎心里的焦虑一下子登了顶。

  “初贺哥,你觉得我适合什么专业啊。”

  “这件事要自己想,问别人参考意见作用不大。”白初贺回答道。

  白皎更加闷闷不乐,但白初贺说的确实有道理,这些事要自己决定,不能依靠别人。

  “但是。”白初贺声音再一次响起,“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觉得你在建筑这方面很有天赋。”

  白皎低垂下去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双眼看着白初贺,白初贺也在看着他。

  “真的吗?”白皎问,他很少听见别人说他在某个领域有天赋这样的话。

  “真的。”白初贺说,“你在海边那个小房子格局设计的很好,也很有新意,和一般的空间规划不一样,没有落入俗套,但又完全不会让人觉得怪异。”

  白初贺说这话不是恭维,在白皎对他描述自己的构思和设计时,虽然措辞很简单,但白初贺脑海里却很鲜明地出现画面。

  白皎想好的陈列,室内的规划,那些颜色搭配与设计,风格明确,就像一张完整的设计图,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白皎笑得很开心,“我从来没听别人这么说过。”

  “那是因为你没对他们提过。”白初贺说,“如果爸妈知道的话,也会这么夸你。”

  白皎声音停下来,双眼好像盛进了一掬月光,亮晶晶地看着白初贺,“哥!”

  白初贺用“爸妈”这两个字叫了宋琉和白远,虽然不是当着他们的面,可白初贺嘴中确实是这么叫的。

  白皎记得,白初贺刚回家里的时候,叫宋琉是用的“阿姨”这个称呼。

  白初贺被白皎亮得吓人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转过头去,“嗯。”

  而且白初贺现在不介意自己直接叫他哥哥了,一开始白初贺听见自己叫他哥的时候,表情总是会变得怪怪的,情绪也很一般。

  白皎觉得自己开心极了,他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白初贺。

  白初贺压根就没想到白皎会扑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白皎,但是人却没有坐稳,和白皎一起仰倒在沙滩上。

  一些沙子被扬起,但白皎被白初贺圈在怀里,没有沾到任何尘土。

  白初贺的手臂环着兴奋的白皎,白皎开心起来就像个小动物,很喜欢贴人,在怀里止不住地动弹,连衣摆都随着动作拉上去,露出一截雪白柔软的腰。

  白初贺的校服衬衫最下面的两颗扣子也被白皎蹭开,腹部露出,小腹上有尚浅但已经有了形状的人鱼线和薄薄的腹肌。

  白皎像只兴奋的小狗,不断地闹腾着,雪白的腰没有隔挡地贴上了白初贺的小腹,皮肤相触,软软的腰侧蹭着白初贺,体温温暖。

  白初贺的脸色逐渐微变,手按着白皎的衣服往下拉,又在手腕碰到白皎的柔软腰腹时僵住停下,没有乱动。

  他的声音变了,比之前还要低了一些,有些微哑,“白皎,起来坐好。”

  白皎完全没有自觉,抱着上半身,兴奋的情绪迟迟没有消散,问出一个很幼稚的问题,“那我们以后一起读一个大学,好不好?”

  他看白初贺不动,以为白初贺怕痒,便故意在白初贺不说话的时候伸手去摸白初贺的腰,催促着白初贺回答,“好不好,好不好?”

  白初贺实在没办法,不轻不重地抬手想拍一下白皎的后背,结果白皎到处扑腾,他的手落下来,打到了白皎的屁股上。

  白初贺手里捏着劲儿,下手很轻,但打下去之后觉得自己手掌发麻,血液不畅。

  白皎一下子停下动作,捂着自己的身后,眼睛瞪大,“怎么还打人,难道你不愿意吗?”

  白初贺趁他没有在四处乱动,借机坐起来,把白皎从自己身上推开。

  腰腹相接的地方分离开,皮肤失去了温暖的遮挡,变得凉飕飕的,仿佛在向白初贺抗议。

  白初贺的后槽牙不由自主咬紧一瞬间,随后松开,“没说不愿意。”

  白皎又笑起来,“那就是你同意了。”

  “嗯。”白初贺刚把白皎的姿势纠正好,又看见那抹雪白,皱着眉替他把衣服拉下来拢好,“想跟我考一个大学,那你从现在开始得努力学。”

  白皎的脸似乎皱了一瞬间,随后很快舒展开,双眼弯弯地点头,“嗯,我肯定会好好学。”

  白初贺的注意力不太集中,随口回答他,“是吗。”

  “我一定好好学。”白皎又很用力地点点头,整个人开心不已,那种情绪几乎要从他的毛孔中溢出来,“妈妈说,他们是肯定没办法陪伴我很久的,但是哥哥可以,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是兄弟,对吧?”

  白皎的眼神太明亮了,白初贺想,就像天边的那轮月亮,皎洁,纯净,没有一丝杂质。

  刚才被白皎的体温染得很温暖的腹部,在白皎从他身上远离后一寸一寸凉了下来,也许是夜晚的温度很低,白初贺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微冷。

  是因为秋天的缘故吗。

  白初贺站起来,拎过单肩包,别过头,不由自主地避开白皎开心又热烈的眼神。

  “走吧,该回去吃饭了。”这是他最后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