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朝不是人,不是魔,不是妖,准确来说,他更像是旧天道捏造的一个躯壳,外表是魔修的样子,实际内里妖丹仙脉都有。

  浮微曾被旧天道所惑,折了北渊神树的树枝,那树枝大部分进入温朝体内,化作类似仙骨的存在。

  仙妖魔等东西在温朝身体里达成诡异的平衡,旧天道让妖界某个妖族和温朝结契,后者信奉温朝,自愿献祭自己,所以温朝那些源源不断的灵力,全都来自于那一族族人的性命。

  旧天道为重建神域筹谋那么多年,怎会事事都被逢霜他们猜到?

  他布了几百上千年的局,怎会一年之内被逢霜他们破坏?

  无论是哄骗温枫良毁了绛河镜,还是柳烟山玄鸿观的封印,亦或是空宇大阵,不过都是障眼法。

  温朝猛地睁开眼睛,温枫良意识到不对,往后退了一段距离,堪堪避开来势汹汹的柳叶刀。

  与此同时,仰山阵法里的逢霜也察觉到异样,旧天道要让他看清楚一般,体贴停下手。

  逢霜短暂一分神,用神识扫了扫方圆百里内的情形,打了个寒颤,浑身发冷。

  “你、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原本在对付妖魔的修士们突然调转方向,将剑锋指向他们同伴。

  逢霜不可置信看着旧天道,旧天道胜券在握,轻声一笑,声音细听去竟有几分诡异的温柔:“你很快就知道了。”

  旧天道悬在半空,垂眸和逢霜对视,他说:“你放心,我说过,不会杀你。”

  他还挺想养一个北渊族人的。

  修真界几乎大半修士倒戈,他们眼瞳浑噩,应是神智被控制。顾白梨踢开离他最近那弟子手中长剑,手指一动,一道强制让人昏睡的术法落在那弟子身上。

  妖魔浑水摸鱼让场面愈发混乱,朝淬带着凌冽寒光斩向面前那妖魔,顾白梨撑开防御结界,接住那朵从清岳仙宗飞来的传音。

  里头传来晏柳的声音,只有短短几个字。

  杜瑄枢重伤。

  不知旧天道用了什么手段,一时间诸多弟子纷纷挥剑向同门。

  事情发生时,晏柳正好来找杜瑄枢。晏柳恭敬垂着头向杜瑄枢汇报此事,殿内只有一个晏柳,其他弟子都在殿外候着。

  那长老悄无声息摸进殿中,两人都未发现,直到那把剑从后刺进杜瑄枢心口。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晏柳还没反应过来,杜瑄枢便被那长老一掌拍到墙上,重重跌到地面。

  门外候着的弟子听到动静鱼贯而入,杜瑄枢在晏柳的搀扶下站起身。

  那长老被封住修为后,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一会儿神色狰狞要杜瑄枢偿命,一会儿哀哀戚戚说阿云我对不起你。

  杜瑄枢居高临下望着那长老,冷声道:“关进无日阁。”

  待弟子们都散了,杜瑄枢才捂着嘴咳嗽几声,吐出几口血来。他转过头想对晏柳说什么,话没说完,身子一重,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晏柳手疾眼快,没让杜瑄枢再次倒在地上,他先分别给昭戚和顾白梨发了传音,道了声宗主赎罪,抱起杜瑄枢回到宗主寝殿。

  顾白梨赶来时,昭戚已然检查结束,医修道:“无性命之忧。”

  清岳仙宗也乱了,昭戚站在房顶和顾白梨一同看着宗内弟子挥剑相向,又望着仰山那至今未散的阵法,长叹一声。

  “寒明。”

  昭戚只叫了声顾白梨的名字,余下的话咽回喉咙,顾白梨仿佛知道昭戚想说的话,语气坚定道:“师尊不会输。”

  他的师尊,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师尊,绝不会输。

  他也一样。他是师尊的徒弟,不能给师尊丢脸。

  昭戚转眸看了看顾白梨:“你来之前,可见过雁衡魔尊?”

  顾白梨点点头:“他不曾受伤。”

  如今这局面似乎只靠他们这些人撑着,逢霜对上旧天道,温枫良牵制温朝,顾白梨辗转各个地方消灭那些碍事的傀儡青雀云蝶,顺带解决一下其他诡异厉害的傀儡,各个宗门内修为高深的长老或者弟子和魔界那几个大魔交手。

  即使他们不晓得旧天道想做的事,但依旧能嗅出些许味道。

  仙门弟子折损太多,温枫良咬咬牙,通知姬祟。

  于是那群跟着温枫良打过仙界的,对他极为忠心的魔兵魔将,亦加入进来。

  宗门内所剩弟子寥寥无几,护山大阵日夜保护着宗门,以及暂居于此的百姓。

  顾白梨抿了抿嘴唇,视线往下一扫,涩声道:“还是太少。”

  有许多百姓还来不及护送到宗门,便惨死在妖魔手下。

  他们能救下的百姓,不足六成。

  昭戚拍拍顾白梨肩膀,宽慰道:“好歹还有六成百姓。”

  嬴绮带着医修们穿梭在受伤的弟子中间,给他们喂丹药,包扎上药,入门不久的医修则被派去照顾百姓。

  顾白梨也是一身伤,月白色衣袍上血迹斑斑,他回来问了下杜瑄枢的情况,把救下不久的小孩交给昭戚,待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又来了。

  晏柳忙完事情急赶慢赶赶来时,只见到一痕蓝光朝东边而去。

  昭戚头也不回道:“别看了,你师尊走远了。”

  晏柳恋恋不舍收回目光,不好意思低下头,十分紧张地问昭戚顾白梨的伤势,昭戚道:“小伤,不碍事。”

  见晏柳长舒一口气,昭戚若有所思看他,没戳破他那点小心思。

  “你师尊带回来的,说先让他住在你那儿。”

  小孩七八岁的年龄,脸上脏兮兮的,只看得清楚一双眼睛极亮极清澈,身形很瘦,像是从未吃过饱饭。

  晏柳默不作声牵着小男孩往住处走,他也是被师尊捡回来的,那个杀了他父母的魔修他还没找到。

  他眼睛倏忽一亮,安置好小孩后去找昭戚,说他想离宗。

  有百姓着了风寒,弟子们还不曾配药,昭戚在炮制药材,索性一并把风寒药配了,听晏柳说完,他没立即答应,先发传音去问顾白梨。

  一来晏柳是顾白梨的徒弟,二来晏柳被送回宗时重伤到差点儿就没了,顾白梨对晏柳也挺上心,于情于理他都得通知顾白梨。

  顾白梨说,修士当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既然晏柳伤势已愈,那就让他下山。

  接着他又告诉晏柳,要同别的弟子一起,不要自己单独行动,实在打不过就跑,不要自己逞强。

  晏柳得了师尊的通知和欢心,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老老实实高高兴兴把师尊平日给他的丹药法器全都带上。

  他不知师尊具体在哪,但往东边去肯定没错。

  他在途中遇到几个别宗的弟子。那几个弟子俱已负伤,又被十来个魔物包围,败相频露,可他们依然坚定地站着,用身躯组成一堵墙,大有跟魔物同归于尽的架势。

  晏柳帮了他们,并留下来。

  顾白梨给他的丹药法器他也没吝啬,留了两件实在舍不得的,余下的全都分给那几个弟子。

  他偶尔会望一眼师尊离去的方向,吞下一颗丹药,喝几口水,啃几口干粮,略微休息片刻,又提着剑和魔物厮杀。

  在这种环境下,没有魔族修士之分,只要能帮他们的,都是朋友。

  故而顾白梨只犹豫一息,右手一动,凌冽剑气立刻贯穿了那企图偷袭的魔物,身着黑紫色盔甲的魔族回过头,冲顾白梨露出个感谢的笑,手起刀落,那魔族脑袋便与身体分了家。

  仰山的阵法仍然没被破开,谁也不知道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况。

  温枫良与温朝打的异常激烈,双方仿佛都冲着拼命而去的。

  咽下涌到喉间的血,温枫良撑着流月摇摇晃晃站起来,他们周围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修士亦有魔族。

  他形容狼狈,对面的温朝也好不到哪儿去,抹掉实在控制不住从嘴角溢出的鲜血,他看着同样唇角带血的温朝,声音又狠又冷。

  “我说过要杀你,就一定能杀掉你。”

  “你被他改造成这般人不人魔不魔的样子又怎样,我温枫良,向来说到做到。”

  温朝亦是冷笑,握着柳叶刀的手微微颤抖,他感觉不到妖族的力量了,也就是说,那一族很有可能已经献祭到灭族了。

  那截北渊神树树枝似感应到北渊族人的气息,不甘继续待在他体内,连带着经脉丹田也剧烈作痛。

  温朝忍着痛,调动灵力,温枫良冷漠看着温朝,诛魔的阵法在他脚下逐渐成型。

  正在这时,天空倏地黯下来,人间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回事?

  温枫良一怔。

  紧接着一道道暗红色亮光冲天而起,数量繁多,位置很乱,天地间卷起狂风,有什么东西夹在风中,飘到温枫良脸上。

  微凉,下一刻就融化成水。

  雪?

  眼前慢慢恢复明亮,温枫良先看见天空飘着的鹅毛大雪,没等他看清更远处的景象,温朝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背后,柳叶刀离他后背只差一尺之距。

  也只差这一尺之距。

  温枫良身上忽然浮现一层结界,抵挡了温朝近乎全力的一击,结界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却没有散。

  见着结界上流转的梨花花纹,温朝愣了愣。

  这是……浮微的气息?

  ——温枫良还没堕魔前,浮微私下给了温枫良一枚玉佩,里头存在浮微一半左右的灵力,当温枫良遇到生死危险时,玉佩会主动保护温枫良。

  当时温枫良没看出玉佩里藏的灵力,不想收,浮微说自己给逢霜也准备了一个,他才勉为其难收下。

  后来浮微身死,逢霜没主动提过浮微,他不晓得该怎么跟逢霜解释。那日在北渊,他看到代表浮微的那棵神树,动了把玉佩交给逢霜的心思。

  但玉佩认了他为主,他想着先把那契约解了再给逢霜。

  如今,那玉佩为保护他碎落一地,他第一个想法不是庆幸玉佩救了他一命,而是玉佩碎了,他又该去哪儿找浮微的东西给逢霜?

  被流月洞穿胸口时,温朝神色非常平静,他吐着血趴在地上,鲜血染红了白雪,眼里只剩那玉佩碎片。

  温枫良并指成剑划在自己腕上,将血滴在流月剑身,又沿着方才的伤口桶进去。

  温朝闷哼一声,脸色痛苦,他蜷起身体,使劲攥着胸口衣料,似想缓解一丝半点北渊神树树枝断裂的疼痛。

  温枫良垂眸看他,表情无悲无喜,他经脉寸断,丹田破裂,识海崩塌,妖丹碎成渣渣。

  闭眼前,他用仅剩一的点力气伸出手,似想触碰到那玉佩碎片,最终无力垂下。

  北渊神树树枝化作光点从他身体里飞出,消散在空中。

  温朝死了,彻底死了,死在温枫良手中。

  温枫良面无表情拔出流月,蹲下身一块块拾起玉佩碎片,妥善放好。

  他弯腰呕出一口又一口鲜血,站立不稳,好似随时都能倒下。

  他踉踉跄跄站上流月,放眼四望,那些被旧天道控制的弟子们掐着古怪的决,虔诚地献祭自己。

  他们才是旧天道真正的目的。

  不止是他们,还有剩下的,没被旧天道控制的弟子们。

  几百上千年间,旧天道改名换姓,所有大大小小的宗门他都待过,他利用旧天道的能力,利用他宗门长老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篡改他们的功法,让他们有朝一日心甘情愿成为他的祭品。

  几个修士的力量不够,那整个修真界的修士的力量加起来呢,足够毁掉这个世界,更不消说,旧天道暗中布下的阵法做配合。

  找不到太昌祖神所留的阵法又如何,他照样有办法。

  温枫良找到顾白梨之时,顾白梨眉头紧蹙,周身光芒明明灭灭,显然在努力抵挡。

  温枫良毛骨悚然,他在打败旧天道这件事上,头一回产生他们真能成功吗的疑问。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地面颤了颤,温枫良抬眸望去。

  隔的太远,他看的不是很清晰,只看到两条金红色的锁链从云端延伸出来,缚住旧天道双臂,逢霜凭空而立,手里是一张拉至满月的弓。

  箭是灿金色。

  亮得温枫良不自觉眯起眼睛。

  随着那箭没入旧天道心口,温枫良身体一晃,又是一口血夺口而出。

  他这才明白,那把弓,是他的昆吾锤所化。

  逢霜拉了几次弓,温枫良就吐了几口血,他半跪在地上,拄着流月执着地抬起头,哪怕眼睛被光刺到发疼流泪也不肯移开。

  他在看逢霜。

  最后一箭射出,旧天道脸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他张张嘴,半个字都没说出口,就被新天道当机立断抹杀。

  ——新天道不出手,他也活不了两息。

  柔和的灵力以逢霜为中心向四周散开,它如春风拂过世间,轻柔唤醒被旧天道控制的弟子们,也吹散那层层黑云和旧天道一手布下的阵法。

  逢霜偏过头,遥遥朝温枫良在的地方望了一眼,唇角弯出个温枫良看不见的笑容。

  温枫良,温随之,再见了。

  “阿霜!”

  温枫良瞳孔一缩,顾不得自己伤势,下意识御剑想接住从空中坠落的人。

  他没能接住他的阿霜。

  青羽宫里的逢安安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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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还剩一章吧……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