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

  温枫良厌烦地想。

  这幻境知晓他怕什么,他被囚的这半个月里,看过很多个逢霜,每个逢霜最终都会死在他面前。

  死法不一。

  他见过大着肚子的逢霜,被人堵在墙角,被打到流产。雪很白,血很红,在逢霜身下晕开,晕出一大片让温枫良头晕目眩的红。

  那个逢霜蜷着身子,死在大雪纷飞的除夕夜。被人拿一卷草席草草裹了,扔在乱葬岗。

  他见过躺在床上的逢霜,肚子高耸,屋里没有昭戚,没有顾白梨,没有嬴绮,没有他,也没有稳婆。逢霜孤零零一个人。

  逢霜咬着牙,忍着痛,艰难地想把孩子生下来。

  这个逢霜也死了,连同未出世的孩子,死在人迹罕至的茅屋。无人敛尸。

  他见过当乞儿的逢霜,被他看上了,强行要了逢霜身子,花言巧语惹逢霜动了心。他摩拳擦掌准备说服父亲同意他们的婚事,逢霜被奸人所害,在他生辰那日,怀着他的孩子,坠江,尸骨无存。

  他见过当上仙尊的逢霜,被他废了修为,日夜折辱,以自爆的方式了结生命。

  他见过抱着孩子的逢霜,逢霜笑着跟他说,你看安安多可爱,下一刻一把剑捅进逢霜体内,而握剑的人,是他。

  他还见到前几世的逢霜,他们从他记忆中跳出来,又在他眼前死去。

  上一刻还眉眼弯弯叫他名字,下一刻就只剩冰凉的身体和紧闭的双眼。

  温枫良见过一个又一个逢霜,情绪从最初的伤心痛苦到现在的麻木。

  其实也不算是麻木,他很清楚,他已在崩溃发疯的边缘了。

  一次次重生,一次次目睹逢霜在他怀里断气,这是他心底最深最痛最不可触碰的伤口。

  偏偏有人要撕开他的伤口,拿着刀肆意搅弄,要让这伤口血肉模糊,再撒上盐或者辣椒水,让他更加痛不欲生。

  他闭上眼睛,无力地想,这次的逢霜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只是眼圈仍不由自主地红了。

  即便知道都是假的,但……那些都是逢霜啊,是他的阿霜啊。

  “温枫良?”

  一声迟疑的,带着疑问的呼唤飘到耳中,温枫良身体轻轻一抖,连忙睁开眼。

  那人背对着光,他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看到那人白衣胜雪,袖角衣边闪着光。

  晃得他眼睛疼。

  泪水模糊视线,温枫良使劲眨了眨,只勉强看到来人观察了会儿阵法,掐诀破阵。

  是阿霜?

  温枫良恍惚地想,阿霜怎么会来呢?

  阿霜恨他恨得不得了,知晓他出事应该是拍手叫好,怎么会来救他呢?

  他这般想着,忽略隐隐作痛的心口,目不转睛地望着逢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逢霜踩着血白着脸向他缓步走来。

  “温枫良。”

  清澈的嗓音回荡在山洞里,在温枫良识海掀起轩然大波,他听到他沙哑地嗯了声。

  逢霜挥剑斩断他双臂铁链,及时接住他下落的身体,说此地危险,要尽快离开。

  熟悉的香气一缕缕钻进他鼻腔,他思维愈发混乱,只晓得要紧紧抱住逢霜。

  风从耳边刮过,逢霜搂着他,替他挡去寒风。听不到风声,温枫良茫然四顾,景色极其陌生。

  他问:“不回青羽宫吗?”

  他们的手同样凉,被逢霜握住右手的瞬间,温枫良打了个寒颤,清明了几分。逢霜身上的香气变得浓郁,他被香气包裹,又成了先前的状态。

  逢霜亲了亲他嘴角,说:“先不回去。”

  峰顶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逢霜抱他进去,同他一起躺在榻上。

  他有些累,枕着逢霜手臂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四周摆设又变了,他看着眼熟,想不起来。

  逢霜睡在他身侧,身上一件衣物也无,玉石般的肌肤上是各种各样的痕迹,逢霜手臂横在小腹,是个保护的姿势。

  温枫良打了个寒颤,明白他又陷入幻境了。

  他控制不了他的身体,控制不了他的嘴,他眼睁睁看着他把熟睡的逢霜踹到床下,逢霜被疼醒了,他冷着睨着逢霜捂着肚子痛苦的模样。

  逢霜被他拽着头发拖到外头,魔气凝成藤蔓捆住逢霜四肢,他握着一把匕首,从逢霜心口挪到小腹。

  “孽种而已,本座不需要。”

  匕首被高高举起,狠狠捅进逢霜小腹。

  鲜血四溅。

  “不要!”

  温枫良和幻境里的逢霜同时出声。

  但是没用,他阻止不了任何事,正如他救不了逢霜。

  “他”生生剖开逢霜肚子,取出那个还没成型的孩子,扔下山崖扬长而去的时候,逢霜还没有断气。

  温枫良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想去捂逢霜腹部的伤口。手从逢霜身体穿过他也视若无睹,一遍遍重复无用的动作。

  他语无伦次地叫阿霜,眼泪一颗又一颗,草叶承受不住这重量,被压弯了腰。

  他也弯了脊背,彻底忘了这是幻境,哽咽着求逢霜不要睡。

  逢霜呼吸微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他吃力地转过头,正对着温枫良的方向,声音极小。

  “这不是你想做的事吗?”

  温枫良一怔,逢霜断断续续提起尚在魔界时,他曾有两次想杀了这个孩子。

  逢霜咳着血,眼里满是嘲讽,说:“你哭什么呢?”

  温枫良摇摇头。

  逢霜没了气息,死前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扭过头,是死了也不想看他的意思。

  温枫良呆呆地跪着,他什么都想不了,思绪一片空白。他守着逢霜,从日出到日落,再从日落到日出再到日落,不曾挪过分毫。

  露水爬满他衣摆,膝盖冷得没知觉,他弯下腰,动作轻柔地理了理逢霜凌乱的发,又在逢霜面无血色的唇上烙下一吻。

  他抱着逢霜,举目四望,不见归路,宛如这是一座漂浮在空中的岛。

  抱紧了逢霜,温枫良踉踉跄跄往崖边去。那崖边看着近,实际上很远很远,他跌了三次。

  就在这时,他看到草丛中亮起一抹白光。

  是一把异常锋利的匕首。

  温枫良眼睛亮了亮,他把匕首紧紧攥着,跑回逢霜身边,轻声说:“阿霜,你等等我,我来陪你。”

  匕首没入他胸口。

  与此同时,清冽嗓音自九天而来,似一道炸雷,在幻境里炸开。

  “温枫良!”

  温枫良充耳不闻,他拔出匕首,低下头端详几下,又照着心口捅下去。

  “温枫良!”那声音更急切了,高声道,“随之!”

  随之……

  谁在叫他随之?

  温枫良动作一顿,是阿霜吗?

  不,阿霜已经死了,是他亲手杀死的。

  他这辈子还没好好爱过阿霜,如果下辈子他还能碰到阿霜,一定不会再让阿霜受这种委屈这种苦。

  他又听到那道声音,和阿霜一样的嗓音,他听到那道声音提到了安安。

  安安?

  匕首停在胸前,温枫良费力地想,安安是谁?

  脑中慢慢出现一张裹在襁褓里的脸,小小的,白白的,很爱笑,也很爱哭,笑起来声若银铃,哭起来隔了半条街都能听到。

  安安,他伸出手,想碰一碰那婴儿,忽有一粒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击飞他的匕首。

  “你不要安安了么?”

  温枫良身体一抖,如茵的草地和浑身是血的逢霜在他视线里消失,他眨眨眼睛,眨下剩余的泪水。

  “温枫良。”

  他寻声抬头,瞳孔猛地一缩。逢霜站在洞口,与他隔了数道阵法,日光明亮,逢霜袖角衣边的云纹鹤影反射着银光。

  这一幕,这一幕……

  温枫良的手在抖,身体也在抖,带着那锁着他的铁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他惊恐地看着对面破阵的人,他张开嘴,想说快走或者别过来,但他似乎失了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逢霜见到温枫良的异样,皱了皱眉,加紧速度破阵,遇到难弄的阵法,索性提着盈朝暴力砍去。

  “走,”温枫良终于从牙关挤出一个字,他拔高音量,表情狰狞,活像索命的恶鬼,却是道,“走啊!你走——”

  “你来做什么,走啊,我不需要你救,你走啊——”

  铁链从他血肉穿过,本就不长的铁链由于他上前的动作死死勒住他脖颈,他涨红着脸,呼吸困难,哑着嗓子一声声让逢霜走。

  他周身泛起黑雾,隐约夹杂着猩红的火光,鸟鸣声若有若无。

  逢霜正好拆到最后一道阵法,他如温枫良见过的那样,挥剑斩下囚住他的铁链。

  “你来做什么?”

  温枫良嗓音哑的厉害,逢霜要凑到他耳边才能听清他说了什么,逢霜背着他,冷静道:“来救你。”

  温枫良伏在逢霜背上,呼吸间是他最熟悉的味道,眼泪在眼眶打转,他哽咽着说:“没必要。”

  不待逢霜疑惑,他又低声道:“在魔界的时候,我不是真的想杀安安。”

  逢霜步伐不停,洞外设的阵法贴的符箓很多——他进去救温枫良的时候还没这么多——专心致志地避开那些阵法符箓,逢霜说:“嗯,我知道。”

  温枫良昏昏沉沉,撑着一丝清明不让自己睡过去,他颠三倒四地说:“柳孤是青雀云蝶,我和他结了契,你把我杀了吧。”

  这样你就不会比我先死了。

  温枫良声音太轻,逢霜没听清他前两句说了什么,只听见后头几个字。

  仙尊面无表情,背着他曾经的妻子,轻盈地穿梭在危机重重的阵法之中。

  就算出了阵法,逢霜也不能放松警惕。

  这里是废弃的神宫,掉以轻心只有一个下场,死。

  他还不能死,他要把温枫良救出去,还想看着安安长大。

  逢霜咳了口血,随手抹去,他撑着盈朝半跪在地上,掏出丹药数也没数,仰头一口吞了。

  恰在此时,一捧火在他身后炸开,那一簇无声无息向他靠近的藤蔓顷刻间被火吞没。

  他诧异地扭头看了看温枫良,温枫良昏迷着,却有一缕细小的火光在温枫良指尖跳动。

  火苗避开逢霜,四处乱蹿。这藤蔓似极怕这火焰,火焰窜到哪儿,哪儿就有藤蔓飞快回缩。

  逢霜趁此机会,捏碎昭戚给的丹药,覆在腿上。他恢复了些修为,继续往出去赶。

  温枫良灵力不济,火焰时强时弱,那藤蔓跟的也时远时近。

  神宫面积大,建筑重重叠叠,竟占了一整座山头,也不晓得里头长了哪些灵兽。

  紧跟着逢霜的藤蔓突然不再上前,而是纷纷后退,仿佛前面有让它们十分害怕的东西。

  它们支起一点躯体,交头接耳般摇晃一阵,似一条条暗紫色的蛇,返回它们的巢穴。

  逢霜当然也注意到了,他谨慎打量周围,落叶重重,没有任何痕迹,也很安静。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

  那种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尽管伤口疼的他冷汗直冒,他也不敢在此多做停留。

  灵力所剩无几,嗑丹药的速度跟不上消耗的速度,经脉丹田传来阵阵刺痛,逢霜抿着唇,半步不退。

  天空忽然暗了一下,一痕竹青在逢霜视线飞速闪过,一只手从旁边探出,碰了碰逢霜胳膊,紧接着一根蚕丝缠上温枫良手腕。

  少年声音清朗,说:“背上他,跟我走。”

  逢霜来不及思考,顺着那股力道往反方向跑。

  那灵兽竹青色的绸缎裹住,愤怒的吼声几乎回荡在整个神宫。

  少年每跑一段路,便要停一停,侧耳听什么动静。

  “多谢前辈出……”剩下的半截道谢卡在喉咙,逢霜震惊地看着整理衣服头发的少年,“晏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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