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穆谶,逢霜的心情是他自己都没意料的平静,甚至连一句你没死都不想说。

  他眼睫低垂,想着这次要怎样彻底杀死穆谶。

  穆谶目光从逢霜面上扫到逢霜小腹,又移回逢霜脸庞。逢霜的孩子有魔族血脉,他很清楚。他更清楚,逢霜此时修为必定大不如前。

  他如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叙旧般,笑道:“霜儿见了为师,怎的不行礼?”

  行礼?

  逢霜嘴角弯出毫无温度的弧度,叫了声师尊。

  他话音刚落,剑光四起,摆明了是要穆谶的命。

  穆谶敛了笑,神情严肃起来。

  师徒俩再一次交手,彼此都没留余力。逢霜想杀了穆谶,穆谶想把逢霜逼下山崖。

  可以说,这是穆谶今晚真正的目的。

  那日在青羽宫,穆谶以为他死定了,可谁知他一睁眼,发现他竟回了柳烟山,躺在他自己的床上。

  那人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抛给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那人说,事成之后,他会把浮微送到他身边。

  一个不记得温朝,白纸一般的浮微。

  他只需要在今日把逢霜逼下山崖。

  穆谶欣然允诺,当即闭关养伤,直到前几天,那人给他传音,他才出关。

  他伤的很重,这几个月的闭关没让他恢复多少修为,对上逢霜肯定会很吃力,但他不担心。

  柳烟山是他的地盘,处处设有阵法,以往有不少不自量力的修士想要取他性命,结果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成了野花野草的养料。

  逢霜不会是那个例外。

  早在逢霜踏出柳烟山那一刹,山中所有阵法就已启动。

  逢霜慢慢察觉到不对,微微分神往身后瞥了眼,他离那悬崖不到一丈距离,穆谶步步紧逼,看样子想把他逼下去。

  盈朝剑鸣更甚,自动护主,逢霜十指翻飞,不停掐诀结印破阵。

  他不是全盛状态,灵力不济就磕丹药。

  温枫良破开幻境,乘着黑鸟磕磕绊绊飞来时,天已微亮,树林里浮动着血腥气。

  穆谶倒在地上,血从他唇角涌出,却没有死。

  临到头,逢霜改了主意,他还有疑问没弄清楚。故而他断了穆谶经脉,废了穆谶修为,又给穆谶下了禁制。

  “把他带回去,别让他死。”

  似早知温枫良在他身后,逢霜见到温枫良没半分惊讶,简短吩咐温枫良后,他吞了粒恢复灵力的丹药,身体往后一仰,整个人就如一捧新雪从枝头坠落。

  温枫良瞳孔一缩,心跳都停了一拍。

  “阿霜!”

  温枫良目眦俱裂,忙不迭朝逢霜扑去,却连逢霜一痕衣角都没碰到。

  不,准确来说,逢霜在崖边设了结界。

  那一抹白眨眼间被黑暗吞没。

  温枫良疯了似的拆结界,可那结界是逢霜结合法器所设,异常坚固,他伤势未愈,哪能短时间破开。

  穆谶看着这一幕,断断续续笑出声。

  逢霜赢了他又如何,还不是自寻死路去了。

  他一边咳一边笑,笑声猖狂得意。

  温枫良蓦地冷静下来,停下动作走到穆谶跟前,他居高临下看着逢霜名义上的师尊,胃里止不住犯恶心。

  穆谶笑声一断,紧接着一声惨叫响彻树林。

  温枫良生生斩断他一条胳膊,厌恶地踢他一脚:“你不配做他师尊。”

  给顾白梨传音,又派黑鸟去给顾白梨带路,待那身月白衣袍出现在视线中,温枫良踢了踢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人。

  “把他带回去,别让他死。”

  顾白梨环顾四周:“师尊呢?”

  山崖上还残留着逢霜的气息,温枫良转头冲顾白梨笑了笑,眉眼间有几分温柔。

  “他在下面,我去找他。”

  “你放心,他会平安回来。”

  顾白梨张张嘴想说什么,就见温枫良毅然决然纵身一跳,他旁边的黑鸟长长一叫,扇动翅膀跟上温枫良。

  崖底黑不见底,没人知道里头有什么东西,顾白梨单是往下望都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他站了片刻,抿着唇把穆谶带回去。

  安安还那么小,离不得父亲,他师尊一定会平安回来。

  柳烟山阵法已破,陌王已死的消息迅速传出,正道各个掌门宗主立刻抓住机会,派出宗门长老和精英弟子前去剿灭魔修。

  有些反应快的魔修昨晚就收拾包袱开溜,有些仗着柳烟山阵法精妙不在乎,等意识到不对已经完了,想跑都跑不了了。

  还有些魔修在入定或闭关,被正道打到家门口时一脸懵逼,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何事。

  柳烟山的事逢霜一无所知。

  他想知道这底下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崖底凝成一层厚厚的雾,十步之外皆不可见,灵力在此处只能使出三四成,神识铺展也只有七八丈距离。

  丹田慢慢涌入温和灵气,逢霜看了眼散落在地的枯骨,又望了望浓郁雾气,握紧剑柄。

  这些枯骨新旧不一,有人骨也有兽骨,数量颇多,一把长满铁锈的断剑横在其中。

  看来以前有修士来过,没能出去。

  逢霜试了一下,上方似有禁制,不能御剑,至于飞行法器能不能用,逢霜不知道。不过看周围遗留的东西,应该不能用。

  他也不慌,右手握着盈朝,左手拿着一块能照明的灵石,谨慎往前走。

  浓雾中传来几声灵兽的吼叫,离逢霜不是很远,估摸着是被血腥味吸引来的,又忌惮逢霜,不敢上前。

  逢霜甩掉剑身的血迹,神识铺开,寻找对他有用的灵兽。

  早些年他外出历练,到不方便的山林便就地挑选一只适合的灵兽临时充当坐骑。

  被逢霜选中的那只灵兽似狼似虎,灵识已开,它心气甚高,哪愿意让逢霜把它当坐骑。

  不过逢霜有充足的驯兽经验,半盏茶后,那灵兽不情不愿地迈开腿,载着逢霜往他想去的方向狂奔。

  风拂过脸庞,逢霜冷漠道:“不想死,便老实些。”

  这里灵兽多,这只不听话,换一只便是。

  剑气在那灵兽脖子绕了圈,灵兽打了个哆嗦,不再故意颠簸逢霜。

  浓雾渐渐淡了,依旧是怪石嶙峋的样子,身下的灵兽速度慢下来,不安地低叫,好似前方有让它十分惧怕的存在。

  逢霜从它背上跳下,示意它可以离去,它头也不回撒蹄子跑了,生怕自己跑慢半步,又会被逢霜抓住。

  此地古怪,逢霜没贸然踏入,他打量一会儿,运转灵力设下结界。

  那边设有阵法,他虽不知是什么阵,但从穆谶的行为来看,小心些总没坏处。

  天色暗了,崖底伸手不见五指,逢霜没用灵石照明,他盘腿坐在地上,像是在入定。

  不多时,他睁开眼。

  先前那平平无奇的地方竟传来阵阵欢声笑语,灯火一点点亮起来,一座热闹非凡的城市倏忽浮现在逢霜面前。

  盈朝在掌中消失,逢霜感应了下,并未真正消失,而是暂时被一股力量压制。

  他整个人都变小了,看上去五六岁的样子,他浑身脏兮兮的,似乎被人打过。

  一双纤尘不染的白靴停在他眼前,他顺着那竹青色绣有云纹的衣角往上看,见到一张他毫无印象的脸。

  那人神色温柔,蹲下身轻声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这具身体的主人点点头。

  于是逢霜拜那人为师,宗门很小,叫停云宗,算上全部弟子不足五十人。带他回来的人是宗主,云鹤霄。

  停云宗,逢霜隐约想到什么。

  云鹤霄宠他,功法秘籍法器丹药给的极为慷慨,每次见了朋友都要显摆一下自己这天资聪颖又漂亮的徒弟,搞的朋友一看到这一大一小的身影就头疼。

  这具身体名叫褚鸿,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即便是逢霜,也不得不赞叹这人的优秀。

  变故发生在褚鸿拜入停云宗第十二年。

  云鹤霄渡劫遭人暗算陨落,褚鸿在外历练,得知消息不顾一切赶回宗门,只见到云鹤霄冰凉的尸首。

  看到云鹤霄的时候,逢霜心中忽地腾起怒火,同时,他看到云鹤霄额间的炉鼎印记和衣领遮不住的痕迹。

  这……逢霜一惊。

  褚鸿扒开云鹤霄衣裳,把那些痕迹一一看了遍,他在云鹤霄灵前跪了一天一夜,提剑出了门。

  褚鸿第一个去找的,是宗门内常年和云鹤霄不合的长老。那长老被褚鸿拿剑指着,没多久就全交代了。

  逢霜忍不住睁大眼睛。褚鸿牙关紧咬,气到极致反而弯起嘴角,连连道了三句好。

  那长老连忙求饶说这不是他的主意,把云鹤霄变成炉鼎的也不是他,可惜他话没说完,褚鸿的剑已削去他脑袋。

  那些人想要的炉鼎不是云鹤霄,是褚鸿。那几个老头子修为卡的太久了。早在褚鸿声名鹊起时,就被他们注意到了。

  云鹤霄舍不得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徒弟遭遇这种事,于是提出由他来代替褚鸿。

  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碰过云鹤霄,欺负羞辱过云鹤霄的人,都死在褚鸿剑下。

  尤其是暗算过云鹤霄那几人,死相更是凄惨。

  暴雨冲刷掉血色,却洗不掉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褚鸿淋着雨,捧着云鹤霄给的玉佩,虔诚地放在唇边吻了一吻,喃喃道:“师尊,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逢霜想起来了。

  修真界有记载,千年前有修士凭一己之力灭了数个宗门,不仅如此,那修士还破开当时镇妖塔的封印,放万妖出塔,搅的修真界不得安宁。

  只为给他师尊报仇。

  那个修士,叫褚鸿。

  或许是逢霜太明白身为炉鼎的痛苦,也或许褚鸿恨意太重影响了他,他想,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确实该杀。

  褚鸿实力强盛,每每都是不要命的打法,他和妖王勾结,愈发的不好对付。

  镇妖塔就在跟前,还没靠近便能感到浓烈妖气。

  逢霜入了魔般,不自觉跟着褚鸿抬起手。

  即将结印的刹那,逢霜心口尖锐一疼,他猛地回过神,拼着反噬把那术法散去。

  “褚鸿,你在做什么?”身侧浓眉大眼的妖王蹙眉,不赞同地瞪了瞪逢霜。

  逢霜抹去唇边鲜血,神色冰冷,他不管喋喋不休的妖王,又掐了个诀,念道:“破!”

  妖王声音动作一顿,景色如水波般荡了荡,散了。

  逢霜凝目一看,他哪是在镇妖塔附近,分明是在柳烟山的结界前。

  但凡他方才没能及时清醒,这封印,今日就破了。

  他正要加固封印,一件锤子模样的法器从他对面飞来,要看着就要砸到封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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