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绮率先发现逢霜的异样。

  昨晚他照常给逢霜擦拭身子,突然发觉逢霜皮肤不太对劲,手感略有粗糙,他正想告知昭戚,不料孩子又开始哭,他手忙脚乱去哄孩子,哄着哄着就把这件事忘了。

  等到第二日,他掀开被子,整个人都愣住了。

  逢霜容貌依旧是漂亮的,仿佛沉在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中。但他的身体自脖颈以下,大片大片的皮肤就像是晒干的树皮,呈现出一种没有生命力的质感。

  温枫良手藏在袖子里,不自觉轻轻颤抖。

  “咔嚓——”

  一声轻响从榻上传来,温枫良抬眸,见着昭戚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昭戚四指刚搭在逢霜腕间,那截手腕宛如脆弱至极的枯枝,承受了不该有的分量,折断了。

  没有血。

  昭戚猛地站起身,他当了几百年的医修,从未没见过如此奇怪的事情。

  温枫良笃定道:“他没死。”

  他和逢霜的血契还没解。

  顾白梨猜测说,会不会和逢霜中的那邪术有关。温枫良很冷静地看了会儿逢霜,上前推开昭戚,又让顾白梨他们出去。

  昭戚说什么都不肯,温枫良不想浪费时间,他划破手腕,掰开逢霜下巴把血喂进逢霜口中。顾忌着昭戚在,他只扒了逢霜上半身衣裳,仔细观察。

  昭戚见状凑上前,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逢霜右腰侧后方有块皮肤比附近细腻了些许。

  很快,那块皮肤又恢复原样。

  温枫良抿了抿唇,让昭戚把孩子抱来。

  孩子小小软软的一个,温枫良怕自己力气没轻没重,道:“你抱着吧。”

  他小心翼翼捏着孩子胳膊,微颤着手刺破孩子指尖,挤了几滴血。

  孩子疼的大声啼哭。

  昭戚皱了皱眉,叫来嬴绮,嬴绮在外间哄孩子,他和温枫良眼也不眨地注视着逢霜。

  温枫良舒了口气,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这……”

  知晓昭戚的想法般,温枫良道:“暂时性的,就算放干我的血,也没用。”

  他替逢霜穿好衣裳,盖好被子,如果不是昭戚还在,他甚至想亲一口。

  “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他有事。你准备准备复活大阵需要的东西,不够的跟我说,我回魔界去弄。”

  “你无需怀疑我,我说过,我比你们更想救他。”

  哪怕是舍了他的命,他也要救回逢霜。

  温枫良视线在门外两人脸上转了一圈,停在浮微身上,他道:“前辈可否移步偏房,晚辈有要事询问。”

  浮微颔首,同温枫良到了偏房,温枫良布下隔音结界,说:“北渊一族,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况。”

  浮微没说话,他看向温枫良,神色不复以前柔和,眼神锐利。他给温枫良逢霜讲述过往时,不曾说过北渊。

  对如今的世道而言,北渊是早已埋在厚厚尘土下一个名字,世上没有任何关于北渊的记载,所知者寥寥。

  听温枫良话里意思,不仅知道北渊,还对北渊有一定了解。

  温枫良对浮微眼里的警惕视而不见,兀自说出自己前段时间想到的事情。

  “北渊一族蛊毒不侵,按理来说,穆谶给他下的蛊虫不可能困扰他数百年。”

  “北渊族人死后,身体会在三天内消散,但能以魂魄的方式存在于世间,譬如前辈你。”

  “所以,”温枫良直视着浮微,目光灼灼似箭,他往前走了一步,逼问道,“你抱阿霜离开北渊后,还做了什么?”

  浮微不答反问:“你从何处得知这些?”

  温枫良当然知道,他拿他自己和那个人做交换,就为能多了解关于逢霜的身世。

  他指了指天空,浮微不知想到什么,犹豫了半盏茶,才低声道:“他有一半在真身在阿朝墓中。”

  温枫良脱口而出道:“浮微,他是你弟弟!不是你的仇人!”

  剥离真身有多痛温枫良知道,上辈子他由于疏忽受了重伤,逢霜担忧他,想瞒着他剥离部分真身炼制成法器交给他,被他意外撞破。

  那时逢霜已是仙君,尚且难以承受剥离真身的痛。

  温枫良气的身体都在抖:“浮微,你当真是把他算计的彻彻底底。他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般待他?!”

  温枫良恨不得一剑杀了浮微,可他不能,他不知道浮微把温朝埋在哪,再说了,浮微是逢霜兄长,他若是对浮微动手,逢霜醒来定然会伤心。

  温朝都死了几百年,浮微还幻想着能复活温朝,若非此次逢霜出事,恐怕浮微会让这件事烂在自己肚里。

  魔气萦绕在不大的房间,逼得浮微差点喘不过气,温枫良强忍着怒意道:“阿霜还有一缕残魂没找到,明日是最后期限。你和顾白梨去把他另一半真身带回来。”

  “别耍花招,本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温枫良其实不清楚该去哪找逢霜的残魂,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了,空悟派也悄悄回去过,仍是不见残魂踪影。

  在舆图上滑动的手一顿,温枫良想,或许有个地方,他没去。

  梧桐山。

  他自认为梧桐山没什么可让逢霜记忆深刻的事情,可等他到达之前陷入幻境的地点时,却看到逢霜衣衫不整,潮红满面躺在枯枝败叶上。

  温枫良脚步一下子顿住了,这次他不止看见逢霜,还看见一脸冷漠又不耐烦的他。

  所以那日他在幻境里遇到的那人,不是他以为要欺骗他的魔物,是真正的逢霜。

  用旁观者的角度,他能轻而易举看清逢霜全部表情,包括“他”拾起树枝时,逢霜哀伤又绝望的眼神。

  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缓慢精准割在他心上。

  温枫良扶住树干,咳嗽几声,咽下喉头蔓延开的血腥气。

  迟缓的脚步声在寂静林中响起,温枫良跪在在那缕安静流泪的残魂面前,柔声道:“阿霜。”

  那残魂听见了他声音,抬起头朝他在的方向看来,他伸出手去摸逢霜的脸,脸上肌肉微微颤抖,艰难挤出个难看的笑容。

  “阿霜。”

  他想说我带你回家,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一圈,始终说不出口。

  他有什么资格对逢霜说这句话。

  风掠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一缕缕洒下,温枫良保持着跪姿,低垂着头,许久不曾动弹。

  所有的魂魄都已找齐,温枫良强忍着不舍把九雀铃交给昭戚,正要转身离去,忽听得有人叫他。

  “随之,”那声音一如既往清澈,说,“疼。”

  真的好疼啊,抛下自尊却被心上人用枯枝破了身时疼,迫不得已必须要亲手杀了心上人时疼,知晓心上人对他的温柔都是装出来时疼,心上人说他做的一切都是自作主张时疼,撕碎烧掉一张张和离契书时疼,心上人说他的孩子是孽种时疼。

  魂魄神智不全,他望着温枫良背影,轻轻道:“好疼啊。”

  温枫良背对着他,不敢回头,闻言泪如雨下。

  魔界新任魔尊几乎是落荒而逃。

  方道境一战,虽然魔尊中途不在,魔界也是大胜。他们被仙界压的太久,积攒了数千年的怨气被吐出,个个精神抖擞,欢声笑语随处可闻。

  温枫良黑衣黑袍在大殿上现身,满堂笑声骤然一静,那些魔将放下杯盏,齐齐朝温枫良下跪行礼。

  先前有不服温枫良的魔此时也心悦诚服。

  温枫良无心参与这场庆功宴,他只露了一面,告诫他们不可骄傲,便将欢笑抛在身后。

  他去了关押逢霜的小院,坐在逢霜经常坐的窗前,才意识到从这里看出去,能清楚看到院门口。

  被褥还残留一两丝逢霜的气息,温枫良仰躺着,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想,他躺了会儿,从床上起来。

  衣柜里的衣裳逢霜一件都没带走,温枫良把衣裳一件件拿出来,有些逢霜穿过,有些还没来得及穿。

  衣裳大多是白衣,用金丝银线勾勒出雅致的云纹鹤影,其中也有几件别的色,皆是竹青雪白这类淡雅的颜色。

  温枫良一直觉得逢霜着白最好看。

  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清冷又漂亮。

  案台书下压着什么东西,温枫良拾起打开,是一则自拟的婚书,只写了逢霜一人的名字。

  浮微和顾白梨回到临江,温枫良已等到逢霜房中,孩子吃过奶了,被嬴绮放到逢霜身边,睡的正香。

  温枫良看看孩子,又看看逢霜,哪个都想多看两眼,头也不回道:“大阵所需的法器还要两日才能凑齐。”

  天浪宗那件事后,顾白梨彻底对温枫良没了好感,哪敢让温枫良单独和他师尊待在一间房里。

  温枫良没心情理会顾白梨,任由顾白梨抱剑站在不远处监视他,他凝视着逢霜,一夜未曾合眼。

  昭戚对顾白梨道:“你先回吧,我来照顾逢霜。”

  “那就麻烦昭前辈了。”

  温枫良跪在床前,一动不动。

  “惺惺作态。”

  昭戚这几日总爱明嘲暗讽刺他,他不欲与昭戚争辩,再难听的话也安静听着。

  “你后悔吗?”昭戚冷笑说,“你后悔也晚了。”

  温枫良本不想吱声,可他鬼使神差开了口,声音很轻很轻,细听去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温柔情意。

  “我想过要好好待他。”

  昭戚一怔,下一刻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喜欢他?”

  温枫良不置可否,昭戚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出声来:“你喜欢他?温枫良,你说你喜欢他?”

  “可笑,当真是可笑,我活了几百年,头一回见到嘴上说着喜欢,手上却恨不得把他折磨死的人。”昭戚恨声道,“你说你喜欢他,转头就把他丢进牢里,囚在小院里。他在魔界短短几个月,我给他看了两次病!”

  他和逢霜几百年交情,自然清楚逢霜的性子,他劝不动骂不醒,只能眼睁睁看着逢霜像扑火的蛾,执迷不悟又决绝,最终丢了自己性命。

  “温枫良,我不妨告诉你,他生安安时疼了整整三天,他疼到意识模糊的时候,攥着我的手,一声声叫你的名字。”

  每一声随之都沁着泪裹着血。

  昭戚担心顾白梨听见会愤怒到失去理智,所以掐了个隔音结界,偶尔去掉结界,让顾白梨他们听听动静。

  “他这些苦痛哪一样不是你带给他的?你说你喜欢他,那你就该护着他,疼他,而不是让他怀着孕还要受你的折辱!”

  “他那样的身子哪能生孩子,就因为你喜欢孩子,他向嬴绮讨了阴阳丹……”昭戚说不下去了,狼狈地抹了抹眼睛,冷漠道,“温枫良,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也觉得恶心。”温枫良轻声说。

  启动复活大阵时出了点意外,那大阵疯狂地吸取温枫良的灵力,温枫良强撑着没倒下去,刚想嗑粒丹药继续撑,有人迈入阵中。

  温枫良与浮微几日没见,乍一见竟莫名感到怪异,浮微很平静地冲他笑笑,说:“我过去做了太多错事,让霜儿受了太多委屈太多苦,总得想办法弥补。”

  “还好,”浮微挥了挥袖子,将温枫良甩出阵外,温枫良伏在地上,听浮微说,“他醒后若想见我,就说我云游去了。”

  浮微的身形逐渐消散在阵中,温枫良恍惚中如有所感,抬头看了眼天空。

  好像有什么错误被修正,一切都将回到正规。

  他合上眼睛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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