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枫良脱口而出道:“什么?”

  浮微沉浸在回忆里,没听到温枫良的声音。

  尽管温枫良是温朝九死一生生下的孩子,温朝仍不喜欢温枫良,一天能看上两眼问上两句已经算得上是关心了。

  温朝想把孩子扔了或者送给哪家农户,浮微不同意,他觉得孩子一点不像明封,五官脸型和温朝很像,说不定日后也和温朝一样,是个美人。

  温朝闻言瞥了眼刚吃饱不哭不闹的孩子,嗤笑着说这么小的孩子看得出什么。

  浮微很认真地说:“能。”

  他亲了亲温朝手背,道:“阿朝,这是你的孩子。”

  温朝不说话了,半晌,他别开眼睛,没再提这种事。

  温朝没奶,就算是有他也不会喂,浮微特意到山下寻人问了怎样养婴儿,怎样给温朝补身子。

  见浮微每日忙前忙后,温朝想,一个孽种而已,不值得浮微这般上心。

  婴儿经常夜里啼哭,温朝被吵的不耐烦,险些将小孩摔死,是浮微及时阻止,才没让温枫良早早迈入黄泉。

  温朝要养身子,不能做那事,再加上婴儿哭闹,浮微便与温朝分了房睡,还不忘设个结界,怕扰了温朝睡眠。

  小孩白白胖胖,乖巧可爱的很,浮微戳着小孩脸颊心想,封印了这身魔气,或许他可以自欺欺人,把温枫良当成是他和温朝的孩子。

  ——温朝生温枫良那日把他吓坏了,他从未听过温朝叫的那么惨,也没见过温朝出那么多血。

  自那起,他就断了这个念头。

  仙也好,魔也罢,生孩子依然是件在鬼门关徘徊的危险事。

  听他说完这番话,温朝沉默着看了他很久。

  他低头逗着孩子,察觉到温朝的注视,抬头看向温朝,温柔道:“哪里不舒服吗?怎么这种眼神看我?”

  温朝摇摇头,突然说:“你甘心吗?辛苦养的孩子是别人的种。”

  浮微放下孩子,走到温朝床边:“他是你的孩子,阿朝,我心甘情愿。”

  他把温朝放在心尖尖上,一点苦一点痛都不愿再让温朝受了。

  温朝不置可否。

  温朝身体好了之后,他们夜里缠绵,顾及着温朝能怀孕,浮微再意乱情迷,也会悄悄提醒自己不能弄进去。

  但温朝不乐意,他说他喜欢那种感觉,还为此甩了浮微几天脸子。

  孩子长的很慢,一年过去就跟没长似的,整日除了吃就是睡。

  在浮微的劝说下,温朝对孩子没之前那么嫌弃了,偶尔能从浮微怀里接过孩子抱一抱,低声哄一哄。

  “他怎么还这么小?”

  浮微道:“可能是血脉问题。”

  他见多识广,不会因此感到好奇或疑惑,有些血脉强盛的种族,婴儿期甚至在十年左右。

  温朝咋舌,他只知道魔族的幼年期很长,但那都是在魔族小孩五岁到十五岁之间。

  “麻烦。”

  温朝望着窗外湛蓝天空出神。

  又过了半年,温枫良看起来有三个月婴儿的样子时,温朝又怀了。

  这次是浮微的孩子。

  浮微第一念头不是欣喜,而是害怕,温朝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问他:“你不高兴?”

  浮微说:“高兴。”

  温朝有孕后,他对温朝愈发用心,简直把人当做个易碎的瓷娃娃养,温朝笑他太谨慎了,他说:“谨慎些总是好的。”

  他血脉不弱,温朝是魔修,两种不同的气息在体内交融,他单是想一想就觉得很痛苦。

  温朝被浮微照顾的很周到,倒也没太难受,他想起许久没见过自家弟弟,跟浮微提出他去趟柳烟山。

  说到此处,浮微深深吸了口气,眼里明显有水光:“如果当日,我不听他的话,坚持要跟他一起去,他就不会出事了。”

  温朝在柳烟山一般是待三天,但温朝走的当天下午,浮微就开始心神不宁,孩子也啼哭不已,任浮微如何哄都没用。

  浮微待不下去,在洞府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布了多层结界,确保孩子安全,才动身去寻温朝。

  他直奔柳烟山而去,却从瑶深口中得知温朝没来柳烟山,见他心急如焚,瑶深帮他一同寻找。

  他在一座废弃的庙里,找到昏迷不醒的温朝。

  温朝面色苍白,仰躺在地上,手搭在小腹,是个保护的姿态,一大滩暗红色的血在他身下蔓延开。

  浮微当即心如刀割。

  他头一回仗着自己身份,把天界修为最高的医仙拽到洞府给温朝疗伤。

  医仙说自己无能为力,给了他一瓶丹药,说大概能让温朝多活几年。

  温朝醒来是在深夜,第一句话是问孩子,浮微鼻头一酸,落下泪来,泪滴在温朝手背,烫的他蜷了蜷手。

  他全身都疼,声音很低,浮微凑到他嘴边,才听到他说:“对不起,没保护好你的孩子。”

  浮微顿时泪如雨下。

  “没关系,你比孩子重要。”

  温朝修为尽废经脉尽断,昏昏沉沉数日才恢复些许精神睁眼,浮微这几日一直守在他床头,用自己灵力给他温养身体。

  “浮微,”温朝哑着声道,“是乜翁。”

  他的仇敌之一,两人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他去柳烟山的路上遇到了乜翁。他有孕在身,修为大不如前,不是乜翁的对手,他好不容易从乜翁手上逃脱时,身下已有血涌出。

  他忍着痛爬进破庙,想给浮微发传音,被乜翁打断,乜翁废了他修为断了他经脉,踩在他肚子上,硬生生把他的孩子踩没了。

  “杀了他,我要你杀了他!”

  “好。我帮你杀他,你先躺下,阿朝,你先躺下。”

  “你现在就去,浮微,你去杀了他。”温朝死死攥着浮微的手,厉声道,“你去啊,我要看到他的尸体!”

  浮微拗不过他,只好去杀乜翁,等浮微提着乜翁的头回来,温朝跌在地面,嘴角渗出血来,气息奄奄。

  温朝伤的太重,哪怕浮微用了他们一族的禁术也没办法留住温朝。他整日整夜守着温朝,生怕自己稍不注意,温朝就去了。

  他拿灵力给温朝吊着命,可温朝最终还是去了,走的悄无声息。

  浮微握着他爱人逐渐冰凉的手泣不成声。

  他亲手为温朝建了墓,一抔一抔黄土掩了他爱人容貌。

  他常常去温朝墓前,说孩子很乖,又长大了一些。说他种的桃树开了很多花,很漂亮。说山里的虎妖追到了一只兔子精,给他送了请帖。

  浮微每次絮絮叨叨能说一天,若没话可说,就静静靠在刻着他爱人名字的石碑上,听风吹过树梢,拂过绿草。

  孩子能爬了,魔气也日益浓重,普通简单的封印作用不大,浮微思索一阵,将目光落在清岳仙宗。

  当时清岳仙宗还不是修真界第一宗门,他将孩子留在洞府,去见清岳仙宗掌教,与掌教达成协议。

  他帮清岳仙宗降妖除魔,交出一两本心决,清岳仙宗给他名誉长老的地位和他想要的灵植丹药法器。

  期间他认识了穆谶,一个有野心,有些偏执,对他很热情的孩子。

  他一次次改进封印,不惜大量损耗自己灵力,某次在翻阅古籍时,诞生了个大胆的念头。

  他连夜回洞府安置好温枫良,赶往北渊冰湖所在地。

  他在人界的历练还未结束,结界不会放他进去,他便靠着自己修为强行将结界撕开一条缝。

  那个白衣黑发、该叫他兄长的男子半靠着晶莹剔透的神树养伤沉睡,他盯着无知无觉毫无防备的人,慢慢伸出手。

  他们灵力同源,故而他能吸取那人的灵力填补自己丹田。那人身形随着灵力失去渐渐变小,成为婴孩模样。

  “阿霜,抱歉。”

  他给那人喂了几滴温枫良的血,不管那人面上骤然浮起红黑色的纹路,以及痛苦的哀鸣,抱起婴孩急匆匆离去。

  北渊寒冷,他不能带温枫良来,就只能把这人带出去。

  浮微折了半身修为,冒着被天雷劈的风险,终于想出了能长久封住温枫良魔气的封印。

  阵法的光芒黯淡下来,浮微从温枫良丹田经脉寻不到半分魔气,摸着温枫良额上契印又哭又笑。

  “阿朝,从今以后,他就是个普通孩子了。你看到了吗?”

  另一个孩童痛到出不了声,小小的身体颤如筛糠,并没人抱住他,安慰他说不疼不疼。

  孩童体内有魔血,暂时回不了北渊,浮微先自己养着。

  不知他仇家从何处得知他修为大减,纷纷来寻仇。

  为了早日得到有用的灵植,浮微得罪的人不少,其中最难缠的是乜翁的徒弟。

  他不想在洞府附近动手,怕会波及到温朝的墓,用法器阵法把洞府藏在山林间,自己带两个孩子离开此处。

  意识到这种情况下他护不住两个孩子,浮微想了想,寻了处隐秘的山洞,掐诀让温枫良陷入昏迷不再生长,在周围布了一层又一层阵法。

  这些阵法耗了他剩余灵力的三成。

  他走到洞口,又不舍折回,凝视着安静的孩子,屈指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刻下温枫良的名字。

  那些人只知他有个孩子,不知那孩子年龄多大。

  比起温枫良,阿霜更像是他的孩子。

  于是温枫良被他藏的严严实实,阿霜成了他的诱饵。

  浮微修为再高也架不住车轮战,穆谶收到他的传音匆忙赶到,他拼着最后一丝修为杀了那些人。

  他将孩童交给穆谶,断断续续告诉穆谶孩童名字,求穆谶把孩童养大,还没来得及说温枫良在何处,便撒手人寰。

  他确实是死了,但没死透,魂魄在人间漫无目的飘荡了五六年,忆起了部分事情。

  浮微先是去山洞里看了温枫良,孩子和他死时没区别。

  接着他去了洞府,他修为不够,启动不了阵法,凭着记忆找到温朝墓碑的位置,浑浑噩噩停了几个月。

  也想过去看看阿霜,每当他靠近清岳仙宗又停下,隔着层层山峰远远望上一眼。

  他从清岳仙宗弟子口中听到只言片语,知晓阿霜拜在穆谶门下。

  浮微道:“我想,穆谶算我好友,应该不会亏待你。”

  “不会亏待我?”

  亭中一片寂静,温枫良下意识朝逢霜看去,仙尊依旧背对着他们,笑了一声,声音很轻道:“是,他不会亏待我。”

  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笼子是他从小睡到大的“房间”,孤独疼痛是他的“朋友”,青羽宫那处暗牢是穆谶为了折磨他特意建造的地方。

  “我七岁那年,十二月十六号,我给他奉茶,他无缘无故暴怒,抽了我一顿,罚我在雪地里跪了一晚反省过错。兄长,那一日他察觉到你的气息了罢?”

  “……”

  “我算什么?”

  温枫良一惊,逢霜转过身来,眼眶微红,他望着浮微,又问了一遍:“我算什么?”

  “凭什么啊,兄长?”

  他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当封印温枫良魔气的工具。浮微疼的在乎的人又不是他,凭什么他要承受穆谶十多年的妒忌和怒火。

  浮微不作声,时隔多年回顾前尘,才知道他当初错的有多离谱。

  他那时候真的想不到其他办法了。他本来想让温枫良和他结契,可他很清楚,他寿命不会太长,他一死,那封印就会不见。

  他只想阿朝的孩子好好活着。

  凉亭的结界突然消失,山风呼啸着向他们刮来,逢霜站在崖边,神色哀戚。

  “就因为他是温朝的孩子,所以我活该遭受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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