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伞上发出簌簌轻响,温枫良停住步伐,抬起伞沿,那人在院中等了有一会儿了,肩头发上落了层雪。

  见他回来,逢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个月。”

  他知道逢霜的意思,逢霜说给他一个月的自由,但他逃了两个月。

  秘境时间和现世不一致,他在秘境经历过几百年,在现世只有两个月。

  “先进屋吧。”

  要谈话也不能在冰天雪地里谈,冷。

  对于逢霜找来,温枫良毫不意外,他出了秘境,逢霜就能通过盈朝知道他在哪儿。

  温枫良收了伞,抖落身上的积雪推开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藏在衣领的薄雪消融成水,有些凉。

  他取出茶壶倒了两盏热茶,一盏推给逢霜,另一盏自己捧了抿了几口,热水从口中顺着喉咙到达胃部,让他整个人都觉得暖和不少。

  仙尊没坐,一脸等他道歉反思的表情,他想了想,决定先给逢霜表明他的态度:“逢霜,我从没喜欢过你。”

  他以为逢霜会动怒,会发疯,会强行把他带回青羽宫,但是没有,仙尊垂着眼睫,似乎早已知晓他要说什么。

  逢霜转性了?

  应该不可能,温枫良想,按他对逢霜的了解,这人撞了南墙也不一定会回头。

  没等他想明白,逢霜朝他走了两步,抓住他手腕,轻轻放到自己肚子上。

  仙尊笑着说:“你连她也不想要吗?”

  掌下触感不同以往,温枫良一怔,不可置信抬眸看向仙尊,下意识道:“你、你疯了?!”

  仙尊疑惑地偏了偏头,问他:“这是你的孩子,你不想要她吗?”

  温枫良语塞,逢霜看了他良久,轻声道:“你不是喜欢孩子吗?”

  如梦初醒般,逢霜说:“你不喜欢我,所以也不喜欢她,对不对?”

  逢霜情绪不太对,温枫良刚想开口,仙尊速度奇快地抓住他手腕,有样冰冷的东西被塞进他手中,逢霜冷漠道:“你不喜欢她,那就捅下去。她死,我也死。”

  说完,逢霜看着他,又弯起嘴角露出个笑容来:“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死?”

  温枫良毛骨悚然,逢霜动作快,他根本来不及阻止,眼见着那白衣渐渐溢出红色,忙道:“我喜欢的。”

  “撒谎。”

  逢霜说,握着他的手却没再使劲,他感觉到逢霜手在微微颤抖,暗叹一声,重复道:“我喜欢……这个孩子。”

  既然自己舍不得,又何必做出一副舍弃的模样来逼他。

  温枫良别开眼,从自己乾坤袋里找了件厚实干净的衣物:“你衣裳湿了,换了吧。”

  他怀疑逢霜在用苦肉计,并且他有证据。

  逢霜换衣裳向来是躲到屏风后,这回却在温枫良面前便开始解衣带,白衣层层叠叠落在他脚边,他装的若无其事,耳根红了一大片。

  温枫良视线从他肚子上的伤痕一掠而过,不好意思转过身道:“你换好了去床上躺着吧。”

  想起仙尊手冰冷,温枫良灌了个汤婆子塞给逢霜,给炉子添了几块炭,屋子里温度又高了几分,做完这件事,他转头去看逢霜,这么短的时间里,逢霜枕着枕头已经睡着了。

  在温枫良跑了的两个月零五天里,盈朝感应不到温枫良半点踪迹,逢霜日日都在担心温枫良安危。

  这孩子虽没闹到他吐的吃不下东西,却也没让他好受过一天,昭戚一边把脉一边骂他,说这才三个月,魔胎起码要十五个月,还有十二个月他要怎么熬。

  他孕中倦怠多眠,偏生两个多月来没睡过几个好觉,得知温枫良踪迹后,他第一时间就想来,因这孩子耽搁了几天。

  温枫良坐在床边。没有布料遮掩,逢霜腹部并不是很明显的弧度便清清楚楚落入他眼中,他沉默着给逢霜抹完伤药,视线渐渐移到逢霜脸上。

  仙尊脸色苍白,唇上看不到多少血色,神情疲惫。

  温枫良除去衣裳上榻,拉好床帐,将睡的不怎么安稳的人搂在怀里。

  犹豫片刻,温枫良避开伤口,将手放在仙尊肚子上。

  在他和逢霜纠纠缠缠的那几世里,逢霜有过他的孩子。那时他在逢霜接二连三的拒绝中大发雷霆,强硬要求逢霜去攻打青狼关。

  青狼关易守难攻,是那个气数已尽的王朝最后一道防线,即便他胜券在握,拿下青狼关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其中包括那个还没成型的孩子。

  回忆犹如山洪般向他袭来,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将他卷回旧梦之中。

  他记得他怒气冲冲,责问逢霜为何不告诉他,逢霜闭着眼,旁边长久跟着逢霜的军医说,青狼关一役前,逢霜跟他隐晦提过,他沉浸在即将登上皇位的喜悦里,忽略了而已。

  后来,逢霜辞官还乡,途中跳了江,尸骨无存。

  温枫良睁开眼,发现仙尊不知何时也做了噩梦,眉头紧皱,眼角似渗着泪。

  逢霜说:“不是……不是怪物。”

  温枫良蓦地怔住,被浇了盆冰水似的,从头冷到脚。

  那一世他和逢霜还没反之前,他们挤在一处读书,看到一则怪谈,他随口道,男人生的孩子,想必都是怪物。

  同样是那一世,他登基称帝后,常常秘密召逢霜侍寝。

  床榻间的逢霜太过勾人,让他欲罢不能,所以即便他选了妃,也不乐意碰她们。

  逢霜白日是大将军,夜里是他没名分的宠奴。

  过了两年左右,逢霜又有了。

  好奇慌乱震惊等情绪在年轻的帝王心里结成乱麻,他没及时察觉到那一丝喜悦,对上逢霜隐含着笑意的眼时,脱口而出说这孩子不会是个怪物吧。

  逢霜眼里的笑立刻消失不见,他知道他说错了,但他要保持帝王的威严,拉不下脸道歉,甩袖回宫。

  当天夜里,逢霜便一碗药落了那孩子。

  而后逢霜递了辞官折子,他不同意,逢霜以死相逼,逼得他同意。

  逢霜父母双亡,亲戚也大都不在人世,他不放心,派了暗卫远远跟着。

  再后来,逢霜长眠在那条昼夜不歇的江河中。

  温枫良回过神来,思绪万千,实在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逢霜还会梦到那一世的事情。

  他语气柔和,说:“我知道,不是怪物。”

  他的孩子,当然不会是怪物。

  逢霜在梦中好似听到他的声音,眉头慢慢松开,呼吸也趋向平稳。

  第二日逢霜醒来时,温枫良已买好早饭,热气腾腾的粥,不同口味的包子,几碟清淡小菜,和一罐适合逢霜喝的汤。

  仙尊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叫了声温枫良的名字,没再继续说,因为温枫良让他来吃饭。

  如此轻松和谐的气氛很少在他们之间出现,逢霜知道他不会说话,直到用完饭,温枫良收拾好碗碟,他依旧没想好该怎么说。

  “昭前辈有没有给你……安胎的药?”

  “有。”

  他胎像不是很稳,又不乐意喝汤药,昭戚拿他没办法,便练了丹药让他带上。

  见逢霜服了药,温枫良开门见山:“我不想回去。”

  逢霜道:“此地也不错。”

  温枫良和他对视,两人都明白对方的想法,都不肯退让。

  逢霜率先低下头,手掌一翻,昨晚那把由灵力凝成的匕首躺在他掌心。

  “你想走,除非我死。”

  或许是昨晚梦到前尘,逢霜身死的画面还很清晰,温枫良强行压下那股烦躁和怒意,“你不要逼我。”

  “你怕死,你也死不了,”仙尊很自信道,“就算你自尽,本尊也能救活你。”

  温枫良瞪着他,他忽而一笑:“跟在本尊身边,若有朝一日你能接下本尊五招,我心甘情愿放你离去。”

  温枫良:“……”

  顾白梨最多才接下逢霜十招,以他如今的修为要接下逢霜五招……苦练千年起步,但若是他拿回先前的修为,倒能和逢霜打个平手。

  温枫良拗不过逢霜,也打不过逢霜,心不甘情不愿回了青羽宫。

  因温枫良的住处问题,逢霜又小小地发了一次疯,温枫良秉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转身就走,等他跨出明昭殿大门,没听到仙尊叫他站住,也没被拦,心里突然感到些许惊慌。

  他跑回逢霜寝殿,看到仙尊捂着肚子蜷在地上,顿时慌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他弯下腰,想把逢霜抱起来,又不敢抱,倒是逢霜熬过一阵痛,朝他伸出手,他忙不迭握住,把逢霜抱到榻上。

  “我去找昭戚。”

  “不用,”逢霜攥住温枫良手腕,断断续续说让他抱一会儿就好。

  这种情况逢霜其实比昭戚清楚,是他的孩子想要温枫良的气息了。

  温枫良跑了的那两个多月,他是靠温枫良留在观竹殿的衣物熬过来的。

  逢霜委婉跟温枫良说了,温枫良默了默,一缕属于他的灵力试探着进入逢霜经脉,让他惊奇的是,那缕灵力刚到丹田就被孩子吸收了。

  他恍惚记起,魔族孕育子嗣的时间比人族长五个月,孩子六个月前,需要父母双方的灵力喂养,否则极易胎死腹中。

  而他又非一般魔族血脉。

  “还疼不疼?”

  孩子需要的气息灵力都被满足,自然就不闹腾了,非但不疼,还是自逢霜知道有孕以来,前所未有的舒坦,让他心情都好了许多。

  逢霜施了小法术遮住肚子,换了身衣裳,到花榭赏了一炷香的花。

  温枫良在他身后看他,他经常是广袖长袍,绣着精致花样的腰封一束,就束出一段纤细腰身,及腰长发垂下,单看那段腰,便知是个美人。

  此时他仍是广袖长袍,没了腰封,从后看去,却显得他身形愈发单薄。

  逢霜一贯很瘦。

  无论是哪一世,都很瘦。

  温枫良想,他曾把逢霜捧在掌心,好吃好喝地稍稍养胖了些,可最终仍在他怀里断了呼吸。

  考虑到孩子,温枫良暂时在明昭殿住下。

  昭戚每日来给逢霜把脉,发现逢霜的胎像一日比一日稳,他一思索便知和温枫良有关,对温枫良的态度日渐和缓。

  夜色浓黑,月亮也不见踪影,仙尊寝殿还亮着一两盏灯。

  “疼的厉害?”

  耳旁呼吸沉重,温枫良摸了摸逢霜的脸,摸到一手冷汗,仙尊伏在他肩头,低声道:“你轻些就好。”

  温枫良皱起眉,近来几次他都很温柔,逢霜怎么还疼成这样?

  逢霜道:“也并非全是疼。”

  温枫良不再问,逢霜不再说,他替逢霜擦了身子,又换了被褥,神思昏沉欲睡之际,他听到逢霜的声音,翻过身,只看到逢霜散开的黑发。

  仙尊语气很平静:“我是……炉鼎之身。”

  温枫良惊讶地睁大眼睛,逢霜是什么身份他一清二楚,绝不可能是炉鼎。

  但是他又无端想起那日昭戚把他拽到明昭殿,逢霜当时的反应和他上辈子见过的炉鼎一样。

  温枫良沉声道:“是穆谶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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