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白梨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但他丝毫没有耽搁,立刻动身出门去找嬴绮。

  仙尊别过头,没有阻拦,目送顾白梨离开,转而冷漠看着温枫良。

  温枫良打了个寒颤,只觉身处寒冬腊月,凉气刺骨。

  “本尊是谁的转世?”

  冰荽蛇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默不作声缩在角落,假装自己不在。

  他修为被这该死的笼子禁锢大半,余下的又被逢霜封印,真动了手,他肯定不是逢霜的对手。

  他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温枫良连忙道:“您不是谁的转世。”

  “本尊是谁的转世?”

  仙尊又问了一遍,温枫良放柔声音,耐心道:“您就是您。”

  “您是逢霜仙尊,独一无二的仙尊,不是旁人,更不是谁的转世。”

  人静后,万籁悄无声。

  屋里除了两人呼吸声,再不闻别的声响。

  温枫良忐忑不安,掌心冒汗,唯恐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

  仙尊唇角微弯,轻轻颔首,算是认同他的话。

  感觉到仙尊身上散发的寒意,温枫良贴在墙边瑟瑟发抖,内心期盼顾白梨快点把嬴绮带来。

  仙尊带没带药,他也不敢问。

  夜色沉沉,逢霜望着忽明忽暗的星子,忽地冷笑一声。

  转世。

  他幼年遭受的苦难皆是因这二字而起。

  他分明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却要因为那人一次次与死亡擦肩,与疼痛为伴。

  也质问过穆谶,为何要那般对他,穆谶踩着他的背,说这是他的命。

  什么是命?

  他不信命,也不认命。

  后来他才知道,穆谶认为他是那人的转世。

  那个他不知名姓,不知容貌的人,曾是穆谶好友,后背叛了穆谶。

  呵,可笑。

  莫名觉得仙尊背影落寞忧伤,温枫良心肠一软,下意识上前,离仙尊只有一步之遥时猛然清醒,暗道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

  他又不是没见过仙尊发病有多疯,比起所谓的安慰,此时降低自己存在感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好让仙尊忘了有他这号人。

  温枫良呼吸又轻又缓,半点声响不出,恨不得自己会隐身,让逢霜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声音。

  可惜他的希望落空了。

  仙尊偏头朝他看来,目光清澈,声若流泉,道:“过来。”

  温枫良咽了口唾沫,方才退回来,又磨磨蹭蹭行到离仙尊五步左右的距离。

  他与仙尊四目相对,看不出仙尊眸中情绪,便垂下眼眸,注视着仙尊脚尖那一小块地。

  “仙尊有何吩咐?”

  温枫良这一开口,倒是让逢霜怔了怔,他并无可吩咐对方的事情,只是不想看到温枫良避他如洪水猛兽般。

  仙尊皱皱眉,不明白自左胸传来的陌生情绪,思忖几息决定遵从内心。

  “再近些。”

  温枫良暗中咬咬牙,小心翼翼往前挪了半步,依旧低垂着颈子,一副恭敬疏远又恐惧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嬴绮的房间和他们离的不远,怎么顾白梨还没回来?

  结界升的悄无声息,隔绝了外界所有动静,故而他不知,顾白梨早在仙尊凝望夜空出神时,就带着嬴绮狂奔而来,被无形的结界阻挡了脚步。

  若昭戚在场,就能知道仙尊现在对温枫良隐隐有种依赖。

  渴望温枫良在身边,渴望温枫良的气息。

  这种依赖来源于仙尊那两碗血。

  逢霜不着痕迹看了眼门口,对温枫良道:“本尊不会伤你,不必害怕本尊。”

  温枫良低眉顺眼地说晚辈相信仙尊,心里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屋内气氛古怪,屋外顾白梨正在辛苦破开他师尊的结界。

  嬴绮心急如焚,生怕仙尊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连声催促,顾白梨也不动怒,加快结印的速度。

  结界突然消散,嬴绮撞门进屋,抬头一看,仙尊坐在桌边,姿态优雅地饮着茶,温枫良小童似的候在仙尊身后。

  从表面看,仙尊没有异样,但嬴绮跟了仙尊多年,哪会看不出来。

  气喘吁吁倒出一粒丹药,嬴绮捧到仙尊跟前,仙尊垂眸看了几眼,缓慢伸出手拈了。

  嬴绮见状长舒了口气。

  看样子仙尊这会儿疯的还不太厉害。

  他庆幸不已,还好他有随身携带仙尊药的习惯,不然……

  是他疏忽了,忘了仙尊蛊发不久,又在秘境里接触过魔气,心情激动之下,很容易发病。

  纤长手指拈着那颗褐色药丸,不需要入口,逢霜就能想象出那种苦味。

  这身病痛,皆是由那人所赠。

  他弯起眉眼,屈指一弹,在嬴绮的惊呼声中将那丹药扔出窗外。

  “本尊不想吃。”

  他任了性,目光在嬴绮面上转了转:“你不是劝本尊少吃?”

  嬴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愁容瞬间被欣喜替代,若真是他想的那样,仙尊就能慢慢不服用丹药。

  毕竟是药三分毒,这药分量又用的重。

  温枫良一脸茫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更不明白嬴绮为什么兴奋地看着他,他本能觉得危险,下意识后退几步。

  仙尊转过头,还是在看他,那视线极具压迫感,让他头皮发麻,有种即将被野兽拆吃入腹的错觉。

  “随本尊回房。”

  仙尊抬腿就走,温枫良不想去,但不得不去。

  和嬴绮擦肩而过时,嬴绮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跟温枫良道:“夫人记得温柔些。”

  温枫良:“?”

  什么温柔些?

  仙尊步伐微微一缓,随后恢复正常。

  “还不快跟上。”

  被仙尊催促,温枫良也不好询问嬴绮话中含义,只好急忙跟在仙尊身后。

  嬴绮唯恐顾白梨要问仙尊的事情,在两人走后敷衍几句提着灯笼跑下楼。

  他说要找药是真的。

  仙尊服用的丹药用料珍贵,可不能这样浪费了。

  吹一吹灰尘,擦一擦,混在药瓶里,仙尊肯定察觉不出来。

  其实逢霜并不是每次犯病都吃药,青羽宫人少,又没有乱嚼舌根子的人,仙尊就算疯到把整个青羽宫拆了都没事。

  但在外面便不一样了。

  尤其是在顾白梨面前。

  顾白梨当然明白嬴绮故意在躲他,他抿抿唇,对逢霜的担忧又上了层楼。

  无端很烦躁,他在屋里踱了两圈,嬴绮越讳莫如深,他就越放心不下。

  他想了想,拎上装有冰荽蛇的笼子到嬴绮房间。

  掐诀个隔音结界,他道:“还请赢先生告诉我,师尊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盯着嬴绮眼睛:“赢先生放心,如若师尊动怒责罚,我愿一人承担,绝不会连累赢先生。”

  “我很担心师尊。”

  嬴绮叹息道:“没有仙尊同意,我不可能告诉你。”

  他哪会不清楚,仙尊把这事视为耻辱,若不是迫不得已,恐怕会一个人捂的死死的,不让任何人知道。

  “回去吧寒明,仙尊他……”嬴绮没把话说的太死,“或许有一天,仙尊会告诉你。”

  顾白梨站着没动,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良久才低声道:“寒明告辞。”

  师尊不愿意,他又不能强迫师尊告诉他。

  除了嬴绮,这一夜对余下三人而言都是无眠夜。

  翌日一早四人汇合,温枫良眼下一圈乌黑,仙尊师徒俩神采奕奕,一点看不出一晚没睡的迹象。

  嬴绮溜到温枫良身侧,拐弯抹角问道:“夫人昨夜过的可舒坦?”

  温枫良正在下楼梯,闻言摇摇头。

  瞧温枫良神态和仙尊截然相反,嬴绮不免有些疑惑。

  仙尊是炉鼎之身,即便温枫良修为再低,也不可能如此疲惫啊。

  莫非……

  仙尊不是下面那个?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嬴绮思绪千回百转。

  逢霜先他们一步到大厅,寻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他容色过人,在一众百姓中宛如一颗灼灼盛开的桃树,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待温枫良落座,逢霜把菜单往对面一推:“想吃什么,自己点。”

  用完早饭走出客栈,在偏僻的小巷子里,冰荽蛇被放出囚笼,对逢霜他们道了声谢,贴着墙壁游走了。

  仙尊对他们之间的恩怨没有兴趣,指间夹着那枚晶莹龙鳞,确认无主后才递给温枫良。

  “这龙鳞已被人炼制成法器,本尊为你护法,能否让它任你为主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温枫良难掩激动之情,深呼吸好几次才勉强压下强烈欢喜,他就地打坐,按照仙尊的指示在龙鳞上滴了滴精血。

  他被拉入龙鳞里的空间,见到那条上古神龙。

  仙尊说到做到,果真守在温枫良身旁,全神贯注,温枫良一有危险就出手相助。

  街上渐渐热闹,又渐渐冷清,明亮月光融入万家灯火,天地万物都披着层薄纱,朦胧又漂亮。

  嬴绮百无聊赖,干脆盘腿往地上一坐,翻出还没看完的话本子,还不忘招呼顾白梨:“你都站了一天了,坐下来歇歇吧,有仙尊在,不会有事的。”

  顾白梨抱着剑,不为所动。

  犬吠惊破一片静谧,紧接着嘈杂声音响起,有人跌跌撞撞跑入巷中,身后跟了好几个凶神恶煞的人。

  来人少年身形,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脸上沾着尘土,脚下踩到一块石头,崴了脚跌倒在地。

  身后声音越来越近,少年惊慌失措,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脚踝钻心的疼痛又让他失了力气。

  一双手及时从旁边伸来,接住他歪倒的身体,他没挣扎,习惯性护住头,等待接下来一句恶劣的抓到你了。

  一缕清雅的香气钻进他鼻腔,令他精神一震。

  ……和那恶毒少爷用的熏香不一样。

  “他往那边去了!”

  粗犷嗓音唤回他思绪,他清楚这次被抓到要挨多毒的打,咬紧嘴唇,心想如果他梦到的事情是真的,如果他的转机就在此处,那么何不赌一赌?

  反正他只有这一条命,如若刚出虎穴又入狼窝,那他大不了自戕,也好过任人欺辱。

  打定主意,他身体细细发着抖,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下,声音低低的,像小兽走投无路的呜咽。

  “求求你,救救我。”他攀着那人胳膊,转过脸,看清顾白梨容貌时怔愣在原地。

  是梦里救他的那个人。

  “晏柳?”

  顾白梨也很惊讶。

  少年听到眼前这恍如神仙的人准确叫出他名字,没第一时间回应,而是回想了下顾白梨的语气,泪掉的更凶了,哽咽道:“你、你认识我?”

  顾白梨不语,抱起他回到结界中,给他处理好伤口,道:“曾远远见过一面。”

  晏柳不太信,惶惶打量四周。

  他被那恶少的奴仆打的半死不活时,昏昏沉沉中有道声音告诉他,会有人来救他。

  但梦终究是梦,他抱有期望,又不敢太期望。

  他回忆那道声音的话,想问这人是不是顾白梨,又怕这人心生疑虑。

  嬴绮收起话本子,饶有兴趣询问顾白梨:“这就是你想收的徒弟?”

  徒弟?

  难道那道声音并没有骗他,他真的会成为寒明尊者顾白梨的徒弟?

  他有太多太多的疑惑,但骤然放松,困倦上涌,强撑着精神,顾白梨调整他的姿势,让他靠着自己肩膀。

  “放心睡吧。”

  他在顾白梨堪称温柔至极的嗓音中闭上眼,沉入梦乡。

  顾白梨道:“我欠他良多。”

  看晏柳这模样,想必这段时日吃了很多苦。

  担心晏柳体内有暗伤,顾白梨让嬴绮给他徒弟检查,嬴绮唇角笑容逐渐消失,眉头轻微一皱。

  “他经脉里有魔气。”

  拂去晏柳脸上发丝,顾白梨轻声道:“我知道,是楚映越做的。”

  “魔气有什么要紧,除去便是。”

  嬴绮忽然道:“你不担心此事有阴谋?”

  “我看不像,”顾白梨明白嬴绮的意思,“楚映越灭晏家时,无人知晓是我救了晏柳,欲收晏柳为徒,也仅有你们知道。”

  “明面上,我和晏家毫无关系,晏家幼子是生是死与我无关,”他蓦地一笑,道,“我看起来像是随便捡小孩当徒弟的人?”

  嬴绮也笑:“或许是我多虑了。”

  两人闲聊一阵,那边温枫良刚睁开眼,神色恍惚,仙尊见他表情不对,半蹲在他面前,食指点在他额间,清冽精纯的灵力让他缓缓回神。

  “仙尊……”

  灵力枯竭昏迷前,温枫良想,冰荽蛇说的不错,逢霜确实和那人长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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