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白梨眼角滑落一滴泪,顺着脸颊滴到衣上,在月白色衣衫上晕开一抹湿痕。嬴绮动作顿了顿,拭去顾白梨面上泪痕,忽听到昏迷的人小声呢喃一句映越。

  叹息一声,嬴绮很清楚顾白梨有多在乎这个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捡到的徒弟,以前楚映越受了些稍重的伤,顾白梨就会到青羽宫来求他救治。

  青羽宫发生的事当然瞒不过逢霜,对于顾白梨的行为,只要不是护徒弟护的太过分,把自己搭上,逢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会主动询问楚映越的情况。

  嬴绮也清楚,逢霜其实很不满楚映越,碍于顾白梨,才勉强没对这个徒孙不闻不问。

  若说之前逢霜对楚映越还有一丝半点在意,那么此事一出,楚映越在逢霜心目中的地位直接从地面掉到了无底深渊。

  楚映越胆子也是大,嬴绮感慨地想。

  对温枫良动手脚,掳走顾白梨,两件事都是在杜瑄枢和逢霜的软肋上死命蹦跶。

  逢霜追楚映越去了,临走前留了道结界,他们三人就待在结界里。

  嬴绮给顾白梨检查伤势的时候,那条化形的冰荽蛇警惕盯着嬴绮。很快,他目光便从嬴绮背上挪开,继而目不转睛盯着温枫良。

  他在温枫良身上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很淡,很浅。

  关于那人的记忆很模糊,他不确定温枫良是否和那人有关系。

  龙荽也开了神智,只差一个化形的机缘,一蛇一草以他们之间特殊的方式交流。

  嬴绮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温顾两人排成一排躺在他前面。他手里紧紧握着逢霜给他的符箓,只觉后背被冰荽蛇盯得发凉。

  他一步也不敢离开。

  这里躺的两个都不是能出事的人。

  他往后觑了眼,正好和冰荽蛇专注的目光对上,当下打了个寒颤,忙不迭转过头,暗自祈祷逢霜早点回来。

  楚映越有伤在身,而且伤势还不轻,按理来说应该逃不了,可他确确实实在逢霜的追捕下逃了。

  不,应该说是在逢霜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救走了。

  逢霜面沉如水,险些捏碎盈朝剑柄,他想起嬴绮的形容,脸色更差了。

  一身黑,兜帽遮面,皮肤苍白。

  倒是和方才救走楚映越那人的装扮一样。

  那人仿佛早已等待在此,抓住楚映越就跑。又仿佛很了解他的招式,能在他出招前逃离。

  逢霜脑海中闪过一道身影。

  会不会是穆谶?

  这念头一出,逢霜呼吸一重,宛如被蛊惑一般,神情褪去冷漠,染上几分偏执和疯狂。

  穆谶,他做梦都想找到的人,有可能在这里……

  终归是理智还在,还记得有三个人在等他,逢霜抿紧嘴,冷着脸折回。

  嬴绮一见逢霜这模样就犯怵,连忙道:“寒明体内的魔气暂时被我遏制住了,昏迷是灵力枯竭和疲惫,休息一阵就好。”

  顿了顿,嬴绮又道:“这魔气很厉害,确是如寒明所说,不弱于墟光。”

  楚映越才堕魔多久,半年都不到,怎会有这般厉害暴戾的魔气?

  又是出了什么事,让楚映越性情大变,行为举止和过去判若两人?

  以逢霜的性子,势必要究根问底,弄清事情原委。

  日色已暗,火光撕破黑暗,顾白梨悠悠转醒,他在嬴绮的帮助下靠着石壁,叫了声师尊,逢霜颔首问道:“感觉如何?”

  “好些了,多谢师尊。”他视线落在火堆上,轻声道,“那魔修,您抓到了吗?”

  他不承认那人是楚映越。

  逢霜道:“被人救走了。”

  “什么?”

  嬴绮震惊之下脱口而出,居然还有人能从逢霜手中救人?

  顾白梨也很惊讶,仙尊表情不变,冷淡道:“嗯。”

  那人出现时,他有瞬间的眩晕感,想来应是用了什么手段。

  逢霜没说这件事,一是认为没必要,二是不想看嬴绮小题大做的模样。

  顾白梨忆起什么,眉头越皱越紧,他措了措辞,说:“那魔修之所以会来这里,是有人告诉他,这里有冰脊龙荽,能让我恢复。”

  他情况并不严重,意识也清醒,无非是不想睁眼面对披着他徒弟皮囊的魔修。

  那段时间他经常听到楚映越在他耳边哭着求他,求他睁睁眼,听到楚映越威胁他,说他不醒就要杀了谁,像个疯子。

  更多的时候,楚映越抱着他颠三倒四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楚映越带着他东躲西藏,他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他师尊下了追捕令。

  “胡说,冰脊龙荽对你的伤势一点用都没有,”嬴绮下意识反驳完,忽地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人是故意把楚映越引到这秘境来?”

  “他不是映越,”顾白梨担忧地看了眼逢霜,道,“我怀疑那人是冲着师尊来的。”

  他听得不是很清楚,只模模糊糊听到他师尊的名字,不久之后,楚映越就暴露了行踪。

  逢霜对此丝毫不惧,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一切算计阴谋都不足为惧。

  嬴绮表示仙尊这种心态要不得。

  “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仙尊您不能自恃修为高深就对这些无所谓。”

  仙尊不置可否,顾白梨也想劝,但他很有自知自明,清楚他劝不动他师尊,便换了话题。

  “师尊,师娘昏迷不醒是中了蛊。”

  蛊?

  嬴绮不着痕迹看向逢霜,果不其然,逢霜脸色阴沉下来。

  蛊……他听他师尊说过,仙尊体内那玩意儿就是蛊,一种他师尊到现在都除不了的蛊。

  顾白梨不知道逢霜的事情,又道:“那魔修说,是种世所罕见的蛊。中蛊者会陷入昏睡,在梦中一遍遍循环他们或快乐或恐惧的事情。”

  “即便察觉到不对,他们也挣脱不了蛊虫的控制,反抗越强烈,蛊虫威力越强。”

  “随着循环次数增加,中蛊者愈发不易醒来,直到意识完全被蛊虫吞没,成为活死人。”

  “且每一次循环,都会感觉到神魂被撕裂一般的疼痛。”

  这等歹毒的手段,倒有几分穆谶的影子。

  手搭在膝头,仙尊漫不经心地想,穆谶表面看起来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实际上这人脏的很,什么阴险的法器术法都有。

  他曾数次险些命丧穆谶手下。

  总有一日,他会让穆谶魂飞魄散。

  顾白梨也不做声了,这些是他在刚被楚映越所掳时问的,当时楚映越觉得他已在自己掌握中,语气得意又骄傲。

  他破开封印,惹得楚映越生气,魔气入体的时候,他有一丝意识清醒,后来楚映越灭了晏家,他伤心失望至极,不愿睁眼。

  嬴绮犹豫着开口:“或许我可以试试。”

  因着逢霜的缘故,他学的并不是传统医修学的那些,而是几近失传的蛊术。

  蛊术复杂多变,制蛊难度极大,成蛊常常是百不存一,现今世上会使蛊的人凤毛麟角。

  楚映越六岁被顾白梨捡到,此后一直在清岳仙宗,即使外出历练,时间最多不超过两年,他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这蛊,又为何会用到温枫良身上?

  “还有一事,伤好后,我想另收一徒,不知师尊可否允诺。”

  仙尊抬眸:“何人?”

  顾白梨道:“嵋城晏家幼子晏柳。”

  他没能力保下整个晏家,只能暗中保晏柳安全。

  他想收晏柳为徒,一是因为他的缘故,晏柳才会家破人亡,从众人羡慕的小少爷变成无家可归的小可怜,二是他看得出来晏柳眼中的恨,看得出来晏柳想亲自为家人报仇。

  楚映越是他所教,术法习惯爱好等他了如指掌,晏柳若肯拜他为师,他必不会有所隐瞒。

  仙尊看透他的心思,问他晏柳心性如何,他摇摇头说不知。

  他与晏柳只见了两次面,话都没说上几个字。

  仙尊眉头浅浅一皱,顾白梨道:“师尊放心,徒儿不会昏了头。”

  他明白他师尊对他的期待,他也在朝那个目标努力,经此一事,他隐隐察觉他道心有损。

  那一道缝隙,就是晏柳。

  逢霜道:“回清岳仙宗,你自行向杜瑄枢说明。”

  尊者收徒不是件小事,逢霜这一说就算是答应了。

  顾白梨露出这几个月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道:“白梨多谢师尊。”

  逢霜下巴微抬,道:“如若晏柳有半分威胁你的行为,本尊绝不留他。顾白梨,你记清楚了?”

  “徒儿记清楚了。”

  顾白梨本来还想求个恩典,怕逢霜一语成谶,他想了想,觉得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再说了,观晏柳面相,不像恩将仇报之人。

  他在晏柳身上留了属于他的印记,等离开秘境,他就去找晏柳。

  晏柳肯答应拜他为师最好,不答应他也不会强求,会尽力为晏柳择一靠谱有能力的师尊。

  顾白梨预收徒的事情告一段落。

  嬴绮对温枫良的事情心里有了点底,掏出他临走时匆匆塞进乾坤袋的典籍,将将翻了一页,就听见仙尊问他冰脊龙荽有没有用。

  那架势是如果嬴绮说一句有用,仙尊立马就出手。

  嬴绮道:“龙荽多用于修士步入出窍初期稳固神魂识海,对解蛊并无用处。”

  仙尊嗯了声,不再开口,他凝视着温枫良,久久不曾动弹。

  见状,嬴绮和顾白梨对视一眼,彼此皆认为这两人有戏。

  嬴绮高兴仙尊终于动了心,可以不用在蛊虫发作时苦苦煎熬,顾白梨是纯粹为他师尊找到心上人喜悦。

  在顾白梨看来,逢霜居仙尊之位,看似万人敬仰,实则一个人住在偌大的青羽宫,未免太孤单寂寞了些。

  希望这一任师娘,能活的久些。

  夜色沉沉,嬴绮倚着石壁入睡,顾白梨从沉思里回神,看向同样未眠的逢霜。

  顾白梨压低声音道:“师尊不用担心,只要我们抓到那魔修,师娘就能苏醒了。”

  “过来。”

  顾白梨依言坐到逢霜身侧,冰冷灵力进入他经脉,他被冰的一抖。

  “师尊……”

  “本尊无碍。”

  知晓顾白梨要说什么,逢霜打断后细细替他徒弟检查。

  嬴绮修为不怎样,封印术却不错,那点子魔气被牢牢封印在顾白梨丹田最角落,逢霜探入一缕,那魔气顿时暴躁沸腾。

  他收回灵力,扬手丢了一个白玉瓷瓶到顾白梨怀里。

  “吃了打坐。”

  顾白梨吞下丹药,找了个地方坐下,刚准备闭眼,逢霜抬腿朝温枫良走去,一线寒芒过后,便见温枫良腕间流下鲜血。

  “师尊!”顾白梨诧异出声,没等他说出下一句,仙尊指尖沾了血色送进嘴里。

  铁锈味霎时弥漫口腔,仙尊眉眼低垂,半晌嘴角一弯,弯出个冷笑的弧度。

  果然是他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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