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棠时简直不敢置信, 薛隐和赵行检竟然真的赶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命运再一次眷顾扶桑,他命不该绝!
扶桑听见了柳棠时那声惊呼, 他在阵痛的间隙睁开泪眼, 看着那个渐行渐近的清癯身影,嗓音艰涩地唤了声“师父”。
赵行检满面风尘, 须发凌乱, 却一如从前那般澹然,冷冷清清地“嗯”了一声,仿佛那一年多的分离并不存在,因此此刻的重逢也并不值得欢喜。
他将随身携带的药箱放到桌上,走到床边坐下, 边为扶桑把脉边问紧随而来的柳棠时:“疼了多久了?”
小灵儿已被朱雀哄回家去,柳棠时可以无所顾忌地回答赵行检的问题:“大约半个时辰前, 扶桑被邻家小孩儿撞到了肚子,他就开始疼了。”
“可有见血?”赵行检又问。
“没有。”先前帮扶桑脫袴子时柳棠时检查过, 扶桑蹆间并无任何血迹。
赵行检凝神片刻, 转头对柳棠时道:“你先出去罢。”
柳棠时有许多话想问,却也知道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赵行检。
待屋中只剩下师徒二人,赵行检掀开被子,把手贴在扶桑的肚子上,伴随着轻微的按压,并缓慢移动位置,感受着腹中胎儿的动静, 须臾之后,他看着扶桑问:“能听清我说话吗?”
或许是这会儿疼得没那么厉害, 也或许已经疼得麻木了,让扶桑得以喘息,他嘶声回道:“能。”
赵行检不疾不徐道:“你以後-庭与男子相-交,按理说胎儿也该从後-庭出来。为了验证这个猜测正确与否,我要把手伸-进你的後-庭,试试能否触-碰到胎儿,这么做会很庝……”
“我不怕。”扶桑打断他,声如蚊蚋,“师父,我早就做好了以命换命的准备,我什么都不怕。”
扶桑给赵行检做了五年徒弟,赵行检当然知道他有多娇气,而今为了生下这个孩子,他却表现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纵使赵行检再铁石心肠也忍不住动容。
他伸手拨开黏在扶桑颊边的一缕乱发,语声近乎慈蔼:“我会尽我所能保住你的性命,你这条命不止属于你,也属于我。”
说罢,他伸手拿起落在枕边那条手巾,塞进扶桑嘴里,道:“翻个身,面朝里侧躺着。”
扶桑无法独自完成翻身的动作,他几乎感觉不到身躰的存在,疼痛好似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将他的灵与肉剥离。
但是,当那只涂满药油的手通过那条紧-窒的通-道缓缓深-入他的躰內时,扶桑还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惨叫声传到外头,三个男人俱是一凛。
薛隐一直站在门外,面朝着茫茫夜色和潇潇暮雨,本就凌厉的五官紧绷着,教人望而生畏。
柳棠时和崔奉仪坐在堂屋里,面色凝重,相顾无言。崔奉仪甚至想逃离此地,却又心系扶桑,只能硬着头皮留下。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承受生产之苦,哪怕断子绝孙也无所谓。
为了分散注意力,崔奉仪又开始琢磨刚刚柳棠时脱口而出的那声“赵院判”。
普通百姓可能不清楚“院判”是个什么官儿,但崔奉仪乃是崔氏子弟,尽管出身于苟延残喘的庶系旁支,多少也沾了些名门望族的光,尤其颇得崔恕礼的青睐与提携,盖因他敏而好学,品貌俱佳,能为家族之昌盛尽一份绵薄之力,他来嘉虞城做县令也只是历练而已,迟早要回京的,京城才是他施展才华的地方。
虽然崔奉仪不曾和太医打过交道,却也知道“院判”是太医院里地位仅次于院使的重要人物,就连京城里的贵人也没几个能劳动院判为其诊病,可那位赵院判却从京城赶到数百里之外的嘉虞城来为扶桑接生,由此可见,扶桑的身份大有问题。
去年五月,崔奉仪收到崔恕礼的亲笔书信,让他照拂一个名叫柳棠时的人,崔恕礼未在信中言明柳棠时的身份来历,崔奉仪自然也不敢多问,后来他在和柳棠时的相处中旁敲侧击地打探过,柳棠时却避而不谈,想来是有什么苦衷,他也就没再问过。
直到半月前扶桑突然出现,崔奉仪才知道柳棠时还有个妹妹。柳棠时告诉他,扶桑是因为丈夫要纳妾才毅然和离的,当时他就觉得异常蹊跷,就算扶桑的丈夫要纳妾,也绝不可能轻易和离,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舍得抛弃一个貌若天仙又蕙质兰心的妻子。如今看来,这个故事多半是柳棠时编造的,甚至柳棠时和扶桑的兄妹关系也有可能是假的。
扶桑究竟是谁?
他腹中的孩儿又是谁的?
崔奉仪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可怕的猜测,但他不愿深想,他宁愿扶桑是被一个眼瞎心盲的男人给抛弃了。
猝然响起的开门声打断了崔奉仪混乱的思绪,他和柳棠时几乎同时站起来,三两步走到赵行检跟前,柳棠时急切地问:“赵院判,扶桑怎么样了?”
赵行检扫了一眼同样急切的崔奉仪,转而对柳棠时道:“你且随我进来。”
门窗都关着,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床上的人静静地躺着,仿佛睡着了。
赵行检道:“扶桑疼晕了过去,很快就会醒的。”
柳棠时稍稍松了口气,问:“那孩子如何了?”
赵行检道:“扶桑的身躰构造异于常人,胎儿困于腹中,找不到出路,过不了多久,就是一尸两命。”
虽然早已预想过最坏的结果,但事到临头,还是如雷轰顶,柳棠时猛地一阵恍惚,看得见赵行检的嘴唇在翕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赵行检察觉不对,扶柳棠时坐下,待他缓过神来,才接着道:“为今之计,只能铤而走险,就是剖腹取子。”①
“剖腹……取子?”只是念出这几个字,柳棠时便已背脊发凉,隐隐生出疼痛的幻觉,“剖开扶桑的肚子……那他还活得成吗?”
赵行检默了默,道:“剖腹取子多用于难产而死的孕妇,鲜少用在活人身上,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无法对你做出任何保证,但我会竭尽全力。扶桑是生是死,全凭他的造化。”
扶桑说过,无论遭遇任何状况,都要保住孩子,但柳棠时却决意以扶桑的性命为先,然而到头来,他根本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一切都要听天由命。
柳棠时望着赵行检平静的面容,嘴唇微微颤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忽然,床上传来呻喑,扶桑醒了。
他试图翻身,然而身躰好像化成了一滩水,根本无处使力。
柳棠时过来,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过来,照赵行检说的,让他平躺着。
这短暂的昏迷让扶桑恢复了些许精神,气色似乎也变好了,他噙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垂眸看着坐在床边的柳棠时,虚弱而缓慢道:“哥哥,师父方才所言……我都听到了,就按师父说的做罢。你放心,我也会竭尽全力地活着,我想陪着我的孩子一起长大,我想和爹娘、还有你,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我做梦都想……”
柳棠时心痛如绞,泪如雨下,他生硬地扯出一个笑来,哽咽道:“好,我们一家人必须要团团圆圆,少了谁都不行,所以你一定要活下来,我相信你一定能活下来,你一向运气很好,这一回也不会例外。”
扶桑预感到疼痛即将卷土重来,他没有时间了,但他还有一个人想见:“哥哥,你去把薛隐叫进来。”
薛隐很快来到床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憔悴不堪、奄奄一息的扶桑,他先是感到有些陌生,紧接着是愧疚,而后是害怕——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有过一丝畏怯的他,此时此刻却生出一阵強烈的惧怕,他怕扶桑会死。
薛隐不露声色,沉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扶桑艰难地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刚唤了声“薛大哥”,就疼得咬紧了牙关,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掀开眼帘,泪眼朦胧地看着薛隐,涩声道:“薛大哥,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
“他……过得好吗?”
“他很好。”
“他有没有……问起我?”
薛隐短暂地沉默了下,道:“我告诉他,我把你送到了嘉虞城,他让你等等他,等朝局稳定了,他就来嘉虞城看你。”
一行眼泪从通红的眼角滑落,扶桑在再次袭来的剧痛中语无伦次:“不……别来……我怕……我怕……”
他终究没能说完他在怕什么,他又开始发出凄厉的哀嚎,他被无边无际的疼痛吞噬,神智越来越混沌。
薛隐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赵行检,将待会儿要用到的刀、剪、钳、凿、针、线等有序摆在桌上,然后沉下心来,坐在桌边等待。
未几,朱雀端来煎好的麻沸散,柳棠时强行掰开扶桑的牙关,朱雀把一大碗汤药灌进去。
随后朱雀端来一盆热水,赵行检仔仔细细地洗净双手,足足洗了三遍。
又等了没多久,扶桑的叫声逐渐衰弱,直到陷入昏迷,赵行检把柳棠时唤进来,道:“你来帮我。”
柳棠时没有信心直面扶桑被开膛破肚的情景,但他不能退缩,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好。”
按照赵行检的吩咐,柳棠时先把桌子推到床边,方便赵行检取用桌上的东西,接着解开扶桑的衣袍,将他畸形的上身完全暴-露出来,柳棠时隐约能看到他的肚皮在动,应该是胎儿在他肚子里挣扎。
赵行检坐在床边,拿起一把形似柳叶的小刀,先放在烛火上炙烤片刻,随即平稳而缓慢地切开雪白的皮肉,殷红的鲜血霎那间便喷涌而出。
柳棠时此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他肝胆欲裂,却固执地没有移开视线,近乎自虐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