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从沉睡中醒来, 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掀开眼帘,屋内昏暗无光,显然天还没亮。
懵怔稍倾, 他悚然一惊, 猛地坐起,怀中安睡的狸奴受到惊吓, 窜出被窝, 警惕地站在枕边。
外袍就在被子上搭着,扶桑抓过来披在身上,旋即下了床,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向外奔去。
打开门,愈显嘈杂, 左邻右舍全都亮着灯火,街道上似有人来人往。
听见下面有脚步声, 扶桑扶着栏杆往下看,见何有光正穿过庭院往前头去, 忙道:“有光叔, 出什么事了?”
何有光驻足回头,仰视着他道:“不清楚, 我正打算出去看看。”
扶桑急道:“你先别出去!”
他快步走到隔壁屋前,试着推了推门,门直接开了,他迈步进去,边朝里走边道:“薛大哥,外面乱糟糟的, 会不会是摘星楼的人……”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床上没有人, 薛隐不在这里。旋身出去,在门口险些撞到人,何士隆伸手扶他一把,探头往屋里看:“没人?”
扶桑“嗯”了一声。
何士隆道:“你先回屋待着,我下去看看。”
扶桑想跟何士隆一起,可他没裹胸,又衣衫不整,怕被瞧出什么端倪,便没跟着,他就站在栏杆旁,看着何士隆和何有光一起往前头去了。
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会儿,何孝昌也从西厢房里出来,和扶桑站在一起等,等了没多久,何有光独自回来,站在院中道:“听说是摘星楼失火了,好多人去洮水河边看热闹,士隆也去了。”
何孝昌立刻兴奋起来:“我也去瞧瞧!”
何有光也没阻止,等何孝昌走了,何有光上到二楼,悄声对扶桑道:“这场火来得蹊跷,该不会是……”
“没错,是薛隐所为。”扶桑直截了当道,顿了顿,又补一句:“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何有光诧异非常,这丝毫不像扶桑会做的事。沉默少顷,他低声道:“我听士隆说了,摘星楼就是个艳窟淫窝,祸害了不少无辜女子,却无人敢管。现在好了,一把火烧了干净,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扶桑轻描淡写道:“只有把那些坏人赶尽杀绝,你们一家人才能不受连累,继续在这里好好过日子。”
听见“赶尽杀绝”四个字从扶桑嘴里说出来,何有光先是心头一震,继而又有些欣慰。他原本还在担心,像扶桑这样纯良无害的小白兔,根本无法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独自生存,可如今看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扶桑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软弱可欺,这样很好,他可以放心地让扶桑离开了。
“你和薛隐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何有光问。
“等他把身子养好罢。”扶桑道。
何有光点点头,心里蓦然有些不舍,他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扶桑,原本还有理由留他在何家多住些时日,而今有了薛隐,扶桑随时都可以离开。他没再多问,蔼然道:“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你接着睡罢。”
扶桑回了屋,摸黑来到窗前,推开窗户,虽看不见熊熊燃烧的摘星楼,却能望见一大片被火光映红的天幕。
他一面有种所愿成真的喜悦,更多的却是担心,担心薛隐的身体支撑不住。他没想到薛隐会如此急不可待,完全不顾忌自己还在病中,不知该说他行事鲁莽还是艺高人胆大。
夜风吹得人瑟瑟发抖,扶桑关上窗,回到床上,玄冥紧跟着过来,和他一起躺进被窝里。
他了无睡意,思念趁虚而入,在他的心里迅速泛滥。
他幻想着自己正躺在澹台折玉温暖的怀抱里,他的后背貼着他的胸膛,他的呼吸轻拂着他的后颈,他的手掌摩挲着他的肚腹,同时在他耳畔轻轻呢喃着他的名字:“扶桑,扶桑……”
扶桑沉浸在自己旖旎的想象里,一团爱慾之火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流窜,令他心跳加快,浑身发烫。他的肉-身和他的灵魂一起,渴-望着心爱之人,他犹如一块久旱的土地,渴-望着爱人的甘霖。他试图自我滿足,却不得其法,无路可行,只能徒劳地忍耐,直到那团火自行熄灭。
就这样枯躺了不知多久,扶桑听见了何孝昌和何士隆的说话声,他们看完热闹回来了。
扶桑没有出去,等到外头安静下来,他才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来到隔壁,发现房中无人,薛隐还没回来。
扶桑在床边坐了许久,后来干脆上床躺着,在胡思乱想中渐渐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薛隐依旧没有回来。
如果昨晚没有亲眼见他晕倒在地,扶桑一点都不会担心,可现在他生着病,又是单枪匹马,连个施以援手的人都没有,扶桑怎么能放心,毕竟他和腹中胎儿的未来全都系于薛隐一身。
洗漱完,从屋里出来,晨雾缭绕,依稀能闻见焚烧过后的气息,应当是从摘星楼那边飘过来的。
见他从楼上下来,安红豆开始往堂屋端早饭,她问起薛隐,扶桑只能含糊道:“他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他没说,我也不清楚。”
安红豆还想再问,何有光扯了扯她的袖子,又对她使了眼色,安红豆便识趣地住了嘴。
吃饭时,何孝昌和何士隆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摘星楼失火的事,扶桑静静听着,一个字都不多说。
饭后,大家各忙各的,日子依然照旧。
怀孕头三个月不能操劳,陈秀秀不再忙前头的事,就在老太太屋里待着养胎,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她和老太太并肩坐在被窝里,给三个小的缝制冬衣。
扶桑抱着英英,听着陈秀秀和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本该觉得岁月静好,可一颗心总是飘飘忽忽地不踏实。
就这样捱到了晌午,又从晌午捱到晚上,薛隐始终没有出现,好在也没人来何家找麻烦,这一天过得平平淡淡,扶桑只希望往后的每一天都如今天这般,任何坏事都不要发生。
忧心忡忡地等了一天,两天,三天……第三天夜里,扶桑刚睡下没多久,忽然听见一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他疑心是风吹的,等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才紧张地问:“谁?”
“是我。”
不甚清晰的男声透门而入,扶桑微微一怔,慌忙下床,光着脚奔到门口,抽掉门闩,拉开门,一道挺拔的身影随即映入眼帘,夜色朦胧,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知道这就是他等的人,他压低嗓音,欣喜道:“薛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薛隐一如既往地沉静:“进去说。”
他举步入内,扶桑将门合拢,迫不及待地问:“这三天你去哪儿了?”
还没来得及点灯,薛隐低沉喑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去了碎夜城,伺机杀了朱靖宴。”
其实扶桑已经猜到了,以薛隐雷厉风行的作风,当然是刻不容缓,不管不顾。
“你的身体怎么样?”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对面,扶桑嗅着薛隐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关切地问,“烧退了吗?”
薛隐不习惯他人的关心,敷衍地“嗯”了一声,紧接着道:“我已经铲除一切后患,保证何家不受影响,你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沉默片霎,扶桑道:“我不信。”
他边说边朝薛隐伸出一只手,手腕即刻被抓住,薛隐用一种近乎质问的口吻道:“你干什么?”
扶桑感受着他灼热的掌心,笃定道:“你骗我,你明明还在发烧。”
薛隐登时松开手,顾左右而言他:“你打算何时动身?”
扶桑不假思索道:“你的烧何时退了,我们就何时动身。若是你在路上再烧晕一次,我一个人可拿你没办法。”
薛隐不善争辩,只好服从:“好。”
他的驯顺让扶桑十分满意,话音不由温柔了几分,含着些微哄劝的意味:“上次给你抓的药才吃了一副,明天接着吃,别浪费了。”
薛隐感到不自在,和扶桑的相处总是让他有种无所适从的拘束感,并且伴随着一股想要从他跟前逃开的冲动。
“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薛隐说着就要从他身旁越过去,扶桑张开双臂拦住他,不容拒绝道:“你哪里都不许去,就睡在这里,我去隔壁睡。”
薛隐顿住脚步,垂眸盯着扶桑,他的双眼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像夜空中的星。薛隐的心脏无端重重跳了两下,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好”。
扶桑是光着脚来开门的,他先去床边穿好鞋,摸黑拿上几件明早要穿的衣裳,连同玄冥一起抱着出去,关门前笑着道了声“晚安”。
何孟春和何仲春这几天都睡在楼下,隔壁屋空着,屋里冷飕飕的,因为没点炭盆。扶桑打着哆嗦钻进被窝里,裹紧被子,不多时就将被窝暖热了。
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下,扶桑听着玄冥的呼噜声,很快就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