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跟着黄嘉慧进了她和江临的卧房, 黄嘉慧让丫鬟从箱笼里找出那套衣裳,展示给扶桑看:“是不是很漂亮?”
是一条茜素红的织锦长裙,外面罩一件白狐皮斗篷, 红白相间, 犹如雪压红梅,清艳脱俗。
这种动物皮毛裁成的斗篷, 扶桑只在宫里的娘娘们身上见过, 想来价值不菲,又是黄嘉慧还没穿过的新衣,他怎好夺人所爱,便婉转道:“漂亮是漂亮,但穿起来略显累赘, 我还要照顾哥哥,恐怕多有不便, 姐姐有没有利落些的旧衣服,随便给我一件便好。”
一顿饭的功夫, 扶桑对黄嘉慧的称呼就从“江夫人”变成了“姐姐”, 他从小在金水和银水的照顾下长大,叫起“姐姐”来别提多顺口了。
“你哥哥自有丫鬟和小厮照顾, 什么都不用你做。”黄嘉慧道,“再说我别的衣裳都太素了,不大适合你,鲜亮些的颜色才能衬托出你的美貌。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喜欢红色,对不对?”
扶桑偏头瞧了瞧垂在发间的红发带, 莞尔笑道:“姐姐真是慧眼如炬。”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黄嘉慧道, “就穿这件。”
她边说边伸手去解扶桑的腰带,扶桑吓坏了,急忙抓住黄嘉慧的手,恳求道:“姐姐,我自己来,你、你先去外面等我,好么?”
黄嘉慧见他面颊绯红,便收了手,忍俊不禁道:“脸皮怎么比纸还薄,动不动就脸红,好啦,你自己穿罢,我出去等着。”
黄嘉慧带着丫鬟去了外间。
扶桑揉一揉还在发烫的脸颊,对着挂在龙门架上的衣裙研究半晌,才开始脱衣。
黄嘉慧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才听见扶桑道:“姐姐,我穿好了!”
她即刻放下茶盏,急不可待地快步走到门口,一推开门,亭亭玉立的佳人便映入了眼帘。
黄嘉慧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几步开外的扶桑。
扶桑见她呆愣愣站在门口,疑惑道:“姐姐,你怎么不进来?”
黄嘉慧这才回神,走到扶桑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由衷地赞叹道:“扶桑,你美得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扶桑又羞又窘,弱声道:“姐姐未免也太夸大其辞了。”
“我丝毫没有夸大其辞,”黄嘉慧简直冤枉,“我只恨自己才疏学浅,形容不出你究竟有多美,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你更美的美人。”
扶桑难堪道:“姐姐再说我要无地自容了。”
黄嘉慧拉着他的手,柔声道:“过来,姐姐帮你梳头。”
方才换好衣裳,扶桑觉得头发绑着有点奇怪,便解了发带,及腰长发随意地散落肩头。
他被黄嘉慧拉着坐在妆镜前,黄嘉慧问:“你想梳哪种发式?垂鬟分肖髻还是流苏髻?”
扶桑道:“越简单越好。”
黄嘉慧便自行发挥,先将长发分梳两边,左右各留一缕粗约一指的鬓发,其余拢至脑后,一部分挽起来,仍用那根红色发带缠缚,另一部分自然披垂,又从妆匣里拣出两根白色发带,将之前预留的两缕鬓发结束,便大功告成了。
黄嘉慧双手搭着扶桑的肩,弯腰瞧着镜中映出的娇颜,满意道:“这样够简单了罢?发带的颜色正与服色相合,束发的同时又可作装饰,比簪钗更显飘逸。”
扶桑怔怔看着镜子,像在看着另一个人。
假如他生作女儿身,应当就是镜中这副模样罢?“她”的人生际遇应当和他完全不同罢?“她”可能不会被人牙子拐卖,不会遇见爹娘和棠时哥哥,更不会遇见澹台折玉……他想象不出“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会比他得到更多的疼爱,还是遭遇更多的不幸?
“你怎么没打耳洞?”黄嘉慧摸着他的耳垂道。
扶桑回过神来,道:“我怕疼,就一直没打。”
在澹台折玉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也成了个谎话张口就来的小骗子。
黄嘉慧拿起眉笔,浅浅地帮他描了几下眉,又拿出一片胭脂花片,让他含在唇间,为双唇着色。
盯着扶桑端详片刻,黄嘉慧叹息道:“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你。”
扶桑脑海中霎时浮现出澹台折玉的脸,明知自己在痴心妄想,却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个由谎言织就的幻梦里,含羞带怯道:“如我哥哥那般的男子就很好。”
黄嘉慧用指尖轻点了下扶桑小巧的鼻尖,打趣道:“小丫头开始思春了。”
扶桑暗悔不该胡言乱语,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黄嘉慧靠在妆台上,忽然有感而发:“我待字闺中时,也曾像你这样,想着嫁一个如父亲或者兄长那样的男子就很好,那是因为我们一直被拘束在内院里,眼界比门缝还要窄。等你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认识形-形-色-色的人,就不会再那么想了。”
黄嘉慧站直了身子,哂然笑道:“哎呀,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走罢,让你哥哥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她拉着扶桑的手往外走,快出院子时蓦地想起件事来,让扶桑稍等,她折回屋去,须臾回返,递给扶桑两本书,道:“这是临郎自觉写得还不错的两个故事,你拿去读,读完跟我说说感想。”
扶桑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临郎”指的是江临,顿了顿,问道:“姐姐,你为何称呼江公子为临郎?这其中有什么讲究吗?”
黄嘉慧被他问得有点懵,想了想,反问道:“你爹娘通常是如何称呼对方的?”
扶桑道:“他们都是直呼其名。”
爹叫娘“雪致”,娘叫爹“长春”,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世间夫妻皆是如此,可是好像并不是。
“怪不得你的双眸如此清澈,你还真是不谙世事。”黄嘉慧从没见过像扶桑这样的人,她身上似乎一点都没有沾染俗世的污浊,纯净透明如同稚子,怪不得自己昨晚一见她就被深深吸引了,这种既有花容月貌又有冰魂雪魄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扶桑猜到自己又冒傻气了,赧然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问好了。”
看着扶桑红彤彤的面庞,黄嘉慧豁然明白为何男人都喜欢逗弄女人了,因为美人含羞的情态实在楚楚动人,就连同为女人的她都禁不住怦然心动。
黄嘉慧陡然意识到自己对扶桑的好感强烈得不太正常,慌忙移开视线,目视前方,开口为扶桑解惑:“妻子对丈夫的称呼多种多样,并无定式,有像你爹娘那样直呼其名的,有叫‘相公’或者‘夫君’的,还有叫‘哥哥’的,也有像我这样在姓氏或者名字后头加个‘郎’字的,既显亲密又不会太过肉麻。”
扶桑“喔”了一声,莫名其妙地将黄嘉慧方才列举的几种称呼挨个在心里试了一遍。
相公。
夫君。
哥哥。
玉郎。
玉郎。
玉郎……
心里刚泛起一丝甜意,扶桑倏地惊醒,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穿上女装就以为自己真的变成女人了吗?
快醒醒罢,你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收拾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安安分分地做个奴婢,只有这样才能长久地留在澹台折玉身边。
天依旧阴沉沉的,风依旧呼啸着。
毛绒绒的领子拥着扶桑纤细的脖颈,风钻不进去,明明比之前暖和许多,他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入了偏院,进了堂屋,黄嘉慧帮扶桑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几缕鬓发,笑着道:“进去罢。”
扶桑猝然紧张起来,就好像这是他和太子的久别重逢,事实上他只离开了半个时辰而已。
深吸几口气,扶桑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了东次间。
江临正坐在床边和澹台折玉说话,听见开门声,两个男人一齐看过来,而后不约而同地凝滞了。
澹台折玉昨天才幻想过扶桑穿红衣是什么模样,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只不过里面的红裙被外面的白狐斗篷罩住了,只露出两条广袖和一小截裙摆,既不会太秾艳,也不会太寡淡。
但衣服再美,终究只是陪衬,衬托着扶桑令人词穷的美貌,所有美好的辞藻堆砌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澹台折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扶桑一步步走近,只觉得心跳如雷,脑袋有些晕眩,双手有些麻痹,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得朦胧,只有扶桑是清晰的、鲜活的。
扶桑停在了他身边,明亮的双眼注视着他,嫣红的双唇上下翕动,正在对他说话,可澹台折玉听不见,他的耳中充斥着溺水般的嗡鸣,除了他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
扶桑眉峰轻蹙,流露出担忧的神情,伸手触碰他的额头,冰凉的掌心贴着发烫的皮肤,让澹台折玉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些,他的视力和听力随即恢复了正常,听见扶桑道:“……似乎比之前烧得更厉害了。”
江临比澹台折玉先回过神来,他不敢直视扶桑,眼神飘忽道:“弄墨已经在煎药了,等喝了药才会有所好转。”
澹台折玉抓住扶桑的手腕,把他的手拿下来,嗓音嘶哑道:“我感觉好多了,别担心。”
江临起身道:“那你陪着他罢,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嘉慧。”
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扶桑稍显生涩地行了个福身礼,道:“多谢江公子关照,扶桑感激不尽。”
江临虚扶了下,目光在扶桑脸上停留一瞬又赶紧挪开,笑道:“不必拘礼,只管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就是,我……我走了。”
目送江临出去,一转眼,和澹台折玉四目相对,扶桑短暂地僵了僵,旋即露出笑容,抬起双臂,向澹台折玉展示他身上的女装:“好看吗?”
澹台折玉直直地看着他,面带微笑道:“好看。”
扶桑坐到床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扭扭捏捏,要表现得落落大方,就像他还是从前那个小太监一样。
他直视着澹台折玉的脸,轻声道:“这样坐着伤口不疼吗?还是躺下罢?”
澹台折玉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两个软枕,身上披着件雅青鹤氅,怀里还抱着个八角错银手炉,两只白皙修长的手搭在炉身上,指节泛着轻红。
他迎着扶桑的视线,徐徐道:“伤口重新包扎过了,只要不用力挤压就不会疼。待会儿还要喝药,等喝完药再躺,省得折腾。”
扶桑又问:“吃东西了吗?”
澹台折玉道:“喝了一碗蛋花粥。”
到底还是扛不住澹台折玉直勾勾的眼神,扶桑败下阵来,垂眸看向别处,一时间无话可说。
尴尬地静了片晌,澹台折玉问:“没让江夫人发现什么异常罢?”
“应该没有,”扶桑低着头,“我自己换的衣裳。”
微微一顿,澹台折玉又问:“你的胸……是怎么弄出来的?”
扶桑面红耳赤,声如蚊蚋道:“用衣服垫的……”
澹台折玉“唔”了一声,又补一句:“垫得很好。”
再在这里待下去,扶桑怕自己会烧起来,他猛地站起来,磕磕绊绊道:“我……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刚要走,手腕就被抓住了,紧接着就听见澹台折玉“嘶”了一声,扶桑立刻紧张道:“是不是牵动伤口了?你别乱动,快躺好。”
他完全没意识到后两句带着命令的口吻,澹台折玉也没意识到,他慢慢地欹回枕上,哑声道:“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扶桑坐回床边,蓦然低眉浅笑。
澹台折玉凝视着他,心弦颤动,语声温柔:“笑什么?”
扶桑抬眸看他,眼波流转,含情脉脉:“我想起那年夏天,也是像现在这样,你生病,我陪着你,当时你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澹台折玉努力回想,可脑子里一团浆糊,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好问:“我当时怎么说的?”
扶桑眉眼低垂,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珍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嫣然笑道:“我唱歌哄你睡觉,你快睡着的时候,呓语般道:‘扶桑,如果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澹台折玉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唯恐惊扰了扶桑的回忆。
扶桑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想将八岁的澹台折玉没听到的答案说给十八岁的澹台折玉听,他酝酿少顷,一字一句道:“我说,我也想永远陪在你身边。”
想要把人抱进怀里的慾望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昨晚澹台折玉克制住了,但现在他不想克制了。
他将扶桑拉进怀里,抬手抱住,耳语道:“从今往后,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永不分离。”
扶桑小心翼翼地回抱住澹台折玉,话音微显哽咽:“好。”
此时此刻,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烟消云散了,什么男男女女,什么太子太监,就像脱掉衣服那样从他们身上层层剥离,只剩下两个纯粹的人,一个叫柳扶桑,一个叫澹台折玉,他们要互相陪伴,永不分离。
扶桑心满意足了,此生已别无所求。
弄墨端着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兄妹”俩紧紧相拥的画面。
即使是亲兄妹,依然男女有别,这样抱在一起也是有违伦理的。
扶桑听到动静,从澹台折玉怀里出来,扭头看见弄墨背朝着他们站在门口,仿佛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扶桑已经嗅到了药味,他清了清嗓子,道:“弄墨,把药端过来罢。”
弄墨低着头走过来,把药碗交给扶桑,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扶桑一手端碗,一手拿着汤匙,舀一勺药汤,吹一吹,再喂到澹台折玉嘴边。
澹台折玉心想,扶桑又忘了,他残的是腿而不是手,他并不需要扶桑这样喂,但他还是配合地张开嘴,含住汤匙,方便扶桑把药倒入他口中。
“苦不苦?”扶桑明知故问。
“不苦。”澹台折玉正需要一些苦味,压一压他心里泛滥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