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
丞相王绾走进来, 一眼便看到了胡亥,道:“西呕君也在,不知西呕君寻长公子可是有甚么要紧事, 若是没有要紧事的话……”
他做出一副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模样:“这……老臣与长公子有一些要紧的军机要务需要禀报,如不然……劳烦西呕君移步?”
胡亥哪里能看不出来, 王绾是针对自己,如今胡亥出征在即, 放下甜果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并没有心情与他小打小闹。
于是胡亥道:“那我先退下了, 长公子,记得尝尝甜果。”
胡亥离开,王绾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案几上的甜果,皱眉道:“长公子,不是老臣多嘴, 这西呕君明日便要出征, 今日却端来甚么甜果咸果的, 兴许没有安甚么好心, 便算是长公子要食用,也需验了毒再说, 西呕虽归顺了我大秦, 但说到底……还是外族, 长公子,不得不防啊!”
扶苏根本没有多看甜果一眼, 淡淡的道:“丞相前来, 有甚么事情么?”
“哦,”王绾笑道:“其实也没有甚么太要紧的事情, 只是……”
“没有要紧事情?”扶苏抬起眼皮,淡淡的道:“那方才为何撵走西呕君。”
“这……老臣……”王绾一时有些支吾。
扶苏将手中的简牍放下来,道:“王相对我大秦的忠心无可厚非,可就是太霸道了一些。”
“长公子?”王绾一时有些迷茫。
扶苏幽幽的道:“王相可知,霸道是甚么道?”
扶苏口中的“霸道”,可并非现代偶像剧“霸道总裁”的那个意思,霸道与儒道相对应。
扶苏看着王绾,道:“霸道,是帝王走的道,丞相是不是该自己掂量掂量?”
“长公子!”王绾一声惊呼,咕咚跪在地上:“老臣对陛下,对公子,那是一片忠心啊!天地可鉴,公子……”
扶苏打断他,道:“的确,予也说过,丞相忠心耿耿,可就是太霸道了,容不下旁人,容不下廷尉,也容不下西呕君。无论是廷尉,还是西呕君,说白了都是我朝众人,丞相这般排他,栽跟头是迟与早的事情,到时候……可别怪予不讲情面。”
“是是!”王绾点头道:“长公子教训的是。”
王绾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自从幼公子胡亥去世之后,长公子便变得不一样了,没有了平日里的温柔和善,反而变得不好相与起来,说话毫不讲情面。
扶苏摆了摆手,道:“无事便退下。”
“敬诺,长公子。”王绾恭恭敬敬的作礼,准备离开。
扶苏突然道:“还有,丞相不要以为,香粉的事情予不知情,往后里这样多余之事,少做,最好别做,免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王绾更是额头冒汗,一打叠道:“是,长公子,老臣记下了,记下了。”
王绾恭敬的退下,心中又惊又怕,他路过案几之时,瞥了一眼案几上的甜果,眯了眯眼目,又悄悄的看了看扶苏,眼看扶苏没有注意,正在批看文书,于是借着宽袖的掩护,将一承槃甜果端了起来,带出了大殿。
王绾走出大殿,随便找了一个寺人,脸色不佳的道:“你,过来。”
寺人道:“丞相,您吩咐。”
王绾将甜果塞在那人手中,道:“随便找个地方,把这些果子扔了。”
寺人也不敢多问,道:“小臣敬诺。”赶紧端着甜果离开。
王绾冷笑一声,自言自语的道:“好一个西呕君,真真儿有些手段,但无论如何,明日你便要出征,西呕与骆越开战,只有两败俱伤。”
王绾往前走去,来到西呕王宫的政事堂,正是正午,臣子们都去歇息了,唯独韩谈还在堂中。
王绾找的便是他,走过去笑道:“韩公子。”
韩谈顶看不上王绾,连个好脸色也不给,站起来便要走人。
“且慢,韩公子!”王绾追上去,道:“韩公子,老臣有事与你说。”
“是么?”韩谈道:“好生奇怪,我怎么就没话与你说呢?”
王绾吃了瘪,脸色难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韩公子,你也知晓罢,明日,西呕君便会出征。”
韩谈看了他一眼,道:“那又如何?”
王绾压低了嗓音,道:“说到底,西呕都是边陲小国,成不了甚么气候,但毕竟是外族之人,必有异心,这西呕与骆越开战,不如叫他们两败俱伤,再由我大秦来收拾残局……至于那个西呕君。”
韩谈眯起眼目。
王绾继续道:“韩公子想必同样十足厌恶那个西呕君,如今韩公子被陛下派遣到军中,何不趁着这个便宜,偷偷下手……令西呕君有去无回!打仗嘛,难免会死个把人。”
韩谈算是听明白了,王绾的意思是让自己解决了西呕君,的确,韩谈很厌恶西呕君,觉得他仗着自己的脸面与幼公子相似,便处处卖弄,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然……
西呕是外族人,韩谈便不是么?韩谈可是归顺而来的韩地遗民,王绾教唆韩谈杀了西呕君,分明是想要借刀杀人,到时候若是东窗事发,便把过错都推在韩谈身上。
韩谈做了这么多年的公子,已然不是个天真的人了。
“哼,”韩谈冷笑一声:“我是厌恶西呕君,但没必要杀了他,倒是丞相,厌恶也不敢表达出来,真真儿是可怜。”
“你说什么?!韩谈,不要以为你归顺了朝廷,便可如此肆无忌惮,说到底,你不过是个降臣!”王绾指着韩谈气急败坏。
只是韩谈根本不再理他,转身扬长而去。
第二日一大早,胡亥便准备带兵出发了。
胡亥一行人来到西呕王宫的大门口,桀英路裳跟随,还有韩谈和章平作为副手,大部队等了一会子,便听到哒哒哒的马蹄声,有人从王宫大门走了出来。
胡亥伸着脖子看,那人走过来笑道:“西呕君,可是在等甚么人?”
来人正是丞相王绾。
王绾道:“老臣是奉陛下之命,前来送行的,西呕君不必找了,长公子公务繁忙,是不可能前来了。”
胡亥翻了个大白眼,不用标签都能看到王绾的脸上,大写着“得意”两个字。
胡亥心中思忖,都一整天过去了,便宜爸爸和便宜哥哥到底吃没吃自己送去的甜果啊,这甜果的口味、样式,甚至摆盘都和自己以前独创的一模一样,只要尝一口,立刻就能分辨出来。
可嬴政和扶苏都没有动作,难道他们谁也没食?
王绾催促道:“西呕君,还在等甚么?战机可不等人啊,出发罢!”
胡亥又翻了一个白眼,懒得与他多说,翻身上马,道:“出发。”
“全军开拔——”
“全军出发——”
传令官一声声传令下去,大部队轰然开拔,浩浩荡荡的离开西呕王宫,渐行渐远,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胡亥的队伍走了三日,百越的地盘子虽然不大,但地势崎岖,也不知情况如何。
扶苏坐在殿中批看文书,愈发的心情烦闷起来,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头没有底儿,一直悬着甚么,那是一种担心的感觉。
“担心……”扶苏揉了揉额角:“予在担心西呕君么?如何可能。”
扶苏朗声道:“来人。”
寺人走进来:“请长公子吩咐。”
扶苏道:“可有西呕前线的邸报?”
“这……”寺人言辞犹豫,面容与些许的尴尬,道:“小臣方才去政事堂问了,还是没有送回来的邸报,长公子,小臣这就再去问一问。”今天已然问了第三回,可今日上午还未过去……
扶苏蹙眉,抬起手来道:“罢了,予自己去问问。”
扶苏需要散心,正好往政事堂走一趟。
他离开了大殿,还未走到政事堂,堪堪走了几步,便看到几个寺人婢女簇拥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谈笑着甚么。
“哎呀,这个真好吃!”
“好甜呀!”
“滋味儿太好了罢!我从未食过这般特别的甜果,你是哪里弄来的?”
扶苏本没在意,却闻到了一股清甜的味道,一瞥眼,正巧看那些宫人正在食用甜果,甜果腌制的甜滋滋,外形甜蜜可爱,尤其是那只承槃,十足的眼熟。
不正是西呕君胡亥送来的那盘甜果么?
扶苏恍然记起来,三日之前,胡亥送来了一盘甜果,当时扶苏因着听说胡亥提前给嬴政送了过去,心窍里隐隐约约有些不舒坦,便叫他放着。
这一放,愣是给放忘了,加之扶苏再没看到那承槃甜果,更是给忘在了脑后。
扶苏大步走过去,冷声道:“这是从何而来?”
寺人婢女们吓了一跳,连忙磕头道:“拜见长公子,长公子饶命啊!小臣……小臣不是偷的!是丞相给小臣的。”
扶苏蹙眉:“王相?”
“是是,”寺人一打叠的道:“正是王相,大抵三日之前,王相端着这承槃甜果给小臣,让小臣处理掉,找个没人的地方倒掉,只是……小臣嘴馋,从未见过这般甜果,觉得倒掉可惜,便偷偷留了下来,长公子,饶命啊!”
甜果被宫人们分食的七七八八,只剩下最后两颗,扶苏没有说话,伸手捏起一枚甜果,送到唇边,轻轻咬了一下。
甜。
一股子清甜的味道弥漫开来,那是饴糖混合了石蜜的味道,不只是甜,其实还稍微有些咸口,淡淡的咸口烘托了甜味,令甜味更加浓郁,却不觉得腻口。
扶苏猛地眯起眼目,这味道……
这分明是亥儿喜爱的甜果滋味儿。
这一路东巡,队伍并没有带多少膳夫前来西呕王宫,宫中的膳夫,到底都是西呕人,如何可能腌制这样的甜果?
扶苏脑海中轰隆一声巨响,难道……
扶苏一言不发,将承槃和最后一枚甜果带走,快步来到政事堂。
“拜见长……”屠雎和桀儁还未作礼,扶苏摆摆手,道:“你二人来尝尝,这甜果可是你们本地的滋味儿?”
桀儁瞪着眼睛,看着承槃中最后一枚甜果,只有一枚,两个人怎么尝?难道要我和屠雎一人一半?可甜果这么小,外面裹着一层糖壳子,十分的粘手,到底要怎么分开?
桀儁头皮发麻,眼疾手快,将甜果抢过来,一口全都扔进了自己嘴里。
屠雎:“……”
桀儁本满脸尴尬,甜果一入口,登时睁大眼目,惊叹道:“好甜!还有点酸酸的,稍微有些咸味,很解腻。”
扶苏催促道:“可是你们西呕的口味?”
“西呕?”桀儁摇头道:“这哪里是西呕的口味?我头一次食到如此可口的甜果。”
扶苏追问:“你们西呕君,会不会做这甜果?”
桀儁和屠雎都有些奇怪,桀儁摇头道:“这怎么可能,西呕君可是西呕的幼王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如何可能理膳?”
屠雎也道:“据卑将所知,西呕君对此一窍不通。”
梆梆!
扶苏心头狂跳,这甜果的滋味儿不会错,桀儁和屠雎也说西呕君不会腌制甜果,那么……
“难道真的是亥儿?”扶苏喃喃自语。
桀儁没听清楚,道:“长公子,你说甚么?”
“报——!!”
士兵大喊着冲入政事堂,手中高举鸿翎急件,大喊:“前线急件!”
扶苏一把将鸿翎急件拿过来,拆开竹筒,展开阅读,猛地眯起眼睛,整个人狠狠一颤。
胡亥带领的队伍在赶路的途中,遭遇骆越国的埋伏,西呕君也就是胡亥身中剧毒,马上便要不行了。
扶苏狠狠一攥邸报,沙哑的道:“予要去前线。”
…………
胡亥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上路,很快出了都城,离开城池之后,地势立刻变得崎岖难行。
分明才过了中午,但日头渐渐昏暗起来,一片乌云黑压压得盖在头顶上,愈发浓郁。
桀英道:“君上,看这天色,怕是今日无法赶路了,若不然下令扎营罢。”
胡亥仰起头来,他从未见过这么厚的黑云,好像要从天上砸下来一般,点头道:“下令罢。”
桀英刚要下令,路裳突然道:“君上,不能扎营,骆越狡诈,多选择这样的地形偷袭,千万不能扎营,赶紧离开此地才是要紧。”
胡亥挑眉:“哦?裳儿你怎么如此熟悉骆越国的习惯?”
路裳心头咯噔一声,道:“裳儿……裳儿也是听说的。”
“是嘛?”胡亥笑眯眯。
路裳着急的道:“君上,快下令启程罢,绝不能在此地扎营。”
胡亥点点头,道:“罢了,看你这着急的小模样儿,我是最看不得美人儿着急的,那启程罢,继续赶路。”
桀英道:“是。”
“全军启程!!”
大部队浩浩荡荡继续启程,眼看着便要离开,突听沙沙——
扑簌簌!
丛林中的鸟雀突然被惊起,众人立刻戒备,尤其是有经验的将领。
路裳脸色一变:“是伏兵!”
“杀——!!!”大喊声突然冲天而起,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果然是骆越的伏兵,似乎看出他们想要离开,不会在此地扎营,因此只能选择临时突袭。
唰!桀英抽出佩剑,道:“君上小心。”
“杀——”
当当当——
厮杀声音混作一团,天色更是黑压压,“哗啦——”一声,大雨兜头而下,将每一个人浇了个透心凉。
胡亥身边带着许多将领,无论是桀英、韩谈还是章平,都算是好手,还有路裳,伪装成小白兔的路裳,其实也是个高手,根本不需要别人担心。
两军交战,韩谈退到胡亥身边,胡亥道:“谈谈,你不会是来杀人灭口的罢?”
韩谈瞪了他一眼,道:“不许这般叫我!”
“还有,”韩谈继续道:“我还没有这般下作,我若是想杀了你,从来不会嫁祸给旁人。”
也是,胡亥点点头,韩谈要杀自己,都是提剑就砍的,上次追着自己跑了好几圈,差点累死了。
韩谈过来,是来保护胡亥的,胡亥怎么说也是这次的主将,若是还未抵达前线,主将便被骆越国杀死了,这成何体统?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当心!”胡亥突然惊呼一声,冲着韩谈扑过去。
嘭——
二人倒在地上,胡亥应声发出“嘶……”的痛呼之声,伏兵的刀没有砍在韩谈身上,但胡亥被蹭到了手臂,瞬间见了血。
韩谈一愣,他救了自己?
韩谈一直很厌恶胡亥,觉得他故意模仿幼公子,利用逝者,令幼公子死后也不得安宁。
他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人,竟然不顾一切的救了自己。
胡亥捂着自己受伤的手臂,突然身子打晃,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西呕君!!”韩谈冲上去,因着天色实在太黑了,韩谈根本看不清楚胡亥的伤口到底是甚么颜色,有没有中毒,但看胡亥这反应,绝对是中毒了,而且是剧毒!
韩谈着急的大喊:“来人!!西呕君中毒了!快来人!”
章平和桀英抵抗着骆越的兵马,因着路裳执意叫他们赶路,大部队并没有驻扎下来,所以那些骆越兵马也算是自乱阵脚,临时偷袭,难免并不缜密。
章平和桀英将伏兵压制住,便听到韩谈的大喊声,连忙抢过去。
胡亥紧紧闭着双眼,一脸死气的躺在韩谈怀里,一动不动,就仿佛……
“君上!!”桀英一把将胡亥打横抱起来,道:“军医!快!军医!”
大军在混乱的喊声中扎营下来,军医风风火火的赶过来,进入营帐,给胡亥医看,路裳也想进入嬴政,桀英拦住他,道:“那面还有许多伤员,裳儿你去给那边医看罢,这军医是从秦廷带来的医士,合该很有本使。”
路裳欲言又止,胡亥这么快便昏厥过去,说不定中了剧毒,虽然都是越毒,但西呕与骆越并不一样,用毒的手法也不相同,路裳是骆越国的大王子,是骆越国的太子,自然比大秦的医士要懂得多,但桀英拦着他,路裳也不好表明身份,只得应声,一步三回头的走去。
韩谈和章平守在营帐外面,韩谈心急如焚:“不行,我要进去看看!”桀英拦住他,道:“韩公子,君上还昏迷着,医士需要专心诊治,还请韩公子在外面等候罢。”
章平道:“是啊,咱们在外面等罢,里面那么多人,越帮越忙。”
韩谈双手攥拳,似乎在忍耐甚么,喃喃自语的道:“他为甚么要救我,为甚么……”
桀英将帐帘子打起一条缝隙,跻身进入。
营帐之中,几个医士正在为胡亥包扎伤口,而胡亥完全不似中了剧毒的模样,不仅好端端的,甚至面色红润。
“阿英!”胡亥笑眯眯的道:“外面情况如何?”
桀英回报道:“卑将按照君上的意思,打发了裳儿,且封锁了消息,君上只是受了轻伤的事情,绝不会有人知晓。”
“甚好。”胡亥点点头。
方才慌乱之际,桀英也以为胡亥中了剧毒,马上命不久矣,哪成想入了营帐一看,胡亥森*晚*整*理竟是在“装死”,他撇着头,对桀英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桀英:“……”
桀英一想到此处,忍不住有些头疼,揉了揉额角,道:“君上,卑将有一事不知……”
胡亥笑道:“你是不知,为何我要装死,对么?”
桀英迟疑道:“还有……裳儿医术高明,君上为何要避开裳儿?”
胡亥道:“说起来,这本是一个问题,你来帮我做一件事情,今天夜里头,你便能知晓了。”
桀英拱手道:“但凭君上调遣!”
过了好一阵子,桀英才从营帐中走出来,面色沉重而深沉,仿佛黑压压的天色。
“如何!?”韩谈抢过去,焦急的道:“西呕君如何了?毒可解了?”
桀英垂着头,看不清脸面,摇了摇头。
他是个实在的人,其实不会撒谎,因此只能低着头,不叫旁人看到自己的脸面,以免穿帮露馅。
“没解毒!?”韩谈道:“还是无事!你倒是说话啊!”
桀英沙哑的道:“医士说……君上中了骆越特制的剧毒,若是没有解药,恐怕……撑不过今晚。”
韩谈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章平一把捞住他。
路裳还在给伤员医看包扎,却支着耳朵听这面的动静,心中一动,骆越的剧毒?
骆越国的确擅长用毒,很多有毒的植物,是中原根本没见过的,因此从秦廷带来的医士不会解毒也在常理之中。
“不好了不好了!”营帐中还爆发出一串医士的大喊声,紧跟着一个医士端着一盆子黑血,“哗啦”倒在旁边,大喊着:“西呕君吐血了!又吐血了!”
“怎么办啊!”
“若是没有解药,西呕君……西呕君怕是……”
路裳蹙了蹙眉,自己现在伪装成西呕人,不方便过去解毒,只能……
只能等到再夜一些。
夜色渐渐浓郁起来,胡亥脸色惨白,毫无生气的静静躺在营帐之中,医士暂时离开前去熬药,营帐中空无一人。
沙沙……
一声轻响,一道人影快速闪过,朝着胡亥的营帐逼近,身形十足的灵动迅捷,是路裳!
路裳背着一只药囊,摸入营帐,来到胡亥的榻前,伸手去探胡亥的脉门。
胡亥静静的躺着,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任由路裳为他诊脉。
“奇怪……”路裳发出一声轻微的感叹:“脉象怎么如此正常,不似是……”中毒。
他的话还未说完,胡亥“唰”的睁开了双眼,大黑天里仿佛诈尸一般,反手抓住路裳的双手。
路裳毫无防备,没想到胡亥突然“诈尸”,他们距离太近,路裳想要逃跑已然来不及,他猛地挣扎,胡亥早有预料,反而一把搂住他的腰,仿佛一只树懒。
大喊着:“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哐——
帐帘子应声被打了起来,桀英带着几个精锐冲进来,堵住营帐唯一的出口,显然是早有准备。
路裳心中咯噔一声,感觉自被算计了,但如今后知后觉已然没了退路,他硬着头皮冲过去,桀英已经拔剑迎上。
当当当——
几声金鸣,路裳与桀英的功夫不相上下,奈何还有那么多精锐拦着,双拳难敌四手,被一下打倒在地上。
桀英的长剑点在路裳的脖颈之上,这才看清了对方,桀英明显一愣:“裳儿?”
这面又是刺客,又是打抖的,韩谈和章平也被惊动,带着一队虎贲军赶过来,道:“发生了何事?!”
路裳被制服在地上,眼眸晃动,连忙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桀英将军,误会……误会,是我啊,裳儿,不是刺客。”
胡亥笑道:“抓的就是你!”
路裳装傻充愣的道:“君上,你……你在说甚么,裳儿听不懂。”
胡亥将路裳掉在地上的药囊捡起来,从里面掏出许多瓶瓶罐罐,道:“裳儿,你不是西呕人么,怎么会有这么许多骆越国的解药?”
“我……”路裳道:“裳儿不知这些是甚么。”
胡亥笑眯眯的道:“别装傻了,实话告诉你罢,我根本没有中毒,是故意散播的假消息,目的便是引你出洞……路裳。”
路裳浑身一震,小白兔的伪装立刻卸去,抬起头来,狠狠盯着胡亥,道:“你早就知晓我的身份?”
“路裳?”章平吃惊的道:“那不是骆越国已故的太子么?”
韩谈则是抓住了重点,道:“你是装作中毒的?!”
胡亥:“……”
胡亥帮韩谈挡了一刀,当时韩谈又自责,又担心,这世上唯一两个替他挡刀的人,一个是已故的公子胡亥,另外一个便是眼前之人。
哪成想,胡亥竟是装的!
胡亥连忙道:“谈谈,你搞错重点了,重点是路裳!”
桀英震惊的道:“你……你就是路裳?”
路裳眯眼道:“还以为你是个痴子,没想到,你也会骗人。”
胡亥道:“诶,你可不要看不起老实人哦!”
路裳冷笑一声:“西呕君好手段啊,既然我已然落在你们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胡亥道:“裳儿呀,你可是个宝贝!你是骆越国的太子,如今我们正在与骆越国开战,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到底要怎么利用你,我还要好好儿的想一想,来人啊,暂时将路裳押解起来。”
桀英面容有些复杂,沙哑的道:“是,君上。”
桀英指挥着精锐,将路裳五花大绑,上了枷锁,关押入牢营之中。
胡亥笑眯眯的负手而立,十足的得意,但总觉得有甚么东西扎着自己,回头一看,是韩谈的目光,冰刀子似的扎在自己背上。
韩谈恶狠狠的道:“你没有中毒?”
胡亥干笑:“是啊,真是万幸,我替你挡了一刀,但没有中毒呐!”
胡亥特意强调这一刀是替韩谈挡的。
韩谈道:“那你为何要装作中毒?”
“情势所逼,”胡亥道:“还是不为了将路裳引出来,咱们马上便要与骆越国正面开战,路裳这么大一块宝贝,不用白不用,是罢?”
“那……”韩谈还要逼问。
“哎呦!”胡亥夸张的捂着自己的手臂:“虽然没有中毒,但伤口好疼……嘶!疼死我了,太深了,伤口太深了!我需要静养,谁也不要来打扰我!”
胡亥说完,一溜烟儿进了营帐。
韩谈:“……”
大雨磅礴,大部队的脚程被阻碍,第二日根本无法前行,无奈之下只好原地休整。
这样灰蒙蒙的天色,正好睡懒觉,胡亥干脆不起身了,听桀英禀报完,便又钻回了被窝里,将被子一盖,蒙头便睡。
赶路三日,胡亥也是累了,再加上稍微有些失血,这一睡,愣是直接睡过了正午,直接睡到了晚上。
“快!打开辕门!”
“长公子来了……”
“快开辕门!”
胡亥是被杂乱的声音吵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目,打了一个哈欠,刚要喊人询问,外面到底怎么了,吵吵闹闹的?
便听到有人大喊着:“长公子到了!”
谁?
长公子?
胡亥以为自己没睡醒,或者睡多了,产生的幻听。
长公子是谁?难不成是我那个便宜哥哥?
怎么可能?扶苏这会子怕是在西呕王宫才对,而且大部队的脚程虽然慢,但也足足行了三日,扶苏要想用一日赶上来,岂不是要跑断腿?
胡亥翻了个身,盖上被子准备继续睡觉。
踏踏踏——
是跫音,十分急躁仓促。
紧跟着便听到有人问:“西呕君的营帐在何处?”
胡亥猛地睁开眼目,这声音……分明是扶苏的嗓音,绝不会听错!
紧跟着是桀英的声音道:“长公子,君上的营帐就在前面,我带长公子过去。”
扶苏的嗓音又问:“听闻你们遇到了骆越国伏兵,情况如何?西呕君中毒了?可解毒了?严不严重?”
桀英一愣,扶苏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他也不知从何回答才好,加之他比较憨厚,嘴巴也笨,于是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扶苏自是看不懂的,道:“到底如何?”
桀英道:“回长公子,我们的确遭遇了骆越国的伏击,但并没有太大的伤亡,至于君上……君上受了一些伤,毒……”
他说到这里,扶苏已然没有耐性听下去,干脆拨开桀英,大步走入营帐。
胡亥惊讶,便宜哥哥真的来了?
恐怕是听说了骆越国伏击的事情,为了显得真切,让路裳上钩,胡亥特意叫人写了鸿翎急件传回西呕王宫,所以便宜哥哥这会子怕是以为我中了剧毒,要不行了?
胡亥眼眸转动,还说不关心我,这不是巴巴的赶来了么?让我试试便宜哥哥。
胡亥这么想着,笔杆条直的躺好,眼睛一闭,又开始装死。
哗啦——
帐帘子被打起来,扶苏大步走进,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榻上的胡亥。
胡亥足足睡了一日,难免嘴唇有些干涩,在扶苏的眼中,简直便是中毒的憔悴模样。
“长公子,其实……”桀英想告诉扶苏,其实胡亥没有中毒。
不等他说完,扶苏抬起手来,道:“你们都下去。”
“是……”桀英欲言又止,还是退了下去。
胡亥狠狠松了一口气,自己这里勤勤恳恳的装死,差点被桀英揭发了老底儿。
营帐中瞬间安静下来,“踏踏踏……”扶苏一步步走过来,轻轻坐在榻牙子上,之后便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与沉默。
胡亥:“……”???
便宜哥哥在做甚么?这么安静,难道已经离开了?
胡亥仔细倾听,却在此时,感觉到一丝温热,是扶苏正在给胡亥整理头发,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胡亥的皮肤。
此时应该是有标签的,胡亥若不是在装死,真的很想要睁开眼目,去看看此时此刻便宜哥哥的标签。
整理了鬓发之后,又开始整理被子。
胡亥感觉扶苏轻轻握住自己的手掌,将自己的双手放回被子下面,然后将被子掖好。
百越地处南方,尤其是下雨的时候,闷热的厉害,胡亥险些被闷出一头白毛汗来,但他仍然一动不动,坚持装死。
紧跟着,胡亥的额角,有些痒痒的,是扶苏的指尖轻轻描摹的感觉,若有似无的触碰,胡亥很怕痒,险些抖起来。
“太像了……”扶苏终于发出了轻叹。
嗓音沙哑之中带着一股复杂与深沉。
“你为何长得与亥儿如此相似?”扶苏仿佛在一个人自言自语:“每次看到你,我都好像看到了亥儿,不只是面容……便是连神态,也如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胡亥:“……”可不是么,我自己当然像自己了。
扶苏的指尖从额角,来到了胡亥的鼻梁,划过鼻梁,轻轻的磨蹭着胡亥的唇角,胡亥微不可见的一抖,干涩的嘴唇火辣辣的,心窍中窜起一股隔靴搔痒的错觉,忍不住便回忆到那夜险些发生,或者说发生了一半的荒唐之事。
胡亥下意识轻轻抿了一下唇瓣,因为缺水干涸,舌尖微微一动,不小心扫到了扶苏的手指,扶苏抚摸他嘴唇的动作一顿,指尖按压的力度明显变大了。
轰隆——
胡亥心头一震,他发誓绝对不是故意的,灵机一动,急中生智装作梦呓的模样,“唔……”了一声。
扶苏的嗓音再次响起:“予食了你做的果子。”
胡亥:“……”哦吼,终于吃了,这么热的天,不会变质了罢?
“你为何会做亥儿喜爱的滋味儿?”
扶苏轻声道:“那是亥儿生前最喜爱的滋味儿,那是他教与膳夫的腌制法门,而那些懂得腌制甜果的膳夫,压根儿没有前去西呕王宫,你到底如何会腌制这样的甜果?”
“你到底……”扶苏沙哑的道:“是谁?”
胡亥:“……”是我啊,当然是我。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良久良久,久到胡亥以为扶苏已经离开,久到胡亥眼皮发重,昏昏欲睡。
便在此时……
扶苏沙哑的道:“是你么,亥儿?”
梆梆!
胡亥心窍狂跳,犹如擂鼓,忍不住猛地睁开眼目,惊喜的道:“哥哥,你认出我了?”
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胡亥欣喜若狂,点头如捣蒜,道:“是我是我,哥哥,是亥儿!”
扶苏先是惊讶,随即微微蹙眉,上下打量着胡亥,道:“你不是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么?”
胡亥:“……”我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