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郢州富水【完结】>第122章 落定

  刘千甫要求处决赵贞国与马远的密信日夜加程送到江南时,已是十二月下旬。

  崔山庆打开信后,上面只有数字让他格杀勿论,不要丢朝廷的脸。于是他瞬间调集兵马,抓捕了赵贞国与马远,伙同检校御史中丞的郑郁、检校刑部侍郎的张书意,以及尚在江南救济赈灾的徐子谅,对其展开三司会审。

  自然朝廷没有派人来,也是刘千甫的意思。

  冬日的江南裹着寒风,格外寒凉。郑郁以往只有在长安与塞外过冬,初次到这地方,不免觉得手脚冰凉。他道:“赵贞国与马远墨其军饷二十万,何才文家产八十二万,这些都是从你们家里搜出来的账册,这罪认吗?”

  身着囚衣的赵贞国与马远被刑卫押着跪在堂中,听见声问,马远抬头冷静道:“这就是朝廷的旨意?我们贪污、谋反?有什么直接证据能证明我们做这些?抄何家我们也是奉圣旨,抄出来的钱少了,怎么可能怪在我们头上?至于军饷,月前政事堂已下了批文,让户部拨钱发了下去,为什么你们还在查?”

  “胡扯什么呢?”徐子谅拍着惊堂木,厉声道:“证据不都在这里了吗?罪词我们都写好了,二位签字画押即可。”

  赵贞国不是马远那样的冷静人,想要站起却被刑卫踢弯膝盖跪下,顿时大嚷:“你们这是强行逼供!我朝律法,得由我们亲口所述,这供词才能呈上。”

  主位上的崔山庆道:“那你告诉我,谋反一案你们认不认?”

  赵贞国与马远这才惊觉,被徐子谅和崔山庆坑了,马远咬牙道:“我们是在何才文手底下当差,可谋反的是他,贪污的也是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这几月我与马远拿着工部和政事堂的公文修葺水岸、房屋,都是为着圣上办事,你们有什么资格审我们?若真要审,那也要三司的人来,你们几个不过是检校而已,并不是真正的朝官。”

  “公文已经下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心里最后有数。”崔山庆道,“就是我们几个断案,不会再有别人。”

  徐子谅在此时见缝插针,眯眼问道:“决岸的口子谁放的?何才文一个人干不了这么大的事,这到底是谁做的?你们一五一十讲清楚。”

  赵贞国顿时遍体生寒,他在这几人间找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崔将军,下官要讲清楚吗?”

  贪污无非是抄家流放,参与谋反是三族尽夷。可要是牵扯到长安官场,那就是九族一起死。他只能在这几罪名里找出一项最轻的给自己戴上,他知道是长安的人要自己死。

  只要不说出真相,刘千甫这个人也会放他一马。

  崔山庆道:“你当然得一五一十地说明白,贪污军饷钱财、侵占田地都不是小罪。可要是诽谤朝官,诬陷将相,律法在先,你们两个知道该怎么做。”

  徐子谅听得这话顿时站起,堂内众人都是坐着,这下他一站起,大家都看向他。徐子谅冷冷道:“崔将军,可数月前堤岸......”

  他这话没有说完,崔山庆就拍案喝道:“将罪臣带下去,稍后再审!”

  淮南节度使衙门的官舍内,徐子谅一屁股坐下,对着崔山庆和郑郁埋怨:“凭什么不继续审?”

  崔山庆放下茶碗,反问:“你想审出什么?”

  “朝廷弊端,就在他二人口中。”徐子谅肃声回道,“我知道你是刘十四派来的,可这件事他们肯定参与了,十八郎。”

  崔山庆族中行十八,在长安时也算是清风正洁的一个人,与徐子谅有交好之情,所以德元帝才会让他去教导皇子骑射。如今外任为节度使,也是刘千甫肯提拔他。加在徐子谅在,他左右为难。

  谁心里没有报国之志,不止年少的刘千甫有,他崔山庆也有,只是局势难料。他挥手指向郑郁,叹道:“郑九,你跟恕卿说长安的局势吧?”

  他在心里还是对郑郁这个人有所信任,今日堂中,张书意完全想刘千甫死,可郑郁不会,他是刘千甫派下来的人,跟他吃的是一锅饭。

  郑郁资历浅,坐在榻上的两人下首处,此刻他起身对徐子谅揖礼道:“徐大夫。”

  徐子谅看崔山庆不开口,烦躁得紧,挥手道:“同朝为官,呼其表字即可。”

  “恕卿兄。”郑郁知他心烦也就称了句兄长,“工部尚书裴霖已被抄家流放,赵贞国与他来往的信折早已被圣上查阅,故定此罪。”

  林怀治对于朝堂的分析在昨夜就送到他手里,里面上言不可把水灾一事捅出去。

  徐子谅望向郑郁,警觉之心大生:“修葺堤岸的主意是刘仲山上给圣上的,赵贞国不过是在里面拿了几分钱罢了,可决堤的事难道就这样放过吗?他蒙蔽帝听,我身为御史大夫难道要袖手旁观?!”

  郑郁答道:“恕卿兄,圣上只让我们查贪污没说堤岸,若是这时把这事捅上去,伤的就是圣上颜面。否则此案不会不派三司的人来,而是交由我们审理,因为帝耳不想听到任何逆言。”

  字字珠玑,徐子谅蹭地站起,皱眉道:“怎么可能?!五郎大贤,怎会放由此人为非作歹。”

  德元帝行五,君臣多亲近时,多唤其五郎。崔山庆到底是直性子,直接道:“可他也需要做事的官员,抄了赵贞国与马远、何才文,国库不又是多了钱吗?恕卿,你何必去触这个霉头。”

  徐子谅愣住了,他比崔山庆和郑郁更早到江南赈灾,那些百姓的疾苦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双眼立即发红,哽咽道:“他们是死了,可大奸还在,此刻正是将他拉下马的好时机,为什么你们就不肯了呢?!”

  郑郁只觉心中羞愧面上发烫,是啊?为什么呢?他步入朝堂一年,见到太多德元帝的手段以及刘千甫的毒心,唯独这次。刘千甫就像寻到树后挡风的安全处,他前面是德元帝这棵大树,如果想要拉下他,那就要把他前面的树一起拔除。

  最重要的是,德元帝自己不想让刘千甫倒。他需要这个人,需要这个听话的人。

  “恕卿,你能担保下一个中书令比这个好吗?这事不是我们不肯,是事情没有简单。”崔山庆说到此处也略有悲意,双目含泪,“抄裴家的圣旨是刘仲山写好后亲递龙面。刘仲山官任中书令多少年了?他手底下有多少官员来来去去肯为他卖命敛财,这些钱到最后都去了哪里?何才文曾经是跟着他的人,裴霖也是,可就算这样,想扑到他身上的人还是如那过江之鲫。”

  徐子谅沉默了他凝视郑郁,却发现人也是跟他一样,崔山庆又道:“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句话放在朝堂也不过分,圣上拿世家开刀,那刘仲山就做了他的刀。圣旨已经说清楚,让我们查贪污谋反,何才文的决堤大案已经过去,若是这个时候恕卿你在把这些光下的事搅出来,你不是打圣上的脸吗?他把事情交给我们处理,没有让三司的人来就是看重我们。恕卿,政事堂换了一批相公,你这个御史大夫难道不想在升一升吗?”

  话落的一瞬间徐子谅的泪就滚了下来,他飞速地解开自己三品金玉十二跨的腰带,脱下那身紫色官袍摔在地上,喝道:“我算个什么狗屁御史大夫,合着刘仲山一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他躲在龙椅下,算出我们拿他不得,只能按照他的路子走。刘相公,好心计,毒手段!”

  崔山庆和郑郁都被此举吓了一跳,但郑郁立马回神捡起徐子谅的官袍拍去尘土,柔和道:“恕卿兄,用人之际,圣上也是不得已,赵贞国的案子只能这么报上去,否则他发起疯牵连到的就是大家。五郎明白一切,但旨意如此,若是在有违拗,就是给君父难堪。”

  徐子谅何曾不明白这些,但他咽不下这口气。眼看大捷在前,却偏偏德元帝在里面搅混水,他懊悔也恨。

  崔山庆捡起地上的金玉腰带,微窘道:“案子快点审完,将人和一应家产押送长安,我们也能过个好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有气,但恕卿,来日方长,太子不是圣上,有他在一切都还有希望。咱们都先走着看吧,若是一直耽搁纠缠下去,真是三司的人来,只怕是社稷不安,朝廷大乱。”

  话说明说透,徐子谅再也没有力气去反驳这点,只得无奈点头接受。于是崔山庆给了郑郁一个眼神,两人马上给徐子谅穿好官袍扣好腰带。

  三人并排顶着风雪走向提审堂。

  德元二十年正月初二,德元帝正式推行新法。

  德元二十一年正月初八,骊山殿内,长案上依次摆着赵贞国与马远的侵田状词、江南土地的实际丈量、何才文与一干人等抄没出来的家产明细、贪污钱款的账册。

  殿内政事堂的官员站了一片,德元帝双手环胸在金丝楠木案前踱步,冷冷道:“江南官场这烂成狗屎一样的烂账!谋反!贪污!占田!还有什么是给我干不出来的?”

  相公们才放完假,心情还没从年节回过神来,自然也没人在这时接话都垂着头。包括刘千甫都垂着头,望着地面不语。

  德元帝看着这一堆账册实在头疼,随手翻起几本一看钱财那数字他只觉堵心口,又扔回去,对着一群宰相就是骂:“一天天吃饱了饭,就专门给我干这事?朝廷养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贪官就跟那春日的笋一样,几茬几茬冒!”

  这位帝王最后越说越气,随口来了句:“军饷贪、税钱贪、罪臣的家产也贪。他妈的!这天下到底谁的,哪天是不是也要把北衙皇宫给贪了才算数?!”

  刘千甫仿佛在走神没听见德元帝的话,否则按照往日他是第一个劝慰的人。

  一旁的起居舍人时听时记,正写了个他的两笔,发觉不对看向德元帝,德元帝看到他的眼神,怒问:“看什么看?!你个脑子没水的难不成还要把这句话记到起居注里面去吗?”

  起居舍人弱弱道:“陛下,臣要时遵圣言。”

  本就在气头上的德元帝见状就抄起案上的砚台想砸过去,起居舍人连忙涂掉,诚恳道:“陛下,我没记。”

  德元帝看他动作不会造假才把砚台递给张守一,张守一连忙一丝不差的放回去。

  “你们管着天下的差事,眼睛就别整天盯着我在做什么了,给我看那群整天大贪小贪的人在干什么。”德元帝来回踱步加上又大声喊,已是热的不行,脱随手了外袍砸给下面一位宰相,“我这几日问道都没个好心情,你们这帮尸位素餐的人。”

  正好把最近的刘千甫盖了满头,刘千甫默默地把银白金泥织锦龙袍收好抱在怀里,随后颔首答道:“陛下所训甚是,日后臣等绝不再让此事发生,还请陛下息怒。”

  宰相们看大头发话,于是连忙附和。

  《德宗实录》:德元二十一年一月辛丑朔,淮南节度副使马远、扬州大都督赵贞国墨军饷、家产、私占民田。上大怒,呵出母,恚斥群相于殿。中书令千甫对曰:“上以圣德至孝,继受宝命,私以督察百寮。”

  上悦赐其浴殿召对,翌日千甫方还。吏部侍郎徐球、起居郎林潜修撰。

  宜阳公主府内,林嘉笙拉着林孟则坐下,说:“长安的冬日还是那么冷,你可习惯?”

  “路途再远回家一切都好了。”林孟则笑道,“没想到你如今这般漂亮,那日在人群中我险些没认出你。”

  林嘉笙幼时与代王之女林孟则交好,两人年岁虽差了十岁可少时的感情却极为浓烈。

  那年林孟则远嫁,她还曾对德元帝哭闹说想跟林孟则一起去戎狄。以致德元帝抱着她哄了许久才止住哭泣。

  林嘉笙轻柔一笑:“大了也有大了的烦忧,还不如幼时懵懂无知。”

  林孟则安慰着她,两人说着长安旧日的趣事,待得日头落下山,林嘉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暮色褪去,林孟则疲惫地坐在正厅之内,见站立的婢女多觉孤寂便挥手屏退她们。

  “你念了她这么多年,现在见到你不高兴?”

  厅内屏风后走出一名男子他说着戎狄语,男子身材高大,眼神锐利,颈间刺着狼首刺青。他浑身带着塞外的狂悍民风,双耳银饰与辫上的玉石相击发出清响,男子五官俊朗,充满英武气概。

  林孟则瞥了他一眼,用戎狄语答道:“她长大了,亦非当年孩童。额尔达,长安还是我的家。”

  额尔达笑着走到林孟则身边跪下,握过她的手抬眼凝视她,仿佛是在仰视高贵如天的神灵:“公主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塞外悠扬的语言和音色说出世间最美的话。

  “揽音珠的儿子或许在长安,要认识吗?”林孟则摸着额尔达颈间的刺青。

  额尔达伏在林孟则膝上,喃喃道:“姑母的儿子会帮我吗?”

  林孟则抚着他的后颈,笑道:“会的,我们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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