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郢州富水【完结】>第115章 胡女

  成王府书房内,林怀治持书与自己对弈,对面的严子善在数着今日从袁亭宜和裴文懋身上赢来的钱。

  下首的刘从祁沉吟道:“那笔钱进了梁国公府,我回府查书房账册时发现是今年五月初扬州进贡江心镜时,赵贞国与何才文敬来上的。郑砚卿在江南想彻查这笔军饷的去处,可他俩已经补不上钱,于是裴霖让裴文懋寻我,让我找刘千甫批文,将这笔钱落回到江南修葺堤岸的款上。届时工部走条子,政事堂下公文,这二十万军饷就可无生声息地被他们拿下,而底层的那些军士还等着这笔钱回家吃饭。”

  “二十万军饷?他们吃得下吗?”严子善按下手里最后一个铜板,望向刘从祁,“刘相在里面捞了多少?这件事就算报上去,有岐州案及如今新法推行的要诀在,我看圣上还是不会怎么样,况且这次是裴霖与赵贞国串通,刘相会任由自己被牵连吗?”

  林怀治放下书看着眼前的棋局,严肃道:“就看十一郎愿不愿意淌进去这趟水。”

  “这钱就在梁国公府,谁都跑不了。”刘从祁回道。

  “工部尚书。”林怀治起身走向书架,从书堆里找出一铁盒递给刘从祁,说,“崔将军明日启程前往扬州,赵贞国根本坐不住。裴霖见朝中还是刘仲山控着,所以他让裴文懋来,便是下了狠心要选你们。”

  铁盒之中是何物什,刘从祁清楚,他站起接过后,说道:“想拉我下水,胆子也太大了。”

  “剑走偏锋方赢。“林怀治纵有千分把握却也担忧这一丝意外,他眉心一蹙:”这里面是绫罗香,你能解出来吗?”

  木盒被打开,数年前的清香漫至林怀治鼻腔,他似是回到那个雪夜。刘从祁用盖子拨了些香末,从容答道:“我家的东西难道我会没有把握?”

  林怀治眼底笑意浮现:“那便静待佳音了。”

  一旁的严子善看两人打了圈哑谜,他一向懒得去问,只想知晓结果,便揣好铜板问:“那裴霖该如何?总不可能江南之地的军士都不发军饷吧?!”

  刘从祁沉吟道:“我会说动刘千甫让他除了这几人。”

  江南过重阳前,灾情终于稳定,郑郁便开始着手丈量土地,事事做着亲为。赵贞国那边拖着军饷说捉钱人没收回,又打着崔山庆快到的由头整肃军纪,让军士们修葺堤岸房屋,实在分身乏术。

  “这是如今江南的土地名册以及官员职田,世家虽说愿配合但实际上多半瞒着。”扬州大都督府上的长史张柏泽拿着账册给郑郁禀报事务。

  郑郁提笔写着奏折,并未抬头:“谁家还瞒着?”

  杨立答道:“自然是赵贞国家,底下军士去量地要册时,他家说此前几代帝王慢慢赏赐下来便如此,还赶走了军士。”

  “赵家,少的这二十万军饷他跟马远还未补上,逆贼家产也没着落,如今又要闹这个动静吗?”徐子谅说,“他身为扬州大都督难不成连家里事都管不好?齐家平天下,他哪点都没做到。”

  近一月下来,杨立早与他们混成一片,说话也不客气,账册甩在案上,直接撩袍坐下,说道:“他头上是刘相,这天高皇帝远。虽说圣旨下了,可民间的那点子事,两位不深入是不会明白的。”

  汇报灾情的最后一笔漂亮收尾,郑郁拿过面糊糊上,道:“新法在前,他二人还要顽抗吗?此等利国利民之事,一直拖着只会让圣上觉得我等办事不利。”

  徐子谅悠然道:“这事利国利民却不利官,他们自然不同意,新任广陵县令可是吏部下令让大理少卿林潜来,诚心膈应我们。”

  “少卿到州县县令,林潜没算到这一步吧。”郑郁笑着问杨立,“赵家的田我记得就在广陵是吗?”

  杨立点头,有些明白过来,试探着问:“让他去做?会不会不听话?他是皇亲贬下来的官。”

  “他做的是大雍的官,一切自然以圣谕为准。”郑郁眉眼带笑,官袍上的纹样显出他在江南之地的身份。

  江南无粮赈仓的折子先是送到乔省恩手里,继而转到德元帝案头。但此刻的德元帝没了大多御史谏官看着,愈发懈怠,国政皆交由政事堂处置。

  对于江南的折子,德元帝只说让刘千甫从洛阳调一些下去,别饿死人。

  重阳将至,为着上次的事情,裴文懋趁着几位好友有空,又组酒局去了红香榭。

  轻歌曼舞,笑声交着乐曲在其中。

  刘从祁倚在凭几上,看着厅中的舞伎百无聊赖地饮着酒,身边的袁亭宜、苏赛生、严子善与裴文懋议论着朝中局势与人生评弹。

  裴文懋这些日子十分殷切,恨不得把整个人都扑在刘从祁身上,自然他想做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晓。

  一场酒宴从酉时闹着快宵禁才预备着离开。

  琵琶音色流转,所有的烦忧都在此时抛散,众人前后不一地走在廊下,院中回转着天籁之音。

  霎时间一胡女冲入院中见到廊下的几人后便想冲过来,双泪含泪,衣衫都被鞭子抽碎,身上的石榴裙裹着血丝渗出,暗沉不一。胡女身后还跟着几名身强力壮的男子,嘴里嚷着要打死她。

  胡女跑的急,一下子摔在庭院中,袁亭宜顿时喝道:“做什么呢,住手!”

  几人衣衫华贵,身份不俗,那些男子见此也怕惹事便真都停了手。

  假母听见声从一屋中出来,谄笑堆满了脸,解释这胡女被父兄送到这里习规矩,冲撞贵人实在不妥。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是送,是卖。

  “你!过来。”

  刘从祁目光似火地看着那名站在院中的胡女,廊下诸人一惊,毕竟刘从祁从未流连过烟花之地。

  假母看出其中意思,忙把双眼哭肿的胡女拉过来,理好她的衣裙。

  胡女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听见啜泣声,刘从祁沉声道:“走近些。”

  假母看刘从祁怕是真的喜欢,便把胡女推搡至他面前。

  胡女的石榴裙,鲜艳浓烈。

  胡女被假母推着跪在刘从祁面前,刘从祁皱眉道:“抬头。”

  诸人的眼光都顺着胡女抬头看去。

  女子五官精致,肤若凝脂,纵有血污却美艳深邃,螓首远山眉气质出尘。挺鼻红唇,双眼噙着泪别有一番梨花带雨景,一眼就可见是胡人。

  胡女虽是仰面却垂着眼,刘从祁凝视着胡女,长吁口气,声音放柔了许多:“看我。”

  闻言胡女抬眼看向他,那双黑如曜石的眼睛恍若星辰,长睫浓密,似是未经如此场面,哭红的双眼透着惧意。

  刘从祁突然笑了声,看向假母,欢快道:“赎身,多少钱?”

  此言一出,假母笑着帔巾一扬:“二公子真喜欢这丫头,那就五百贯赎走。“

  这是平康里的价钱,从这里面赎身不花费上百贯,那是不可能的。

  裴文懋惊道:“五百贯?你这也太贪心了吧?人都快被打你废了。”

  “哎呀!裴公子,这丫头才来不久,被他父兄送到我这里,跟在孙娘子身边还没学过什么本事呢。再者刘二公子也不差这些钱,这丫头性子烈在我这儿打碎了不少东西,我还预备着要重新买呢。”假母说着明面话。

  刘从祁让假母别说了,丝毫不犹豫直接掏钱,适才带来的绢匹都算上也都还差了些。

  毕竟诸人出门时也没想着会花大价,带的也不多。

  看出刘从祁像是很喜欢这胡女的袁亭宜急忙在一众好友身上搜刮,连严子善的额饰都未放过,连同自己身上那点碎末铜板凑足了钱递给刘从祁。

  刘从祁看了眼一脸无忧的袁亭宜,犹豫一瞬还是接过钱替胡女赎了身。

  秋风已席卷着长安城,冬日即将来临,梁国公府的书房内,烛火明亮,照着刘千甫翻阅文书的身影。

  刘从祁带着侍女进来,在书案旁坐下,他随意翻开一本底下官员的奏折,说:“江南那边怎么样了?我听闻洛阳不肯借粮,那岂不是要死人。”

  “你一向不问朝政,近日怎么总是留心许多。”刘千甫搁笔,看向他。

  侍女走至刘千甫身边放下茶盏,后蹲身整理着地上散落的黄纸。

  刘从祁撑着颐,笑道:“忧国忧民忧天下,这话我幼时你不是常教我吗?况且裴文懋这两日总是找我,看上去像是有事。”

  刘千甫道:“裴文懋找你?他能有什么事?”

  阅折许久,他有些口干,便伸手去端茶解渴。整理黄纸的侍女见刘千甫的动作,于是直身双手奉过茶盏递给他。

  刘千甫的手在空中停了须臾,他的眼神落在了侍女脸上而后迅速移开,最终接过茶盏,朝侍女说:“你先退下吧。”

  “岧奴,你不要试探我。”刘千甫用盘雀金玉盖拨着清茶,“这个女子你怎么买回来的,管家早与我说了。”

  岧奴是刘从祁的乳名,刘千甫有时生气或高兴时会唤着他,眼下这场景并不像是高兴样子。

  刘从祁不知所罪,眉心一挑:“前两日我与裴文懋去红香榭,见这女子都快被打死,浑身可怜就买回来了,怎么能说是试探呢?”

  方才的侍女正是刘从祁从红香榭赎回来的胡女,名头给的正,刘千甫也不再追问其他,又问:“裴文懋这些日子与你走得很近,你方才说他有事,找你是什么事?”

  刘从祁答道:“他让我找一下府中有无今年五月扬州那边来的贺礼,说是有大用。”

  “贺礼?”刘千甫放下茶盏,思索一番未想起此事,随即问:“赵贞国何时给过梁国公府贺礼?裴文懋是不是记错了?”

  那些光亮的贺礼又被刘千甫推了回去,他联想此前德元帝命他从洛阳调粮,赵贞国和马远来的信。对事情已经推算出几分了,裴霖就这一个做官的儿子,这个裴霖还做着工部尚书的官,居然敢让裴文懋来问这件事。

  他心里开始对赵贞国和马远生出几分厌恶。

  “我去库房看了,确实有一笔贺礼从扬州进来,那时你不在府里,我看没什么大事就签了条子替你收下。”刘从祁观察着刘千甫的表情。

  库房及府中的一切钱财支出,除了刘千甫就是刘从祁说了算。

  “什么时候来的?”刘千甫神色平静地站了起来,在不远处的书架上寻着条据。

  刘从祁坐着没动,答道:“五月初二,李三娘子也在,你不信去问她。”

  李三娘子是刘千甫的侍妾,陈仙言妹妹去世后,后院事务都是李三娘子或刘千甫的另一位女儿在打理,但他本来后院也没几个人。

  听得此言,刘千甫翻出一本名册翻着,目光落在刘从祁身上,肃声问:“多少钱?”

  “十几口大箱,金银珠玉都有,我怎么知道里面有多少?”刘从祁笑着回答。

  刘千甫又问:“账册呢?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那段时日你忙着宜阳公主的事,我怎么好打扰你,更何况这些东西家里少过吗?”刘从祁心知刘千甫的所有事情,三两言语就躲了过去,“且这钱是我收下的,真要追查起来,我这左郎将的官还没坐稳就要丢了。”

  刘千甫从不对刘从祁起疑心,走到书案前,将那份账册丢在樟木案上,沉着脸坐下突然一扫案面,瞬间奏折与茶盏滚在锦毯之上。

  樟木案承受着刘千甫的怒火,他冷冷道:“好个赵贞国,居然敢算计我!”事情捋了清楚,他问刘从祁:“裴霖那边的意思是什么?”

  徐深造反的原因是什么?没钱没地,这下子谁贪污这军饷,就会被有心之人网罗在里面。

  刘从祁垂眼掩去冷意,答道:“政事堂下公文,让这笔钱落在修葺江南堤岸的账上,反正整个江南现如今都拿不出钱和粮,这笔钱囫囵着就这么过去了。军饷让户部和赵贞国想办法就是,至少不要牵连到我们。而且还有一件事,他们拿了何才文的家产,并未全数充缴国库。”

  刘千甫思虑片刻后,说:“狗胆包天,圣上这几日欲修道观正愁没钱呢。这军饷裴家也定收了些钱,这些年打着我的幌子没少干暗事,先用用吧。明日我就回禀圣上,你让裴霖别病急乱投医。”

  刘从祁颔首随后说了两句就退下,出去时见满地狼藉并不言语。

  走至门口时,刘千甫吩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来人,进来收拾。”

  胡女立在门外,刘从祁路过她身边,对她说:“叫你呢,还不进去?”

  门外的侍从与婢女本想进去,可看出刘从祁的发话,也就无人敢动。胡女愣了片刻,随后垂眸进去。

  满地的奏折与茶盏碎片,水浸满了纸张,刘千甫手搭在着凭几上撑着额阖眼想事,听见屋内声响后,睁眼看去。

  他没有出声只是看着胡女的身影忙碌,看到案上胡女收拾齐整的奏折后,轻笑一声:“你不识字?”

  案上的奏折被倒着摆好,字迹颠倒,胡女看向他,用流利的官话答道:“回禀郎君,是。”

  她才从呼伦贝尔草原来长安不久,文字之上并不识多。

  声音不像,语言也不像,但刘千甫见着这张脸还是觉得有趣,便对她招手。

  胡女起身走到他身边跪下,刘千甫凝视着她的面容,想了想后,问:“你姓名为何?”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

  “奴婢姓王名宛。”

  刘千甫嗯了声,烛光映在他俊美的脸上,往日有着疏离的眉眼现如今露着沉稳:“你是五胡中人?”

  王宛答道:“奴婢是回纥人。”

  刘千甫又问:“想学写字吗?”

  王宛犹豫片刻后点头。

  刘千甫望着她,目光幽深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张掖河边,最终轻叹口气对王宛伸出手,柔声说:“过来,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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