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郢州富水【完结】>第83章 清荷

  林怀治偏头看到了远处的一块琉璃碎片,流光溢彩,他说:“不娶。”

  简短的两字砸在郑郁心里,他再是撑不住力,手一软倒靠在林怀治肩胛骨处。

  “别靠。”林怀治突然说道。

  郑郁低声问:“为什么?”

  “有汗,脏的。”林怀治答道,随后又说,“夫哀莫大于心死[1],只要有一日尚存就有机会。以后心里要是不舒服,可以找我过两招。”

  郑郁嘴角翘起,认真道:“知道了,但你打人很疼,我才不找你过。”

  林怀治只是低笑了声没说话,那一刻郑郁又听见了林怀治的心跳声,沉稳有力,那是生命的源头,那跳做鼓声的心跳私会引着他走到人生的桃花源。

  皓月躲进云层,夜色愈发浓郁。屋外不知何时刮起风,吹得院内的榆树沙沙作响。

  热水滑肌肤而过,漫在腰间。郑郁站在池中,拿着布擦身奈何够不到后背,总觉得有块地方没擦到不舒服。在又一次尝试未果后,正想放弃作罢。

  身后就有只手接过布,轻轻擦着他够不到的地方。

  郑郁转头看林怀治,柔声道:“多谢。”

  林怀治把他的头推回去,说:“不必。”

  “要我帮你吗?”郑郁觉得这事有来有往,林怀治也有做不到的地方。

  且擦背这件事是真的舒服,除了林怀渝搓背!

  “好。”林怀治力度把握的很好,不轻不重,惬意舒服。

  “抱歉。”郑郁看到林怀治背上有许多琉璃划伤的血口,他避开那些血口擦着。

  林怀治微怔一下,说:“不必道歉,事情已经过去了。”

  郑郁擦着林怀治的肩膀,笑着说:“我这儿有漠北秘药,止血结痂,可使肌肤如初。”

  擦拭声在继续,林怀治半晌不语,郑郁早已习惯也不等答话,擦拭完后把洗浴物什放在岸边,这时他看林怀治转过身来,听他说道:“我幼时曾想过捐躯从戎,就算疤痕遍身也不失血性。马革裹尸,更是儿郎一生荣幸。”

  谁不想金戈铁马,抛头颅洒热血,护家为国。郑郁鲜少听林怀治说这些,他原以为林怀治遍读百家书,立志做君子却不想有此念头。

  “不可思议吗?”林怀治见郑郁眼里有些错愕。

  郑郁靠在池边,享受着出水前最后的安逸,浅笑:“有点。”随后又想人不是无缘无故有此想法的,就问:“年幼时是得见什么事了吗?”

  “德元六年,宜阳公主嫁戎狄王。”林怀治把头发撩在身后,走过来靠在池边,说,“那一年她的哭声传遍了整个皇宫。”

  宜阳公主,代王长女。德元六年,嫁戎狄王,时年十六岁。彼时德元帝的公主们还小,最大不过六岁,就连阳昭长公主当年都未及笄。

  戎狄战败,来朝求娶天家公主,以结两境友好。宗室之中,只有这位代王的女儿最合适。

  郑郁沉默良久,叹道:“玉颜便向穹庐去,卫霍空承明主恩[2]。”

  林怀治眉心一蹙:“慎言!”

  “这里就你我,还会有谁传出去。”郑郁笑着说,侧头看见林怀治嘴边那约莫两寸长的伤口,“若是圣上或贵妃哪日知道了,该怎么办?”

  “现在知道害怕了?”林怀治偏头与郑郁对视。

  郑郁坦然道:“没害怕,只是担忧你破相。”

  林怀治想了想,正色道:“我不怕破相。要真问起,我就说,儿不孝洁茬时手抖蹭伤的。”

  “那圣上和贵妃真的相信,你会自己做这些小事吗?”郑郁只觉林怀治这话和呆板表情颇为有趣,就笑出声,连带着肩膀都在轻抖。

  林怀治眼底也染起笑意,答道:“或许私下里他们也会自己动手。”

  “你知道?”郑郁笑着问,眼神却还是停留在那伤口上。

  “猜的。”林怀治看郑郁一直盯着,就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摸那伤口。

  他心里也有些害怕,万一真破相留疤,郑郁嫌了该如何?

  “别碰!”郑郁怕林怀治挠破好不容易凝固的疤,便抓住他的手。

  此刻肌肤相触,热雾升于身间,沐浴过后的熏香环绕。熏的两人都心猿意马,忘情天地。

  庭院里的樟树叶也在此时安静下来,似有闷雷声响起可不过片刻又安静。林怀治见郑郁眸光里充满忧色,心蓦地被攥紧。

  他和郑郁都没有松手,两人视线大胆的交汇在一起。

  像是千丝万缕的线把他们缠在一起,郑郁唇色被热泉熏得湿润,脸颊也布满红意。林怀治眼底一暗,稍侧过身伸出手抚上郑郁的脸。

  郑郁身体僵硬了下没有避开,直到林怀治低头吻在他唇上,他也慢慢抬手抚摸着林怀治的脸。

  热情一触即发,那一吻令两人缠绵许久,似是方才的争吵、打斗在这柔情的动作里找到了宣泄口。瞬间过往的不快化作呼啸的狂风,卷走他们所有的烦忧,只有彼此依偎。

  水微有波澜,雾渐渐消了下去。林怀治扣着郑郁的头,力大得像是要把他拆之入腹,与他唇舌交缠,呼吸极重。郑郁被吻的晕,他被微微蹭着,他搂着林怀治的肩膀,想往后退却不得松力。

  白光照亮了浴房,轰隆的雷鸣紧随其后,雨滴顷刻而来。雷声或许没吵醒长安百姓,但却惊醒了缠吻的两人。

  “水凉了。”郑郁红着脸与林怀治分开,他低头隐隐约约看到了水下两人蓄势待发的模样,于是脸更红。

  林怀治也放开了他,平着气息说:“那先回去罢。”

  郑郁说:“你脸上还是擦点药,好得快,我房里有。”

  林怀治“嗯”了一声答应。

  两人出水穿好衣服,至此过程中都没说话。到得门口雨势渐大,郑郁接过周渭新递来的伞走到院中撑开,朝林怀治一歪头。林怀治意会,走到伞下微躬着身与他并肩离开。

  浴房离郑郁卧房不算远,雨水打在伞上,又顺着伞节滴落在两人身前身后。青砖被雨水浸湿,木屐踩在砖上发出“叩、叩”的声响。雨幕包裹着两人,走向来日的路。

  走到廊下后,郑郁把伞递给周渭新,让他下去休息不必伺候。郑郁才跨进屋的瞬间,就听林怀治快速反手关门,随后护着他的头压在门上狂热亲吻。

  呼吸交错,唇舌来回。郑郁抓着林怀治的手臂,不住的热切回吻,身上人的体温愈发重,热的郑郁想推下凉快,却被林怀治顺着五指分开。

  十指相扣,一室旖旎。

  方才穿好的衣服,又在两人跌跌绊绊走向帐帷的过程中脱下。满屋的琉璃碎片已被清理,屋子又恢复到它原本的清雅。

  屋外的雨势如银河倒泻,电光带着雷鸣盘旋在长安上空。屋内的红浪都被轰雷声吞没,郑郁置于软被上,下肢悬空缠着面前人。

  激语让郑郁不停往里侧移去,可双手被锁,身形才移了一寸,就被拽回。热息当头浇筑,他的泪早顺流而下。

  林怀治向来是个话不多,却能敏锐觉察到对方情绪的人。他一边寻着趣处,一边爱抚地吻去郑郁的眼泪。

  闷雷又响,郑郁侧脸的汗滚落在衾上里,他扣着面前的沉香木栏。

  那富有节律的声音就像庭院里遭雨水冲打的樟叶。

  屋内的声音被雷鸣雨声吞没,郑郁眼中盈着清泪,指节扣的木栏用力近乎发白。

  帐帏与力一起晃着,林怀治在水浪里翻沉,凭其感觉在雨中世界追寻。

  二人于帷笫间虽只有一次,但他习力惊人,早已寻到对方的得趣之处,观郑郁漂亮瘦削的背脊跟沉下去的腰形成一美丽诱人的线条,林怀治眼底暗沉,他把额前的几缕碎发顺抓到脑后。

  手点着那漂亮的线条上顺下触在光洁圆润的肤上,他好似在这刻压不住心里的念头。

  雷声过去,哽咽却未过去,林怀治听泣声觉出过火,胸膛贴向郑郁一手寻到身前帮着,一手牵过郑郁的手把在掌心里揉着。他亲吻着郑郁的唇,从嘴唇到耳垂,后又覆在他的侧颈,细细啃咬着。

  林怀治贴着郑郁的背脊,头抵在他后脑上,低声喃喃:“砚卿,别怕。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

  郑郁现下神智不清,头皮连带手脚尽是软麻,长身现下在另个世界滑动。蓦地魂魄离体,忽觉眼前又闪过白光,情念中的他没清听林怀治说的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汗滴犹如雨下,林怀治的汗滴在郑郁滚热的肌肤上。

  一刻钟后,身形缓停,郑郁跪的有些久的双膝倒在了丝衾上,喘息声渐渐平稳。

  郑郁晕死几番,飞荡的魂魄和失聚的眼神终归本位。他手恢复的有些力气,去摸肩上林怀治的头,似是怒嗔:“澡白洗了。 ”

  “抱歉。”林怀治胸膛还在起伏,闷声道。可他还杵在内里。

  郑郁浅笑一声,去寻着林怀治的唇接吻。两人吻得难舍难分,分离时,亦有银线相连。

  林怀治待呼吸平稳后,才退出来,清态顺流。

  他捡起地上的衣服给郑郁擦净,看屋内有备好的热水,就缴了帕子给汗津津的郑郁擦洗。

  郑郁则是累得不行,空虚和疲惫感袭来,趴在原处任由林怀治给他擦洗、穿衣。

  屋外的雨小了许多,郑郁怔怔地看着头顶的轻蓝芙蓉流苏帐,突然说了句:“这芙蓉帐的颜色会不会有些闷?”

  “嗯?”林怀治正擦完汗准备穿衣,想着这是郑郁问的话,连衣服都没穿,就掀被上床保持跟郑郁一样的姿势,观察那帐色,思忖片刻,答道:“春日将过,若是夏日不妨用青纱穿云帐,清雅静心,平夏日灼热。”

  郑郁颔首随后侧头看林怀治,笑着说:“你对这些还颇有研究。”

  “所见所闻,皆是我师。见得多了,就懂了。”林怀治凝视着郑郁说道。

  “你嘴边的伤。”郑郁循着烛光看清了林怀治的伤口,才想起回房来是擦药的,便想起身去拿药,“现在擦了,明日血痕也会没那么深。”

  林怀治起身按下郑郁,说:“我去拿,你歇着。”

  有人代劳郑郁也不推辞,随后细品林怀治那句话,脸又微烧起来。林怀治按郑郁的话找到药交给他。

  “不出三日肯定能好。”郑郁给林怀治伤擦好药,把药盒递给林怀治遂躺下。他突然觉得,林怀治在这时好像什么都做,什么都听,有点意思。

  “不好怎么办?”林怀治撩开床幔把药盒放在案上,与他一并躺着。

  郑郁眉心微拧:“你不是你不怕破相吗?”

  林怀治正经道:“现在怕了。”

  “为什么?”郑郁翻了个身看着林怀治。

  “不为什么。”林怀治还望着那床幔,语气十分随意。

  脾气还是那样,郑郁收回适才他的话,轻笑着说:“殿下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怀治看他一眼,过了须臾抬起手臂,说:“要不睡过来吧。”

  郑郁存心逗他,说:“你在邀请我?”

  “算了。”林怀治正要放下,郑郁便靠了过来,枕在林怀治肩处手也搭在他的腰上,随后抬眼,浅笑道:“我说了你真不会关心人。”

  “谁关心你了,自作多情。”林怀清冷声道,可手却搂紧怀中人。

  郑郁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压着嗓子学话:“谁关心你了,自作多情。”

  “睡觉!”林怀治一掌拍在郑郁身后。

  碰巧林怀治打在起先那被撞红的地方,郑郁不满道:“无情。”

  林怀治享受软玉在怀的感觉,抵上郑郁的额头轻蹭两下,阖眼嗫喏:“没你无情。”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一室静谧。郑郁听得这话,就想问林怀治心里是不是有他,却听头顶传来林怀治均匀的呼吸声。转念一想,若林怀治心里当真有他,为什么不是林怀治先说?

  方才就说了那么句关心人的话,林怀治都上手打人,要真问林怀治心里有没有他,他估计林怀治能把他骂死。随后又想,初次的时候林怀治怎么没抱着他,后想起,那时他似乎在林怀治给他穿衣时就睡着。

  郑郁最后睡过去时的想法:若林怀治真心里有我,那一定得他先说,臭男人,我还治不了你了。

  翌日清晨,鼓声不同以往,敲得音调与往日不一样。林怀治听出这时取消去皇城上朝的调令声,鼓声夹着大雨,冲刷洗礼着这座都城。

  “今日不用去了吗?”郑郁抱着林怀治,头枕在他手臂上。

  林怀治确认是不用上朝的调声后,肯定道:“嗯,继续睡吧。”郑郁本就起不来,听见肯定的答复后,便一头扎进温柔乡里。

  再次醒来时,郑郁已不知是何时辰,只觉浑身酸累,比上次那感觉还累。

  “什么时辰了?”郑郁睡眼惺忪。

  林怀治揽着他的肩,翻了个身抱住他,答道:“应是辰时了。”

  见得天光大亮,郑郁毫不留情地推开林怀治,上身越过他撩开床帐,竖耳听着外面的雨声,说:“雨还在下啊。”

  “现今这时节多雨,正常。”林怀治声音还带着初醒来时的喑哑,脸上扫过郑郁的发丝让他心里有些痒,他的手不安分地摩挲着郑郁的腰身,一点点下移。

  郑郁不想大清早林怀治就这般浪荡,随即事后无情地屈膝一顶,怒嗔:“你待会儿怎么回去?”

  “雨停了就回去。”林怀治微吸口气,手乖乖回到腰上,睁眼凝视郑郁。

  郑郁倒回床上,瞥了林怀治一眼,说:“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都停不了。”

  林怀治说:“吟罢清风起,荷香满四邻[3]。若有清荷,亭台赏雨不失为雅事。”

  这座北阳王府自然没有荷花,但远在千里之外的那座北阳王府却有。郑郁只觉林怀治这句话意有所指,像是在为那日工部里的问话回答一样,笑道:“你要真喜欢,不妨替我寻些观音莲来?”

  林怀治起床,拾起散落在床边的衣裳穿上,随后拿起衣架上的腰带,背对郑郁问:“只喜一种?”

  “就东湖红莲和观音莲吧。”郑郁翻身手支在枕上撑着下颌,思考片刻后,说,“太多反而易看花眼。”

  林怀治说:“好。”穿好衣转身看郑郁青丝垂泻,如画的眉眼含着笑意,红唇勾着一个好看的弧度。倏然看得他血液滚烫,随即单膝跪上床,钳住郑郁下颌低头吻了上去。

  这日的郑郁才熬了一夜宿直完,正准备回房补觉。路过后院时,忽闻清雅荷香,转步沿着小径往池边走去。侧身掀过柳叶,映入眼帘的是满池红白交错的荷花。

  初夏阳里,南风吹过,荷叶簌簌递来静心安神之声。两池分隔,一池中的观音莲色白与金阳交织,在这略有些闷热的时节与人眼前清凉之感。另一池的东湖红莲随清风摇曳,在绿水青荷里别有一般风采清逸,池桥流水,荷花丛中亭台矗立。

  亭卷竹帘微风摇,满池清荷入梦来。

  岐州税案后,郑郁和袁纮同时上书要求严惩贪污官员,一时掀起千浪。弹劾他的折子,在圣案上堆了两摞。不过德元帝也恨贪污官吏,准了袁纮和郑郁的折子。

  张书意、李远谌、杨奚庭等数十人贬官外地,赵晋因刘仲山在其中牵线贬为广州都督。

  而后刘千甫举礼部尚书梅说为尚书左丞,此举袁纮虽有阻止,可架不住德元帝喜欢。而后德元帝更是以林嘉笙生辰为由,让户部拨款为其修建别苑、道观。

  袁纮、乔省恩等朝臣上书劝谏,可都被德元帝避重就轻的推了回去。直言就这么一个小妹妹,女儿家宠些也无妨。说罢与梅说一起就想给袁纮和刘千甫赐婚,袁纮等人才咽了下去。

  临近端午,长安城里已有些燥热,烈日灼烤下风中混着黄土味道,闷热的让人不住想躲回家中避凉。

  郑郁下朝出宫回府忙换了厚重的官服,内罩白纱衣外穿宝相紫花半臂。一身清爽的在王府门口徘徊,不时向前张望。

  他已等了小半个时辰,齐鸣正想开口劝郑郁回去时。突然,长街上由远而近传来强劲的马蹄声,整肃有律,风刮起旗帜的破声,郑郁忙整好衣衫,持礼等待。

  不过片刻,长街上就出现一队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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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庄子·田子方》

  2、出自唐.孙叔向《送咸安公主》

  3、出自唐.裴度《夏日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