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郢州富水【完结】>第52章 雨雾

  “讲。”德元帝看这些人是觉得今日早朝还不够乱吗?郑家老二又凑什么热闹!

  此话出,官员们又抱着看戏的眼神,看向郑郁。好不容易熬到宁王那点事儿结束,怎么这人还有事?

  郑郁俯身垂首道:“陛下,臣弹劾东宫药藏郎吴鄂,倒卖宫禁药材于市。获钱近两万贯,另有账册在此,请陛下明察。”

  说完从袖中拿出一账册交由侍卫,正是钱伍从药铺中盗出来的,而留在吴府的不过是他手抄的彷本。

  见此,而殿内官员也合时宜的交谈起来,一个早朝就见了这么多事,任谁都平静不了。

  德元帝示意殿中侍卫将其呈上,冷着脸看完后,愤怒地砸下台阶,怒道:“我朝还真是胆大之人犹在啊!这等事也能干出来,吴鄂有几个胆子,竟敢倒卖宫禁药材。去把东宫的药账册拿过来,我要仔细核对。”

  “是。”张守一让内侍捡起被德元帝扔掉的账册,带着人退下。

  “郑御史巡按州县,怎么突然知道这事?”接任户部度支司员外郎的李文垚带着疑问说道。

  郑郁知这人是自程行礼被罢职后,由刘千甫安排接任的,适才他又是对着林怀湘发难,这人问他亦相当于刘千甫问。

  “陛下,此前臣偶感风寒,命府中仆从去往东市抓药,见铺中陈有昂贵药材仆从疑惑问了几句。”郑郁淡笑道,“药铺人说不管我是什么大病,他家的药都能治好,我心下起疑。随后便顺藤摸了出来,列于殿上。如有违越之事,请陛下恕罪。”

  刘千甫早就有除吴鄂的想法,见今日有人相助,旋即说道:“陛下,郑御史隶属御史台,弹劾官员本在职权之内。且若不是郑御史发现,那吴鄂不知还要倒卖多少药材。太子殿下坐于东宫,诸事繁多,如何能管住药藏局偷盗之事。吴鄂在位本为官员却行偷盗之事,不惩之,难以平贪赃枉法之风。”

  看刘千甫这番话,郑郁知道今日是猜对了。现下林怀湘陷于兄弟风波之中,好不容易才从这里面抽出来,刘千甫怎会让一个御医再让人处陷境。

  吴家有吴少瑛在前做例,德元帝能杀了跟丽妃有关的所有人,就能代表这怒气盛大。此时若是吴鄂再撞进来,那不过是连着一起处死罢了。

  而刘千甫早就想除掉此人,只是奈何没有机会,现下自己这举动正是应了他的心,有着刘千甫的推波助澜,吴鄂何愁不死!

  况且他也没答应吴鄂不揭发此事。

  德元帝一大早就强塞了这么多事进脑子,事事干涉他的儿子,心中怒气已是压得快顶不住了。

  经过刘千甫的话一说,念起吴鄂的儿子也是受贿成风,不等张守一回来,德元帝抛下一句:“吴鄂即刻斩首,亲族连坐。退朝!”

  终于,早朝散了。

  早朝散后,郑郁坐在廊庑下用着早膳,眼神看着庭院里的大槐树,回忆着早朝上发生的事情。

  他想林怀湛先从武客川那儿知道了丽妃之死有异,后出了宋义之死。德元帝杀宋义显然是为了掩盖丽妃的死,接着便是曲炜和杨奚庭提处武客川,得知此话出于东宫官员武巽之口,内里影射这话是林怀湘透露,这下子又把林怀湘拉下水。

  不过几日间武客川就在狱中反口,承认自己是受林怀湛指使去诬陷林怀湘,杨奚庭不敢妄断,呈报给德元帝,才有了今日紫宸殿的一幕。

  郑郁这几日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德元帝要杀跟丽妃之死有关的所有人。并且在知道林怀湛去查丽妃之死后,对此不惜动用三司会审这样的堂审。而武客川若是真从武巽那里知道丽妃的事情,为什么又突然之间反口咬向林怀湛,他记得林怀湛的良娣是武客川的亲妹妹,武客川本人也与林怀湛私交慎好。

  道理而言武客川是最不想林怀湛出事的人,那他反口就是有人收买了他去指认林怀湛。指认林怀湛的人便是最不想林怀湘出事的刘千甫,不管对于亲情极为看重的德元帝来说,还是争权结派的皇子来说,丽妃的死仿佛就是点燃这一切的引子。

  德元帝为了这件事杀了宋义等人,疑心了林怀湘、林怀湛,就只能证明这件事如果被他喜爱的林怀治知道,则会是一件损失不可挽回的恶事,怕是更会伤到他俩的父子之情。

  但郑郁查过,长安上下对丽妃的死就如史书记载一般,淑妃所害,别无他言。

  脑里思绪如同乱糟糟的丝线,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郑郁轻叹了口气,望向头顶被屋檐遮住的阴天,彼时春风刮过竹帘,发出沙沙响声。

  身后内侍依次收走廊下官员的食盒,郑郁转身交给内侍后,站起身整理好宽袖,随同僚一起向着察院走去。

  今年上元节尤为热闹,但郑郁懒得出门,加之程行礼要上任永州,他恨不得长双腿也陪着一起回家去。袁亭宜则是过了年后就被袁纮拒在家里看书,鲜少出来。严子善是有官在身,也是偶尔与他见个面说说话。

  郑郁上元那天也就与程行礼父子,搬了张榻在庭院里望月吟诗。

  望着圆月,他那夜里蓦然想起身处洛阳的林怀治,不知那人身边会是何光景。

  程行礼是在正月廿十那日离开长安的。

  灞桥边,春风与轻盈的柳絮交织追逐着。万里长空如碧,春日明媚中,柳絮犹如白雪散落,为这本是离别之景常驻的长安城外更添了几丝悲凉。

  郑郁一袭玄衣,虽英俊潇洒,可难掩眉宇间的愁态,“此一别,山水长远,知文兄一路保重。”

  程行礼着深绯官服,腰间金带在阳光下反着金光,俊美的人头上戴着郑郁折成的柳环。身处在漫天柳絮里,柳环衬得肌里白皙,笑起来时更是令人如沐春风。

  “贤弟在京也要保重自身。”程行礼笑着回道,两人双手紧握,难以诉尽心中情意。

  “我返京不久,未与知文聊得尽心。今下你竟要离开,才知人生无常事。”郑郁叹气,可见程行礼笑容,随即反握住程行礼的手,说,“去了永州,可一定要给我来信,现下出发三月底就能到了吧?可别学我没日没夜地跑,那样伤身。”

  程行礼温柔道:“正是因为世有分别,所以相逢才会弥足珍贵,我自十三岁入京,后也只返于长安与苏州两地,现下对那关外的塞上风景倒很是期待。”

  “那知文兄可要替我好好看看永州落日,从城墙望去,那绵延百里的夕阳,尽铺于眼底。远处山峰绵绵,荡气回肠。”郑郁说到此,已是有雾气浮上眼眶,眼尾带红。

  “官员回家探假你还不是能见我,再来年底朝集使入京,万一是我这个做刺史的来呢!”程行礼打趣两句,气氛瞬间松快起来。郑郁笑了,一把抱住程行礼,有些哽咽道:“知文,珍重!”

  程行礼拍拍郑郁背,笑了声没说话,两人随即分开。程行礼抱起在身旁一直玩绯紫鱼袋的友思,说道:“友思,快跟郑叔父说再见。”

  友思头上也戴着柳环,不知大人们的感情,只知道自己要出去玩,于是兴奋道:“郑叔父,再见!”

  “乖乖乖!友思到了永州,可一定要听话,不要惹父亲大人生气。”郑郁轻掐了友思圆圆的脸,友思不明白,为什么出了远门就不能惹程行礼生气,问道:“为什么?”

  程行礼对郑郁挑眉一笑,示意:你得来回他。

  郑郁想了想,故作深沉道:“若是不听话,会有悲望山的妖怪下来抓你。三头六臂,手拿百斤陌刀,一刀就能把你挑入空中。最喜玩弄孩童,没为奴婢,你爹到时候怎么找你都找不到,只能伤心欲绝,凄惨度日。”

  友思听到这些眼里瞬间爬满泪水,他最怕的就是程行礼受苦和丑妖怪,旋即埋在程行礼的脖子里抽泣,“爹,我听话!别把我扔给妖怪!”

  程行礼哄着友思,“不把你扔给妖怪,乖!别哭了。快,友思,再给郑叔父说道别,咱们就得走了。”

  “郑叔父真的再见了!我听爹的话,妖怪就不会来抓我对吗?”友思瘪嘴蹙眉,揽着程行礼的脖子。

  郑郁道:“当然了!你这么听话,我要是妖怪,这么舍得抓你嘛,抓你爹差不多,你爹好歹能赚钱还长得俊。”

  友思委屈道:“他就不能让我们在一起吗?”

  程行礼看两人越说越多,招手董管家牵来马,把友思放到马背上,朝郑郁道:“真要走了,前些年都是我送你,今日你送我。”

  “快走吧!别误了天黑前到驿站的时辰。再说了四年任期一到,还是能调回京的,说不定那时我也被调出京了。”郑郁也不知自己的未来官路怎样,只能这样安慰着程行礼。

  程行礼翻身上马,怀前搂着友思,笑道:“好!砚卿,活在眼前就好,不要在意未来之事。许多事如今若不把握,再有离别或许是永远。”

  “谨听程使君言。”郑郁看着马背上的人点头,心生愁绪又去抱了抱友思才得作罢,随后拱手说,“使君,前路坦荡,你我各自珍重。”

  程行礼还是那么笑着,儒雅斯文,揖礼时手里抓着缰绳,“砚卿,珍重。”

  “这就走吧!”郑郁笑着一掌拍到马臀上,马受到重力往前走去,程行礼回身大声道:“砚卿快回去吧!”

  郑郁在桥上点头招手,程行礼沐浴在阳光下,身前还有一小人伸出头手给他挥舞着。

  马儿将会载着背上的人,回到他的故乡,回到那千里之外,有着辽阔无垠的草原上去。

  程行礼离开第二天,德元帝就以官身不符为由,贬黜了王光林兼任的齐州都督内的长史、别驾、司马在内的一大批文官武官,以及其余三州的刺史及上佐。

  德元帝还痛斥王光林为官不明,纵容手下官员胡闹。继而任命了张书意、袁纮、吴子高等几人推举的官员或是门生接任。

  这么一来,德元帝就是同时打压了平阳和北阳,北阳是任命了刺史所管民政,分权于长安。而平阳那边则是上佐官员贬出地方,分散到其他州县,任命朝中相权下举荐的人,两边敲打,收权与己。

  程行礼离开第十天,郑厚礼破高丽俘获靺鞨人畜部众近三万。捷报传来,德元帝连说三个好字,下令犒赏三军论功行赏。而后让他不忙来京,先扫净敌蛮等年底来京述职时,再大行奖赏,君臣也秉烛话别一番。

  郑郁也在这期间送走了冯平生,冯平生走前还是惦记着郑厚礼安排着的事。顺便塞了一本新的册子给他,嘱咐他好好看,不然年底郑厚礼来了,指不定要吃棍子。

  郑郁还是随乱应着,给冯平生急的差点给他一脚。

  正月流过,二月悄然来至,关中大地如春,寒冬退却。在冬季里沉寂的万物在春日里复苏,草长莺飞,人们脱下裘袄,换上轻便精美的锦袍,行走于这天朝上国中。

  此时关乎万千学子仕途的科举,在礼部南院拉开幕帘,众人开始书写属于自己的那页光辉。

  郑郁这日出宫门时,天不凑巧下起了微雨,不算大。可春雨寒潮,郑郁这身子不觉冷那都是假的,下朝时间一到,宫门前都是官员和马匹。

  “周渭新,你看你的伞遮到人了吗?歪了!”齐鸣在伞下火急火燎地给郑郁系上一件斗篷。

  周渭新清秀,年纪不过二十,两只手里都撑着伞,一把遮着啰啰嗦嗦的齐鸣和满脸无奈的郑郁,一把遮着自己和马匹。

  周渭新仔细观察后,认真道:“遮到了啊!”平日来接郑郁下朝的都是齐鸣,只因今日突然下雨,张管家才让他送伞和披风来。

  郑郁叹口气斜了身子,头探出伞感觉一会儿,继而回到伞下疑惑道:“没下很大雨,把伞收了吧。渭新怎么没遮住我们?”

  “真没下很大?那二公子你看张左相还打着伞呢。其实下不下大雨都不重要,现在......”齐鸣转身去擦马鞍和障泥上的水珠。

  郑郁看了一眼年过五十蓄着灰白胡子的张书意,随即抬手摸一圈自己嘴边,每日他都会洁面没有胡茬。

  转身随手抹了两把马鞍的水,就扯过齐鸣手里的缰绳马鞭上去,戴好兜帽遮住春雨,一驾马腹驰离原地。身后齐鸣还没说完,就见人跑了,捞过周渭新就骑马追上去。

  行至亲仁坊外,郑郁手已在湿冷的空气中变得冰凉,倏地听见前面的长街前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郑郁想这是哪个不怕死的,雨天疾驰,律法有规定,雨天驭马不可过快。除非有紧急公务在身,否则被武侯或金吾卫等禁军拦住,轻则吃鞭子,重则被御史台弹劾罢官。

  他忙勒住马,想看看是谁,却见兜帽所围住的圆方天地里,一高大神骏、毛发油量,环嚼犀角,又用金器装饰的白马映入眼帘。

  马背上的人着着月白仙鹤踏云绣金暗纹袍,腰间佩一把玄铁金玉横刀,鱼袋玉佩在腰力下叮当作响,胯骨之下是宝相银装鞍,人和马浑身贴满了有钱又有权。

  细微春雨所形成的朦胧雨雾里,郑郁终又看到这个离开长安月余的人。

  白马停在郑郁旁,两人快速对视一眼,林怀治俊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淡神情。只是眉眼在雨雾中显得更加柔和,郑郁脸则围在兜帽下,与黑色的绸布相映,衬得愈发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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