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臣之心【完结】>第147章 逆鳞

  在确切的消息传回京城之前,没人相信一个失了皇帝恩宠的年轻亲王能治理好江淮多地的水灾。

  赈灾拨粮、重修堤坝、安置灾民以及大批染病的百姓,桩桩件件都不是容易的事,便只赈灾粮这一件,便可以难倒人。国库拨赈灾银,要经过多少层盘剥,有多少银子真的落到筹粮上,运到受灾地方上后又该如何妥善处置以及谁来处置,层层都需要紧盯。

  这些若换作一年前,萧璨正值盛宠时,底下官员为了仕途,无论如何也不会搪塞推诿,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无宠无权的王爷能做的实在太少。正因为同是在朝为官,京中更多人才并不看好萧璨能把这场水灾治理好。

  然而事实与他们设想的截然相反,还未到七月,江淮水患便已大半压制住。染了病的灾民被集中救治,真金白银的银子砸下去,几乎买空了一个州府的所有药草,或许是水灾控制得及时,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随着雍王赈灾的声势越传越广,慢慢的,开始有更多的民间大夫自发前往灾地扶危救难。而河道治理上,当初康潮挑选的工部官员本就多是这方面的好手,有雍王替他们扫平了其他妨碍,重建堤坝、治理河道泛滥的问题是自然事半功倍。

  这三个月,裴玉戈和萧璨间的传信一直没断过,尽管后面慢慢的,来回一封都要十天半个月,可只要萧璨那儿报平安的信鸽回来,裴玉戈在京中行事便多了一份信心。

  裴素锏在王府悄悄住了大半个月,等西境镇国公主的第二封奏折送入京城,她才光明正大以先前天子准奏的名义回京面圣。也多亏之前萧璨承担了皇帝大半猜疑,直到春猎结束回京这几个月,宫里都没能腾出功夫设计针对靖北王府做什么。

  而随着传回京中的捷报越多,不仅原本等着看乐子的那群人便越发不安起来,就连稳坐皇宫的天子都冷静不下来了。

  整件事中唯有萧璨不经奏请直接下令斩杀三名参与筹粮运粮的官员还能拿来指责,朝中以新任御史大夫符礼为首的天子宠臣倒是以此为由在朝议时弹劾。然而和萧栋期盼的发展完全不同的是,朝中只有少数官员一直坚持要治雍王僭越之罪,这里面多一半还是得了宫里授意的,也有少数最讲礼教的迂腐老臣,将雍王此前种种放肆无礼之处与今时治水这事联系在一起。除去那些持中不言的墙头草,朝中更多的是持反对声音的。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救灾利民的大事。

  偏偏在天子最头疼的这个时候,襄阳侯裴绍和靖北王的奏折前后脚递入了京城。

  一封是奏明东江王隐有起兵自立的意图、并请封长子裴玉戈为襄阳侯府世子,另一封则是靖北王请旨希望天子让两位世子回京并下旨重查当年北境不实流言。前者请求合情合理,毕竟战场诸事预料,而若襄阳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侯府终归得有个正经继承人,而后者对萧栋来说才真是要命,不仅仅是因为靖北王请旨彻查的这个时机耐人寻味,更因为除了奏折之外,北境还押送了人证来,矛头几乎可以说直指当今天子。至于奉命押送人证入京的是裴家的小儿子裴青钺,这些都是后话了。

  ……

  “冬月姑娘,裴某不喜对人用刑罚逼供,可这并非是说裴某没有逆鳞。”

  殷绪的事后,这是裴玉戈第二次踏入书阁的地下囚室。七月的天,裴玉戈下到这里仍是需要抱着一个手炉,只是脸色相较半个多月前好了许多。

  冬月手脚都被铁链子锁着,身上衣服还是当日被擒时的模样,只是脸上和胳膊上有几处新添的伤痕,那是秋浓得知是自己引狼入室后,宁愿承担违抗裴玉戈命令受罚,也要下来亲自质问冬月时抽的。

  今日裴玉戈来,是看守冬月的人带了话说对方有话要说他才来的。

  “呵。”冬月瞅了眼裴玉戈身侧的几人,不由嗤笑一声道,“裴公子,容我说句难听的。当日若不是有你姐姐做帮手,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只怕如今雍王该在外面发起疯了!哈哈哈哈,你说你死了多好,这样他们兄弟就会彻底反目!你为什么没死?!!”

  链子被扯得叮当作响,狄群和死士青逐立刻上前一步拦在中间,青琥则上前反手一掌掴在冬月脸上,直把人打得口鼻流血。她出身死士营,一条命都是萧璨给的,如今又奉命守护裴玉戈,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冬月方才那般狂悖之言。

  “青琥。”

  同为死士的青逐出声提醒同伴,青琥旋即跪下向裴玉戈请罪。

  “无妨。”裴玉戈远比其他人多些考量,他听了冬月的话同样会觉得愤怒,不过愤怒之外,他依旧能冷静分析出女人狂悖之下的‘真心话’。一双凤目无悲无喜,盯着冬月竟不像是盯着个活人一般,淡淡开口道,“你和明珠有仇…又或者说和萧氏有仇。”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呵!你尽管猜?”

  裴玉戈也不管冬月的挑衅,只平静地继续问道:“所以你是因为恨明珠兄弟才为萧定仁尽忠?”

  “你这个…!”冬月沉默不答,狄群刚打算出声训斥,便被自家大公子拦下,“大公子不可靠得太近!”

  裴玉戈已起身走到离冬月一臂之遥的地方,看得几名护卫心惊,急着便要过来护着。

  “不必担忧。”裴玉戈出声喝止了护卫三人,转过对上冬月似有疑惑的目光,依旧语气十分平静开口问道,“你…可还有什么遗憾?”

  “你什么意思?!”这一问属实是把冬月都问懵了,被关押的这些日子,她想过所有可能会被逼问的话以及遭受的刑罚,可没想到裴玉戈会问出这么一句。然后她就看到裴玉戈将手炉交给身旁的狄群,从腰间抽出一把防身短匕,“呵!裴公子要亲自对我用刑么?”

  “不。我已有了答案。”

  白刃出鞘,隐约看见刃上沾染着什么。冬月未来得及说什么,短匕便自她左胸靠近琵琶骨的地方横着刺入,裴玉戈的动作又快又准,她像是后知后觉般才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赤红迅速在胸口漫开。而那个位置,恰好是当日礼王府派遣刺客刺杀时,萧璨中箭的位置。

  “你…呃!”

  裴玉戈松手,并没有拔走那把短匕,沾染了鲜血的右手垂下,他退后两步淡淡道:“是蛇毒,你会很快死去。而你死后,我会把你的尸身还给礼王府,希望你真的…没有遗憾。”

  冬月此时才表现出真正的慌张,她想起了母亲,她后悔了,可裴玉戈所说的蛇毒并非是在诈她,伤口附近此刻已慢慢变成乌紫色,而她再想要开口招认什么,张嘴却只吐出一口血来,双目赤红、颈间青筋因毒发而突出,她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气绝前,只听她嘶哑着艰难喊出一声。

  “娘...”

  两个死士见惯了生死场面倒是没觉得什么,狄群头次见自家大公子的狠绝,直给看愣了,还是青逐跟上前拍了他一下,才回过神赶忙跟上裴玉戈。出来许久,仍是心有余悸,犹豫着开口唤了声:“大公子……”

  裴玉戈伏在桌案前提笔写着给萧璨的回信,闻言停笔抬头,反问道:“害怕了?”

  “卑职…从没见过大公子方才的模样,所以才……”

  “我不管冬月因何记恨明珠,也不必管她为何对老礼王那般忠心,我只需要记得她下毒差点害了明珠性命便足够了。我不喜争斗、也不愿随意夺人性命,可这并不代表我能任人拿捏,明珠亦是我的逆鳞,触逆鳞者…杀!”

  “是。”

  裴玉戈将给萧璨的回信写好交给一旁等候许久的亲卫带去鸽房送出去,立刻又铺开一张白纸,下笔如风,转眼便写满了大半。吹了吹纸上墨迹,待墨干了些,便将纸折成几折递给狄群道:“你亲自跑一趟侯府,交给长姐,不必在那儿等回信。”

  “卑职这就去。”

  狄群接过信揣进怀里,一刻不敢耽搁,立刻离开去送信了。裴玉戈一个人在书房闭目静坐了会儿,听到脚步声他才睁开眼,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坐直身子看向来人问道:“余兄验看过了?”

  “你比萧璨还会折腾我,真把大夫当仵作用了不成?”余默直接拿了坐上的茶盏灌了几口才道,“死得透透的了。另外,单看皮相是十四五的年纪,可我摸了她身上的骨头,看骨相,这人少说应该有三十岁左右了,至于为什么还是少女的模样,你若是要刨根问底,我可以去翻翻那些罕见的医书典籍。”

  裴玉戈摇头道:“三十年……若按照她现在这副模样往前推年纪,至少是十四五年前的事,那便不是同明珠他们结的仇。若是先帝时的事,人既已死,便无需追查。”

  余默不知全貌,听了裴玉戈的话随口道:“她对你下毒倒真是败笔了。先前我还说她有些良心,没有连带着对你也下毒,结果一转头就动了手。”

  “没有余兄先前的点拨我也没办法那么肯定。不过也多亏了我这身子这么弱,明珠那般身子强健的即便积攒了些许毒也难察觉,我只需暗中停几天汤药,是哪一处出了问题便一目了然了。只是想起从前……竟有几次是借我之手给明珠下毒,想起来便不自觉生出些恨意来。”

  “爱恨嗔痴本就是人之常情,我瞧着这样你反而更像个真人。别说,我还挺喜欢瞧你有些脾气的样子。”

  “余兄要不要等明珠回来当着他的面再说一次?”

  余默笑了下,手指着裴玉戈道:“刚忘了说,你学什么也别跟着萧璨学坏,太耍赖了!”

  “是嘛?我倒觉得挺好。”

  建兴七年夏,随着靖北王请求彻查当年北境之事,京中开始冒出许多流言,皆是与当今天子当年为储君时有关。太常寺卿代麾下太卜进言星象之说,称主星紫薇大盛、北方诸星黯淡,为中兴吉兆,并称江淮水灾得以在短短几月内平息皆为紫薇龙气庇佑,天子大喜,命礼部择定新的年号。

  建兴七年七月末,天子下诏,顺应天意,改年号为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