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臣之心【完结】>第118章 送上门的把柄

  再次站在闲余书斋门前时,叶虞心情复杂。

  也就是在一年以前,他为了亲姨母的事来书斋找好友商量日后如何,那时的自己意气风发、是前途无量的左千牛卫中郎将,可如今……叶虞扭头看向与自己并肩而立的裴玉戈,相较一年前的情景,他二人处境情势已然对调。不过身为好友,叶虞倒是真心为裴玉戈身子好转而感到喜悦的,除此以外,便是些许唏嘘。

  “玉郎。”叶虞一路过来已不似在侯府侧门前堵人时那么情绪激动,对好友也换回以往的称呼,“想想你我一年前在此相见时的场景,再看如今,不免感慨啊……”

  “今日风急,你大病未愈,还是别在外面吹风了,我们进去慢慢说。”

  叶虞点点头,二人结伴走进书斋。

  今日的书斋倒是不似以往冷清,还没进门二人便听到了里面有对谈之声。不过好在并非是争吵,只是聚了不少文士打扮的人,或青年或中年,三三两两站在一处拿着书卷谈论着什么,进来亲眼见了,才发觉里面竟是格外热闹。

  “东家、叶公子!”

  书斋的白掌柜是认识裴玉戈和叶虞的,他走过来给裴、叶二人行礼,见东家他们注意到书斋里的读书人,便主动解释道,“马上春闱了,平日来书斋的读书人便多了不少。二楼雅座还有空着的地方,东家与叶公子若有事要谈便去楼上吧。”

  “辛苦白掌柜了。若有困难之处,你便同正礼直接说便是。”

  裴玉戈出声,他回头看了亲随一眼,徐正礼立刻会意留在原地。叶虞也出声令跟着他的叶府仆从一同留在了书斋一楼,只同裴玉戈二人单独往二楼去。

  早有伙计得了掌柜的示意先一步为东家引路。楼上就安静许多,一来是藏书不如楼下多,二来是这里的雅座是要收银子的,虽说京中相比其他书局,这里的书可以白看、花钱买了座儿还能白用这里的纸笔墨,可对于那些进京赶考的穷苦读书人来说,他们来京中所有的盘缠都只能用来保证吃住和买纸笔,少有肯多花些银子到雅座喝茶看书的,是而倒还算安静。

  不过看到仍有人在,叶虞还是不由皱眉,因为现在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裴玉戈却先一步读懂了他的担忧般,先开口道:“重华,你我今日不过闲谈,没什么不能听不能说的。而且以我如今立场,不管是为了明珠还是父亲,我都不能去你府上。”

  叶虞愣了一瞬,随后无奈苦笑道:“你还是那么敏锐……但似乎又与我认识的那个你不太一样了。”

  “没下定决心与明珠一道同行前我自己也没想过有今日。”

  叶虞落座,目光转向窗外。似乎因为好友提及萧璨,他眼神有些放空,似是回忆起什么一般,忽得抬手指向窗外,缓缓道:“一年前…你我便是在此处看他策马入城。你说要为了姨母…拼一拼。我始终坚信你未曾变过为姨母求一个公正的心思,可不知怎么的,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裴玉戈并未回避叶虞的问题,他为对方倒上一碗茶推过去,看向好友的目光格外坚定。

  “重华,我是君子不是仙子,我也会争。害死老师的固然是我们都清楚的那个人,可这桩案子拖到今日,连明珠都入局了,却仍未有定论。你猜,症结究竟是出在谁的身上?”

  尽管裴玉戈说得隐晦,叶虞起初愣了一下,过后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他呆呆看着好友的眼睛,一时未能说出什么话来,但因为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他有些不安地转开了头。

  温燕燕历三代帝王,以女子之驱跻身朝廷正三品高位,她的死绝不该是潦草收场。这里面固有殷绰一党故意为难拖延,可真正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是如今高坐龙椅的那位九五之尊。

  叶虞此刻已明白好友为何会让他有陌生之感,只是为人臣,忠孝为先,他一时还不能相信裴玉戈竟会有此‘狂悖之语’。

  有那么一瞬,叶虞冲动地去问裴玉戈他是否是因为受了萧璨的蛊惑撺掇,但这话未及出口前就被自己否决了。他和裴玉戈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他最清楚好友绝不是好哄骗的人,而且他也没有错过裴玉戈的眼神。好友说出刚刚那番话时,就同一年前坚定地说要为老师报仇而不惜代价时一模一样。

  “我明白了。那玉郎何以觉得……”叶虞一瞬像是泄了气般萎靡了下去,闭起眼深深叹了口气,只是在提及萧璨时,他犹豫了。睁开眼扫了二楼其他人,迟疑了下还是没有明说,“他……就能比那位更合适?你们朝夕相处,我相信你的眼光与判断,可你也应该清楚,只我们认同是远远不够的,那可是……!”

  那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是人臣轻易不敢触碰的禁忌,这还不算与帝王息息相关的那些权贵宠臣及他们背后的一干利益牵扯。

  对此,裴玉戈并未多言。相较于叶虞的忧心忡忡,他竟是意外露出一抹松缓的笑来。

  “重华。等你身子大好了,你放下以往芥蒂与明珠相处几日便会懂了。”

  “好吧。我信你,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他…总忍不住觉得你是被骗的那个。”

  对于好友的玩笑话,裴玉戈回以一笑,摇摇头转而问起叶虞的事来。

  “重华,世叔那儿对给你下毒之人可有头绪?”

  提起自己中毒的事,叶虞神色一黯,他摇头道:“三司都没有头绪的事,父亲他即便想查也是无从下手。”

  裴玉戈垂眸沉思了下,随即拢住袍袖,食指在面前茶碗中沾了些水,于桌上倒写了个‘礼王’二字。茶水虽只在桌上短暂存在了一会儿,却也足够叶虞看得清楚。

  叶虞犹豫了下才道:“……萧璨告诉你的?”

  “老师遇害前留下了多份证词证言,如今都在我与明珠手上,这其中便有指向。再则……大婚之初,明珠曾因为探查老师的事而遭遇截杀,那时险些要了他的命去,父亲那时便查到了些许端倪线索,还有就是殷绪的亲口之言。”

  叶虞一时愣住了,似乎是未想到裴玉戈与萧璨竟掌握了这么多证据线索。虽然他二人刚刚谈话提及人名时都是压着声音的,但以防谨慎,叶虞还是转头又看了眼。

  裴玉戈伸手拦他,继而无言摇了摇头。

  闲余书斋并不在裴玉戈名下,面上也与裴家关联不大,只是裴玉戈早年一时兴起掏银子办起来的。书斋整日做的也多是赔本买卖,来这里的多是囊中羞涩却好诗书的读书人,这里面对朝廷党争了解的本就是极少数。况且读书人多只知雍王与吏部侍郎,平日对那些大人物不敢以名姓相称,有心偷听并报信的就更没有了。

  甚至可以说比起萧璨、殷绪的名字,反而是裴玉戈的脸更容易引来过往人的注意。

  裴玉戈早已习惯了那些偷瞧打量他相貌的目光,便不似叶虞这般十分警觉。

  “你们这算是同那人……撕破脸了。我只怕他伤不了萧璨,转而针对玉郎你。”叶虞应是想到了自己所受的伤害,立刻开始担忧起好友的安危来,“你出门只带正礼他们几个太不安全了。”

  “重华,你忘了他们私底下曾说我是‘鬼见愁’了?”

  裴玉戈自信一笑。他如今身子转好,早不似去年时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容色换发,衬得他更加明艳动人。

  咣当。

  一声突兀的异响令叶虞立即转身查看声音来源,正瞧见一名儒生眼神直愣愣地看向他们这边,连手里的墨块掉在地上都不觉。还是那人旁边的儒生在旁推了推他,那人才反应过来失礼,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手脚慌乱不知道该不该过来,末了只是拱手朝裴玉戈这边深深鞠了一躬以示歉意。

  裴玉戈出声道:“公子自便,在下与友人只是忽闻异响,并无责怪之意。”

  那人直起身,目光落在裴玉戈脸上,脸颊涨红,慌忙闭上眼又沉默一拜,躬身呆站着好一会儿,直到一旁的友人拉了一把,他才尴尬地起身坐到了原本对面的位置,这回是背对着裴玉戈了。

  叶虞倒是能理解那读书人,若非他与裴玉戈从小一块长大,早已看惯了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只怕方才也会看痴了去。

  “你说的…我回去后告诉父亲。”叶虞开口,算是为裴玉戈刚刚的那番话表了个态,继而又问道,“你今日回家去,除了习武,是不是还为了东江新王的事与裴伯伯商量?”

  裴玉戈点头。

  “父亲虽与裴伯伯是好友,可叶家如今情势,来日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叶虞今日来寻裴玉戈,既是为了一解心中疑虑,也是帮父亲带话。京中得天子倚重的武将就那么几人,叶裴两家交好是京中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事,天子可以不理会裴绍和叶飞林私交如何,但事关东边将领的人选,叶家确实不适合开口,也是如今叶虞没了千牛卫中郎将的职务,才好以普通友人的身份来说这番话。

  “无妨,此事我已有把握。重华,你一直说旁人的事,可有为自己将来打算?”

  “尽管余大夫妙手回春,却也扭转不了毒侵肺腑的事实。月娘如今还不能起身下榻,我……如今不过一介白身,一时也不知道将来能如何了。”叶虞自嘲地笑了笑。他本是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如今骤然被党争牵累,不仅伤了身子还丢了官职,陡然跌入低谷,不免有些沮丧。

  裴玉戈不管其他,只沉声反问:“你甘心?”

  叶虞抬头看他,面上虽有犹豫之色,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那便养好身子,以待来日。”

  “嗯,我听你的。”

  见叶虞面上已有倦色,裴玉戈清楚这是他大病初愈体虚乏力的缘故,便道:“重华,你今日出来的时候久了,我送你回府去。”

  叶虞是坐裴玉戈的马车到书斋的,先前叶府的马车没有跟来,裴玉戈便提出送人回去,叶虞也是真的有些乏了便没有拒绝。

  二人起身下楼,只是刚走到一半,便听得一阵喧哗之声,夹杂着他人叫嚷呵斥的声音。

  裴玉戈下来时,正遇上徐正礼匆忙过来,似乎是正打算上楼去请他,而书斋的掌柜正站在门口同人说着什么。

  “大公子,有人来闹事,还带来了京兆府的人。”

  “缘由?”

  “说是怀疑白掌柜窝藏逃奴,又说许旁人借书有邀买人心之嫌,要封了书斋并拿了人去问话,不过依属下看……似乎不像是为了抢生意来的。”

  闲余书斋在京中开了好多年,做的也是赔本买卖,根本抢不了那些正经卖书的生意。徐正礼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既然不大可能是为了生意,那便只能是冲着人来的,而白掌柜只是个寻常的小生意人,根本没什么值得人惦记的,若说怀疑,徐正礼自然而然会猜到自家公子身上。

  裴玉戈扫了眼,心中想的却与徐正礼暗指的不同。

  “东家!救我!”

  白掌柜是个平头百姓,架不住那些官差气势汹汹上来抓人。书斋内原本借书看的读书人早被呵斥出去了,有几个楼上的听到动静也下来几步看看是什么事。

  京兆府的官差原本是奉命拿人,刚刚听到白掌柜求救,自然而然将目光落在了走过来的裴玉戈和叶虞身上。

  裴玉戈今日去侯府习武,自然穿得是一身利落劲装。他人清瘦高挑,配上那张绝世容颜,登时晃得那些官差眼神痴痴的,一时没有动作。

  为首的那个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而后脸上马上露出意外吃惊的神色,显然他是认出了裴玉戈是谁,但同时又十分意外裴玉戈怎么会跟这间书斋有关联。

  仅仅是那一瞬最真实的反应也被裴玉戈看在了眼里,再扫一旁管家仆从打扮的那伙人,便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京兆府的人是为‘某些人’出头挑事,但并非是冲着他来的,所以那名认出他的京兆府官差才会露出意料之外的神情。

  不过同来的那伙人显然是不识得裴玉戈和叶虞的,管家模样的人抬手便指向裴玉戈,盛气凌人质问道:“你就是这书斋的东家?”

  裴玉戈未答,只是将目光转向京兆府的人。

  领头的官差立刻凑上来拱手客气道:“卑职见过裴大人。不知裴大人在此,有所惊扰,万望大人见谅!”

  同行的那伙人显然没想到京兆府的人态度变得这么快,领头的管家眼珠一转,意识到裴玉戈的地位不低,再一想京中有此倾城容貌还能被叫做男子的大人能是谁,也立刻收敛了刚刚的气势,面上带着假笑道:“见过大人,小的乃是阆中院转运使赵大人府上管家,今日同京兆府的官差来此是因为书斋掌柜前些时日收留窝藏了府上的一名逃奴,又不肯将人交出。我家大人这才遣小的报官,只为带回逃奴,未曾想这里竟是大人的铺子。”

  赵之文与礼王府有关,裴玉戈近日原本就在整理参奏那两个姓赵的,今日倒是碰巧撞到他跟前,没道理放过。

  裴玉戈看向白掌柜,只淡淡道:“白掌柜,可有此事?”

  白掌柜立刻道:“东家,我敢赌咒绝无此事!”

  “白掌柜是个本分老实的人,这点本官倒是能为他作保。”目光扫过京兆府的人,裴玉戈语气冷冷的,“既已报官拿人,想来人证物证俱全。”

  赵府的人立刻说:“我们有人证!府里的人亲眼看着那女人躲进书斋再没出来!”

  裴玉戈闻言忽得笑了一声,也不搭理赵之文府上的人,转而看向京兆府的人,问道:“报官的和人证是一拨人,巩大人何时这么草率了?”

  话说得不重,可从一名御史的嘴里说出来,那分量便格外重了。

  领头的官差被盯得汗都下来了,怕说话一个不小心让自家大人明日被参,又怕不回更要命,急得牙关直打颤。偏此时他又听裴玉戈接着质问道:“可还有别的实证?”

  赵府的人想张口,被那领头的官差一把子按住,陪着笑脸道:“巩大人这两日身子不适,今日没来府衙,是卑职一时考虑不周,偏听偏信搅了裴大人的清净,还请大人恕罪!我这便带人回去重新细细盘问,必不使人受委屈!”

  那官差应是京兆府尹的心腹,关键时候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左右祸事还没完全酿成,裴玉戈堂堂御史中丞也不会揪着他这个末流的差役不放,而保全了他家大人,他便不会有什么大事。

  “这些时日太师领三司细查要案,想来巩大人也是忙得厉害才病了,只是这等越俎代庖的荒唐事,本官希望不会再有下次。不然很难不让本官怀疑大理寺此前办案拿人,是否早有今日这般百姓蒙冤难辩的先例了。”

  “是卑职之过,谢大人宽宏大量!”

  京兆府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是附近围观的百姓和未离开的读书人皆惊讶于这书斋竟是朝中大官开的。

  “白掌柜。”

  “诶!东家,是我的错。”

  裴玉戈抬手制止他说下去,扫了眼呆站在楼梯上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几名读书人,淡淡道:“楼上的客人……给他们退了银子,请他们先离开吧。”

  “是、是。”

  白掌柜带着伙计过去,叶虞站在一旁皱眉问道:“他们分明沆瀣一气,就这么让他们离开?”

  “自然不是。”裴玉戈目光渐渐冷下来,他微微偏头吩咐道,“正礼。”

  “属下在。”

  “回府去找孙校尉,让他调几个身手好的给你,去京兆府和赵之文府里盯一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