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臣之心【完结】>第83章 “遗诏”

  余默是带着伤者先一步回来的,马车停在了王府偏门所在的巷道内。

  此时街上观赏焰火的行人已尽数回家休息,京城各处街巷除了千牛卫巡街经过的阵阵马蹄声以及打更人的锣声外,已听不到旁的声响了。

  因着快过年了,各家各户倒仍是烛火通明的。雍亲王府混在其中,并不显得突兀。

  不过守在府里的裴玉戈却没有半点困意。以往这个时辰他该早早歇着了,可萧璨还未归府,站在院中仰望漆黑的夜空,寂静裹挟着些许不安压在心头,冬日的夜风刮在脸上反倒不觉得多么寒冷。

  “公子,还是回暖阁里等着吧!您这身子便是比从前好些也禁不住冬日里站着吹风啊!”

  裴玉戈已在外面站了小半个时辰了,徐正礼无比担忧自家公子的身子,忍不住劝了又劝。见裴玉戈完全不理会他的劝说,暗中给呆站在一旁的狄群使了个颜色。

  狄群也看到了,他垂眸略思索了下,方开口劝道:“大公子,王爷素有谋略,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且他身边能人异士向来不少,您不必担忧的。”

  裴玉戈仍是摇头。

  “事关老师…我无法安下心在屋里等着。”

  “可……”

  侍从劝说的话未及出口,隔老远便有两人结伴疾步而来。

  待人走近了些方看清,一名不太脸熟的侍卫以及一名身着湖蓝罗裙的妇人,妇人倒是张熟面孔,正是之前萧璨指派辅佐裴玉戈的那位沈娘子。

  只见她虽着裙衫,可与年轻侍卫并肩赶来,气息却稳得很,瞧得出她并非初见时表现出的那般普通。

  报信而来的二人走近了齐齐向裴玉戈行礼,那侍卫随即禀报道:“郭管事让卑职过来给王妃回话,余医正带着伤者先一步回府了,按王爷的吩咐,人直接送到主院厢房。”

  “明珠呢?”

  “王爷还未回,听方才押车回来的亲卫回话说是被要事绊住了,要耽搁一会儿,不过并不大碍。郭管事奉命请王妃在王爷未归府前代领统管之责,今日救人之事须得牢牢捂在主院,不能透出半点风声去。”

  “你且回去复命,就告知郭管事说我自有分寸。”

  那侍卫领命而去,沈娘子此刻适时出声道:“王妃有何打算尽管差遣妾身去办。便是妾身有事办不成,后面也还有师长史和秋典仪在。”

  今日这番,可以说王府一应亲信尽数待命,无人懈怠。

  裴玉戈略沉思了一番道:“主院内都是信得过的人在伺候,既有伤者,恐怕今夜须得众人操劳,烧水熬药的,主院小厨房单分出来几个灶,稍后便吩咐一直熬些养神补气的药膳汤水。丫鬟小厮轮值的班次以一个时辰为限更替,若有不足再行替补,但不可抽调别的院子的人。”

  沈娘子应道:“是。主院伺候的人多,也有亲卫可以填补,王妃放心。”

  “另外,余医正医治期间恐有血腥气透出,今夜恐怕需要彻夜燃烧遮掩气味的药草,切忌不可用寻常香丸。若主院有人出入询问,对外便说我今夜着了风寒咳血不止。柯长史不在,沈娘子稍后便派人去告知师长史,明日一早便递了我与明珠告假的折子去。”

  “妾身明白。”

  沈娘子领命而去。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主院的门开了,随着冷风飘过来的还有浓重的血腥气。

  主院内烛火通明,人稍稍走近些便能看得清楚。

  打头的是名亲卫,此刻他背上背着个人,稍显瘦小的余默快步紧跟在其后。

  裴玉戈看清来人,提步迎过去将余默和伤者引至厢房。

  主院的厢房不小,此刻屋内没有多余的柜架摆件,多余的东西都提前搬空了,腾出了足够让余默行医救治的空间。

  厢房内留守的都是主院伶俐的侍女,见人救回来了,有条不紊地取来药箱、布巾和热水等物。

  饶是屋内伺候的都是见过世面的大丫鬟,可见到那浑身是血的妇人时都不由心惊。

  鼻间萦绕着血味,裴玉戈长眉紧蹙,他虽未上前,目光却紧盯着被放置在矮榻上伤痕累累的人。

  “正礼、狄群,你们带着其他侍卫都退出去。”

  裴玉戈出声,却是让两名近侍及王府亲卫都退出厢房。虽说危急之时讲不得那么多男女大妨,但他还是尊重老师身边的这位嬷嬷的。

  除却余默这个大夫和裴玉戈,厢房内余下的便都是侍女。领头管事的大丫鬟屈伸行礼向裴玉戈告罪后,便领着另外几个侍女在屋内挂起了帘幔,将裴玉戈以及过后赶回来的萧璨都隔离在了外间。

  沈娘子是跟着萧璨一起进的厢房,此刻她已按照裴玉戈先前的嘱咐在院内烧起了一些药味重的草药,用以遮掩厢房里飘散出来的血味。

  “明珠。”看见萧璨时,裴玉戈起身迎过去,握住萧璨的双臂将人上下打量婻諷了一番,见没有什么异样方才稍稍放松些,“没事吧?”

  萧璨摇头,见裴玉戈松手退开几步后偏头咳了几声,又主动凑过去帮忙拍拍背。

  沈娘子适时让跟着过来的丫头送上刚熬好的补汤,萧璨扶着裴玉戈坐下,大氅都顾不上脱,便自托盘中取了汤碗捧过来,站着舀了一勺汤送至唇边试了试温,方才将温热适口的汤水送到裴玉戈唇边。

  “我回来便听下边人说玉哥在院子里站了半个多时辰?”

  “不碍事,我自己来就行。”

  裴玉戈由着萧璨喂了几勺汤才抬手去拿汤碗,萧璨此刻确实没有旖旎心思,便放手递了过去。他也不多问主院的安排,只解了大氅的带子,将换下的大氅递给丫鬟拿走,自己挪了把凳子过来坐在旁边看裴玉戈喝汤。

  等那一碗汤见了底,沈娘子亲自过去接了空碗,又递过来一个瓷瓶道:“王妃平日顺气安神的药丸,方才进来时外面的徐小哥儿让妾身带进来的。”

  裴玉戈接过药瓶时不由抬头多瞧了沈娘子一眼,哪怕药确实是徐正礼担心自己让帮忙送进来的,可自方才起,沈娘子一应时间安排得十分恰当,仿佛什么事她都料准了,开口的时机也卡得巧妙,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失一般得好。

  等裴玉戈服了药,那口气顺了些,萧璨才开口解释了自己晚归的原因。

  “今夜我们正准备走的时候,殷绪自己撞上来了,我把他绑了关书房下面的暗室里了。”

  虽说书房底下有暗室这事裴玉戈今日刚听说,可他并未表露出意外,毕竟高门大户中哪家没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殷绪是吏部侍郎,又是殷绰的嫡长子,他这一失踪,只怕明日起,我们与殷绰之间的矛盾便会被摆到台面上。”

  “我知道。他儿子是自己撞上来的,有些胆气,不过……脑子不怎么灵光。照殷岫的说法,他这位名义上的大哥知道的应该并不多。”

  裴玉戈沉默片刻后沉声问道:“明珠,你打算…灭他的口么?”

  “现在还没这个念头。我不想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就像皇嫂和殷岫虽然也是殷家人,可我却从未想过要伤他们一样。”

  提起殷岫,裴玉戈目光微沉,似是想起了白日里殷岫说的话,拳头微攥了攥后方下定心思道:“殷岫今日应邀过府……说了些有关你皇兄皇嫂的事。”

  萧璨微蹙眉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陛下如今变了,他瞧着自己亲姐人前光彩人后哀愁。”至于殷岫断言说萧璨早晚有一日会像萧栋一般的话,裴玉戈没有说,而瞧萧璨此时的神情,只怕郭纵亦未来得及禀报。

  萧璨听后沉默半晌道:“都说天子是孤家寡人,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虽然故作轻松这样说,可无论是萧璨还是裴玉戈,此刻都笑不出来。二人默契地停止了交谈,齐齐看向遮住视线的帘幔,此刻在烛火的映照下,他们隐约能看到余默忙碌的身影,可从始至终,他们却连一声伤者的痛呼都没听见。

  染红的水倒了一盆又一盆,直至外面天光微亮,帘幔的那一边才终于传来了人声,只是声儿十分低又模糊,萧璨与裴玉戈坐在外面听不清楚,倒是余默之后对丫鬟的叮嘱听得清楚。

  “伤药三个时辰一换,参片等人醒了就给含着,身上别捂得太严实,还有这屋子里的地龙不能烧得太旺。高热今日估摸退不下去,若是到了今日夜里,她身上还是烫得厉害,便半夜着人来叫醒我。”

  余默一边说着话,一边掀帘子出来,放下时还不忘叮嘱帘子不要撤,要遮着风灌进来。扭头看到萧璨和裴玉戈像是坐了一整宿的样子,本就熬了一宿的小大夫此刻脸色更难看了。

  “你一宿没睡?药丸按时服了么?伸舌。”

  尽管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可余默还是伸手捉了裴玉戈的手腕,一手在手腕下面垫着,右手便搭了脉。一通查过后没好气道:“刚转好的底子别肆意折腾,一会儿喝了安神汤就去睡一觉,还有你也是。”

  萧璨耸了耸肩,嘴上却没反驳,只道:“说回正题,人还好么?”

  “不太好。她身上的伤是两拨人造成的,昨晚上那批人只会硬打,骨头断了不少,伤及脏腑又耽搁得久了。命我能保住,可这一身伤…寿数折损是在所难免了。”

  “你估摸能多久?”

  “若照着他先前那般拿顶好的药在你府里一直养着,活过五年应当不难,不过之后便只能是活一天算一天了。”

  闻言,裴玉戈的脸色一沉。

  那嬷嬷是老师生前最后嘱托过的人,如今竟也落得个这样不得善终的果,饶是性子平和如裴玉戈也不由真的发起怒来。

  余默对治病救人之外的事无心掺和,他叹了口气道:“今日且歇着去罢,人三两日醒不过来。若是今夜高热顺利退了,应该五六日内人便能清醒些,若是不顺利,十天半个月也有得等。还有……她的手脚筋都断了,前面的牙也被敲碎了几颗,应当是怕她咬舌自尽,叫厨房熬些烂糊的米糊,她一时半会只能吃这种和药汤子。”

  “辛苦了,你跟着我也折腾了一宿劳心劳力,对面的厢房我让人收拾出来了,这阵子你便暂且在我这主院歇着,免得外面有人看到不该看的。”

  余默没拒绝,陪着守夜一夜的沈娘子过来领着人走了,前来替换的秋浓带着换值伺候的丫头进来。

  “玉哥,你先去歇着,我……”

  萧璨话未说完,裴玉戈却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一般,直接开口道:“我随你一起去见见殷绪。”

  “那还是算了。”

  破天荒的,萧璨没有顺着裴玉戈的话应下来,他深深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了裴玉戈的肩,歪头靠了上去,声音都带着疲惫的感觉,“我还是先陪你回房睡一觉去。”

  “明珠。”

  “玉哥,我累了,咱们今日…谁都不见了。”

  自二人大婚至今,无论关系是否亲近,萧璨都从没有冷下脸过,那话更是极少见的近乎命令的口气。

  尽管他面上冷下来像是在发脾气,可扶着裴玉戈的手却是有些紧张得在颤抖。隔着布料,裴玉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凝视着萧璨此刻的神情,终是叹了口气,抬手抚平对方紧蹙的眉头。

  “明珠,别担心,我没事的。”

  像是被裴玉戈这一声低语安抚到了,萧璨任由裴玉戈的手指抹开了他紧皱的眉头。较自己稍显单薄的颀长身躯面对着转过来,双臂揽过后背,慢慢顺着安抚。

  二人自那之后都没有主动提及过去见殷绪,萧璨更是寸步不离守着裴玉戈多躺了许久,见人确实没因为那一宿熬夜伤着身子,这才放宽了心,而厢房那边这几日也不断传来好消息。

  余默这三五日来几乎是宿在那间厢房,没日没夜地照顾着,伤重的妇人虽还不能起身动弹,可人却早些时候清醒了,裴玉戈与萧璨闻讯也第一时间赶来。

  “嬷嬷可还认得我?”

  裴玉戈站在榻边轻声询问。

  躺着的妇人仔细打量着榻边人的容貌,半晌点了点头。不待裴玉戈说什么,她的目光又挪到了站在一旁的萧璨的脸上。

  刚清醒的人说话还有些模糊,可她却执着地看着萧璨一遍遍重复,然而当裴玉戈与萧璨听清了她口中模糊的话语时,却齐齐变了脸色。

  只因妇人口中似是着了魔般反复重复着同一个词。

  “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