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臣之心【完结】>第64章 “吾安”

  丰县在良州府之西南,与京畿相邻,也是入良州的关口之一。故而虽只是一县之地,可来往商贾众多,丰县也跟着富足起来。

  从城门楼的修建到进入后沿街看到的民宅及接近都能看出这里百姓的日子过得不错,对过往商贾也没有多余的好奇心,裴玉戈与柯慈乔装扮作商人亦无人察觉不妥。

  如今已近冬日,来往的商贾人数比头几个月少了近两倍,客栈还有得住。

  裴玉戈与柯慈均是一身寻常客商的打扮,不过裴玉戈并非戴京城时遮掩面容的面具。他将长发散下,用发带挽了个松松的髻垂着,鬓发拨弄到脸颊边,显得年轻了不少,再加上他男生女相,姿容绝色,打眼一看只觉得是个好穿男装的美娘子。

  昭帝与先帝在位时都在尽力改善女子在这世间的地位与自由,似他这样打扮跟着出来行商的‘女子’在良州其实也不少。而良州不比京城,认识裴玉戈的人几乎没有,稍加修饰以原本的面容示于人前远比戴着面具行走更不容易被人记住。

  马车在丰县最热闹的那条街上停下了,一下马车抬眼便见前面十几步远的客栈,虽没办法和京中的相比,可已是丰县瞧着最好的客栈了。

  店伙计身上穿着短打小袄,因是冬日,外面冷,不见客人的时候那几个伙计便双手拢进棉袄袖子里靠着店门站着闲聊。

  瞧见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不远处,随行仆从也约莫有十数人之多,其中两个机灵的伙计便忙迎了出来。

  “贵客…啊…”

  一伙计的话刚开了个头,那双眼便落在裴玉戈的脸上挪不开了。他们做迎客生意的,从前也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女,可没有一人有裴玉戈这般的美貌。在小地方的人看来,真真是像那天上下凡的仙子似的,风刮在脸上疼都没能让他们回过神。

  “瞎看作甚?还不领路?!”柯慈凝眉往旁边挡了一下,他与裴玉戈身量相当,虽不能完全将人遮住,可到底是挡了那些色眯眯的目光。他长相也称得上清秀俊朗,不过或许是因为性子手段一贯阴狠,蹙眉时总给人一种狠戾之色,震慑寻常的店小二还是足够了。

  那店伙计被呵斥了一句,其中一人回过神抬手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既是清醒也是打给贵客瞧得。他一边扯了把身边的同伴,一边弯腰招呼道:“是小的冒犯了,几位贵客请进。”

  柯慈颔首吩咐道:“我们往北做生意去,途径这里歇脚,拉车的两匹马都要仔细用好马草喂着,爷们不差银子。”

  那店伙计忙应声,后反应过来的那个被打发去领仆从到客栈后面的马厩院子,伶俐些的那个则点头哈腰将柯慈与裴玉戈引至客栈大堂。

  原本窝在柜台后的中年掌柜眼一眯,眨巴着眼睛又咽了口唾沫才搓了搓手迎出来道:“几位贵客…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外面风渐渐大了,咱们这悦来客栈可是丰县最好的客栈,贵客若是不急着走……”

  柯慈停下脚步歪头瞧那掌柜的,目光依旧凌厉,饶是那掌柜的有见识得多,却也没瞧见过戾气这么重的行商。瞧年纪打扮像是富商户家的公子哥,可那眼神却像是做人命生意的恶匪,登时骇得他一激灵。不过很快,掌柜的目光就落在了裴玉戈的脸上。

  “这位娘…公子?”

  掌柜的情不自禁脱口便要唤娘子,委实是裴玉戈容貌过于雌雄莫辨了,他人生得白,仅有的那点病色在没出马车时也用胭脂遮掩了,让人只注意得到那副天人之姿。

  “住店,一间最好的上房,一应吃食都按最好最精细的来,若你们客栈做不出来,便去寻最好的馆子买来,银子爷一个子都不会差你。另外我这趟还带了十几个家仆伙计,也给他们准备几间屋子歇脚住着,后院喂马的材料也要最好的。”

  “啊…是、是。公子放心,咱们悦来客栈的厨子也是丰县顶好的,保证让爷…二位满意。”

  被柯慈出声打断,掌柜的又咽了下口水,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视线,这次他谁都没看,目光盯着柯慈腰间坠着的那块玉佩上。那可是块顶好的玉,翠绿通透,可不是寻常人家能佩的,再扫一眼柯慈与裴玉戈身上大氅和衣衫的料子,见多识广的掌柜心里便已有了数。

  柯慈没等那掌柜的索要便解下腰间一个装银子的荷包丢到了对方怀里,那掌柜的笑着拉开荷包瞅了眼,约莫少说也有三四十两的样子。虽然年轻公子没说要住多久,可在丰县这些银子便是他们这一大群人胡吃海塞住上一两月也足够了,得了便宜他自然不再有什么话说,只把面前这二人当做贵客仔细捧着便是。

  掌柜的唤了先前领路的那个伙计,让他领着贵客先去楼上最好的客房歇着,柯慈方才故意只要了一间最好的客房,也没答那掌柜的对裴玉戈的猜测,只由着这些人胡乱猜测。

  店伙计小跑着走在前面,到了楼梯口躬身等柯慈和裴玉戈都上来了才继续在前面领路。

  “贵客请进。”最后领到靠北的一间客房门前,那店伙计推了门自己却没进,同随行的仆从一起站在门口,不过话却没停,“北面的这间客房宽敞,和寻常家宅屋子收拾得一样,分内外间。贵客可以推开外间的窗往外瞧瞧,是咱们旁边一条热闹街巷,平日来往人多瞧得清楚却不似大道那边吵闹,里间有拔步床和美人榻都有,外间也安置了矮榻,若需要丫鬟仆从上夜也是有地方待着的。”

  裴玉戈径自绕过屏风到了里间去,那店伙计眼睛下意识跟着往里面瞟了眼,不过很快就收回了,再瞧柯慈已站到窗边,一手推开了木窗。

  冷风一下子吹过来,那店伙计缩了缩脖子,下一瞬便听到了柯慈的招呼。

  “进来回话。”

  “诶!”店伙计应声,瞧了一眼门口不动如山的家仆,揣着手小心往屋里走了两步,却没有再近前,只谄媚笑道,“贵客有何吩咐?小的自小长在丰县,跟着掌柜在悦来客栈招呼来客六七年,不敢说什么都知道,可多多少少也听了学了些。”

  柯慈斜倚在窗口像是不畏寒似的,闻言勾唇笑道:“你倒是个伶俐回来事儿的。”

  像是要证明自己确实伶俐,那店伙计忙又道:“做店小二的,这点眼力见还是要的。贵客说往北做生意,可是要去北境五州做米粮布匹生意的?”

  柯慈来了兴致,逗着那店伙计道:“是个眼尖的,你再细猜猜?”

  “贵客气度不凡,衣裳料子虽瞧着素可却是顶好的料,您来时拉货的马车不像是拉粮食的。从丰县南边来的,该是京城的贵客。”

  “呵。”

  柯慈未答对与否,只伸手从腰间荷包里摸了个银锞子丢过去,那店伙计疾步上前几步双手接了,搁掌心快速掂量了下,转眼就笑着拢入袖中,拱手谢道:“谢贵客赏。贵客可还有什么吩咐小的,小的必定尽力。”

  柯慈歪头瞧着外面略显萧条的街道,到底是冬日,外面冷得厉害,做生意呵来往的行人都少了大半,只有零星几个摊子。

  “我们从南边来的,路上在官道驿站听人说良州似乎出了什么事,可会影响我们做生意和出关?”

  那店伙计答道:“贵客说的是皇帝召刺史大人入京的事吧?”

  柯慈歪头睨着他道:“丰县这小县城消息倒挺灵通的。”

  “贵客有所不知,咱丰县虽离州府远得很,可托了像您这般来往客商的福,日子过得还算富足。做生意嘛,本来就得消息灵通,再者咱们悦来的东家是知府夫人娘家的亲戚,也是托东家的福,知道的总是比别人多些。而且东家最是爱与豪爽的客商交朋友,贵客若是有在良州府做买卖打算,得了机会也可以问问咱们掌柜的,他每月会去给东家报账。这刺史大人的消息就是头两日掌柜的报了账回来说给咱们听的,不过贵客放心,各处该怎么做生意还是怎么做,碍不着您。”

  “是嘛…诶,我听家中长辈叮嘱说是与从前被抓的什么白水贼匪有关,叮嘱我千万不要往那儿去。劳驾问一句,出了丰县过良州府往北境去可会经过那什么白水县?”

  “贵客说的那山寨早几年前就剿灭了,没死的估计早烂在大牢里,活着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肯定碍不着贵客。不过小的还是多说一句,白水县自从出了那事就荒了,原本那县的人能跑的都跑了,也做不了什么生意。贵客若去良州府绕绕道,左不过晚一两日的脚程,可到底图个心安不是!”

  柯慈眯了眯眼,迟了下才幽幽道:“那…多谢你告知了。”

  “小的当不起贵客的谢。贵客,您瞧这用饭的时辰还早,小的斗胆多问一句,您…二位是在客房用,还是到了时辰去大堂坐坐?”

  “既是头回出来做生意的,还是出门多听听多见见得好,不必费心了。不过这屋里冷得厉害,同行之人有些畏寒,劳你弄个炭盆来。”

  那店伙计笑着应了,后退几步出了客房,瞧见门口站着的人,他没有自作主张帮着关门,只笑着离开下了楼回话去。

  一名扮作家仆的亲卫走进来,压低声恭敬道:“长史,左右的客房已悄悄查过了,没人住着。”

  柯慈颔首道:“嗯,继续盯好了,一会儿店伙计送了炭来提前将人拦下,别让人靠得太近。”

  “是,属下领命。”那亲卫应声出去,这次帮忙带上了门。

  门关上后,原本进里间的裴玉戈走了出来,他只解了最外层的皮毛大氅,身上仍穿着保暖的袄子,只是纵然屋里冷得厉害,他也没缩着避寒。大开的窗口灌了风进来,将裴玉戈颊边长发吹乱了些,他人依旧如青松般站得直。此刻沉下的神色倒能瞧出些许上位者的不怒自威来。

  “看来良州在那位卢刺史治下倒是稳当,不过白水山匪一事却是蹊跷。”

  听那店伙计话中之意竟是不知道当初萧栋登基已将这些截杀巡盐御史的匪徒赦免了,究竟是市井小民蒙在鼓里还是这事本就有蹊跷,正应了先前朝中调查翻出的种种蹊跷,此刻他们还不得而知。柯慈一边说着,一边将二指放在唇间吹了声短促口哨,同时取了几块肉干放在窗边。

  约莫几息之后,天空隐隐瞧见一个黑影逐渐飞近,不过片刻便落在了窗边。

  柯慈此时转头看向裴玉戈,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对方已将一张撕开的信笺折好递了过来,他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笑出了声,抬手接过那信笺,又重新折了折放入了鹰爪处绑着的信筒里,全程竟是没有多看一眼。

  那鹰是柯慈亲自学着驯的,从还是雏鹰起就养的,熬过了自然认了主。吃完了肉干也没有直接飞走,而是拢了翅膀立在窗口,安静等着柯慈取了纸笔墨,坐在一旁的书桌旁快速写了什么,又将另一封信也放在爪上信筒后才听命飞离。

  做完这一切,客房内又归于平静。

  过了良久,柯慈才稍稍躬身道:“这几日车马劳顿,裴公子服了余医正配的药后便在里间歇下吧,我在外间便可。”

  “常安。柯兄莫忘了这一趟我不能是裴玉戈了,你该唤这个新名字的,我想以柯兄的聪慧应当分得清轻重。”

  “是,常安兄所言我一定字、字、牢、记。”

  裴玉戈听出了柯慈话中的其他意味,却没有点破更没有回应,而他也确实有些疲累了,轻咳两下回了里间。

  京城,雍王府,清晨天不亮时一只信鹰便回到了鹰舍。

  喂鹰的侍卫接近,虽不是那鹰的主人,可因是平日负责喂食的人,鹰对那侍卫的气味熟悉,只是抖了抖翅膀却并未拒绝那人从鹰爪上取走了两封信。

  信笺取下即刻就送进了主院,今日当值的郭纵捧了信与药膳汤一起送进书房。

  外面天还未亮,萧璨却不在内室熟睡,他人披衣点灯坐在外间小书房桌案前。郭纵知道自家王爷怕是又熬了一整夜,可他也知道劝不住,只捧了汤与信搁在桌上,唤道:“爷,柯慈的信鹰送了王妃的信来,您又熬了一宿,喝完汤歇一歇,也好提些精神给王妃回信。”

  听到裴玉戈写了信来,萧璨脸上露出喜色,没见愁绪被扫去了一些,朝郭纵伸手。

  郭纵将那张撕成半截的信笺恭敬递过去,又舀了一勺热汤摆在了萧璨手边,至于柯慈禀报详情的信则被郭纵留在手上,没有立时交出去。

  那信纸被撕去了一半,上面拢共也没写了几个字,可裴玉戈远在百里之外却像是长了天眼似的,那信上赫然写着他猜到萧璨必然不肯好好歇息,劝说萧璨一定要顾惜身子。末尾几个字尤为令他心安。

  ‘吾安,亦盼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