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臣之心【完结】>第4章 口舌之才

  啪!

  裴绍手边桌上的茶碗被他挥袖扫到地上,恰好就碎在萧璨脚边。随行的两名雍王府侍卫手按在腰间刀柄之上,利刃已然出鞘。

  厅内所有人都绷紧了神,襄阳侯府的下人被侯爷僭越冒犯的举动骇了一跳,见王府侍卫准备拔刀相向更是吓得魂儿都要飞了。便在这危急关头,忽听得堂外一声‘且慢’,跟着便是连连咳嗽之声,随后两名仆从拥着裴玉戈进来。

  萧璨来府上的消息不可能瞒得了裴玉戈,所以尽管服了药后他人有些困倦,却在听闻消息后立刻更衣前来。所幸来得正是时候,见父亲还未酿成什么大祸,裴玉戈快步上前,他憋了口气强忍着喉咙中的痒意,深吸一口气对着萧璨恭敬行了一礼,而后又转过身朝上首仍处于愤怒之中的父亲拜了一拜。

  “王爷、父亲,请息怒。”两边都全了礼数,裴玉戈才转身对萧璨再拜,一边替父亲请罪道,“家父关心则乱,这才一时失言冒犯王爷,还望王爷海涵。”

  裴绍见儿子出面,方才冲到头顶的怒火一下子降了下来,反应过来自己竟做了什么糊涂事,此刻也只能垂下头反对着萧璨请罪。

  “侯爷这话言重了,本王言语唐突了些令侯爷误会了,应当是本王赔不是。”萧璨冲侍卫伸手,其中一人收刀后自怀中取出那把通体墨色的铁扇,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送到自家王爷手中,而当萧璨接过铁扇展开时,称呼已从‘岳丈小婿’变回了侯爷与本王,虽只是称呼的区别,可本王二字一出,无疑是在提醒裴家父子他当朝天子胞弟的尊贵身份。

  裴绍当然不敢接萧璨的赔礼,只得恭敬再拜道:“臣不敢,请王爷恕罪。”

  萧璨一手便将那铁扇收了,手腕再一转自下而上拖了下裴绍的手腕,面带笑意言道:“侯爷请坐,总这样客气端着本王话也说不全了。自然…裴大公子也请。”

  当着裴绍的面,萧璨并非用那日的美人称呼裴玉戈,虽方才给了裴家父子一个下马威,可并没有苛责下去,反倒是和颜悦色劝父子俩坐下。见那父子犹豫着,萧璨也便不再多客套,直接坐回方才的位子,一手执铁扇轻点着另只手掌心。

  裴绍落座后方追问道:“王爷方才所说要娶犬子,是否是一时…”

  “侯爷别乱想,本王虽非一言九鼎的天子,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话自然不是说出来戏弄侯爷的。”萧璨说这话时眼睛却落在斜对面坐着的裴玉戈脸上,紧接着便又道,“况且…本王是真心求娶,来时已入宫求得皇兄允准赐婚。”

  萧璨乃天子胞弟,且圣旨并非可随意儿戏之语,但裴绍听到这话心已沉至谷底。已禀明天子,便是说赐婚圣旨不日便将送到侯府,此时他无论说什么都几乎不可能扭转圣意了。要说对如此荒唐行事的萧璨没半点怨怼,那是谎话,可当他看了眼听到这消息仍沉着冷静的长子时,心也跟着定了些。

  “犬子得蒙王爷青睐是臣一家之幸,只是犬子天生有不足之症,怕是担不得亲王正妃的重担,且他是男子,更无法为皇家绵延子嗣。王爷乃天子胞弟,倍受皇恩,想来会有更多世家贵女愿入王府。臣膝下子女不多,除了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皆不在身边,不知可否请王爷顾惜一二。”

  让皇帝收回成命无异于痴人说梦,更不用说如今的襄阳侯府早不是先帝时的鼎盛门户,可即便如此,裴绍仍要为病弱的儿子拼一拼。他宁可裴玉戈不这么肖似早亡的发妻,也不愿儿子摊上这样的‘皇恩’,然而萧璨只用一句话便将他那一丝奢望彻底打破。

  “侯爷以为…如今的襄阳侯府还有得选么?”

  裴绍抬起头打量萧璨,这个京城名声在外的纨绔浪荡子,明明文武没一样拿得出手。往年京中听得最多的便是雍亲王上月收了哪府送的美人,下月又要去哪州游山玩水,挂着个亲王的头衔挥霍无度,偏政事一点不沾,实打实是个‘庸’王。这样外强中干的空架子裴绍见得多了,通常都是色厉内荏之徒,除了背后依仗的权势一无所有。

  ‘庸王’本也应该如此,可这位年轻的王爷并没有被他突然的暴怒吓到,更没有因此暴跳如雷撒泼泄愤,平平淡淡一句笑言却似捏住了裴绍的七寸,让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军都觉得背后发凉。

  “王爷此言…不知何解?臣不明。”

  萧璨笑了声道:“侯爷早年师从两位曾叔公,本王这半年在北境住着,多少也听了些过往之事,总觉侯爷秉性虽直,却也是聪明之人,不会不解其中意味。”

  “王爷抬举,臣不过一介武夫,空有些力气罢了。”

  “侯爷若是跟本王说这些客套话,莫不是当本王是蠢货?”

  裴玉戈此时突兀咳了一声打断了裴绍的告罪,面向萧璨时,年轻的言官仍是初见时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直言道:“家父不善言谈,王爷既看出来了便烦请不要言语挤兑家父,口舌之争毫无用处。”

  “裴大公子说得是,是本王之过。”萧璨非但没有因裴玉戈的直言而生气,反而主动矮下身段迁就对方,一转头则同还有些懵的裴绍说道,“本王与令郎虽只在那日温府见过一面,但便是那一面惊为天人,此后数日魂牵梦萦不可自拔,故而才向皇兄请旨赐婚。至于方才提及襄阳侯府难处,是因为本王听人说起过裴大公子的弱症,也听说侯爷倾尽所有只为让令郎稍稍康健些,可这越是上好的药材越难求得不说,如今京中顶好的山参都要一百多两银子一斤,更不要说紫参了。本王想…以侯爷和裴公子的俸禄,别说想月月吃上这些,这些年下来,怕是连补贴另一双儿女的银子也难俭省出来。”

  “王爷,您…”裴绍此刻不知要说什么好,连事前与萧璨曾见过一次的裴玉戈也有些震惊。

  领兵的将军府多有拿俸禄贴补军费之举,只因大齐历来重文轻武,于粮饷上讨要更多难于登天。只有昭帝朝时有过短暂几十年重视军饷军费,然自先文帝继位以来,朝中便又变回了重文轻武之风。而自数年前首代靖北双王萧恪、贺绥相继过世后,朝中风向愈发明显。其实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历朝历代都有,外人虽未必能知道全貌,却也不难猜到。

  然而这话从一个不理朝政的纨绔浪子口中说出,便多少有些耐人寻味了,也不怪裴家父子表现出震惊来。

  说出这话的萧璨反倒坦然。

  “侯爷为何这般看本王?本王虽好风月玩乐,可到底不是那等无可救药的顽劣之徒,不然皇兄岂能容我败坏萧氏的名声?不过本王志不在此,便不想理会俗世闲事,宁愿做个安享喜乐的逍遥王爷,有皇兄恩宠在,便无人对本王指手画脚,不必日日活在条条框框之中。”

  萧璨说这话时神情真挚,听不出一分假来,不过这也是因为他说得本就是心里话,便更加坦然。不待裴家父子说什么,他又提起了方才向皇兄争取来的恩赏。

  “皇兄已下了恩旨将太医院首那位年少时便有神医之誉的孙儿拨到本王府中随侍,另有历年供给皇室的珍稀灵药,如今未表本王求娶诚心,届时会直接拨来侯府为裴大公子看诊调理,待婚事定下了,再令他跟着嫁进王府便是。”

  “王爷,臣心中感念无以言表,在此拜谢王爷。”裴绍起身,这次俯首再拜不为皇权,而是真心感激。无论萧璨为了什么,此举都有益于裴玉戈,他恩怨分明,有恩自当再谢,“犬子的病乃臣一生之愧,臣只恳请王爷善待犬子。”

  “侯爷能知晓本王真意便足够,若侯爷当本王是一家人,便该坐下说话。若论起亲戚关系,侯爷的继夫人也算本王同宗姑母,原不必如此生分。”

  “多谢…王爷。”

  “侯爷通情达理,也是帮了令郎解了心结。听闻侯爷膝下子女虽非一母所出,却手足情深。如今一子一女皆镇守边关,不免需要侯爷接济。裴大公子恐怕也心系于此,不免觉得自己的病症拖累家中。朝政上本王实在爱莫能助,可却能替侯府省下这笔药钱,也解了裴公子的心病。一举两得,侯爷以为呢?”

  萧璨所言句句是为襄阳侯府考量,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善人。可也无论如何与他素日风评截然不符,并非裴绍想用恶意揣测他人,只是裴玉戈是他的儿子。虽明知萧璨所言能解眼下侯府燃眉之急,却不愿这样‘卖’儿子,更是不明白萧璨这样身份尊贵的逍遥王爷为何要这般帮他们。

  “请王爷恕臣冒昧。您方才所言听起来对侯府百利而无一害,臣疑惑…您真的只是为了犬子么?”

  襄阳侯和裴玉戈有同样的疑问,当裴绍这般问的时候,裴玉戈立刻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属实是因为萧璨行事太令人难以捉摸。

  “本王胸无大志,不图那社稷安定、国泰民安,只想逍遥自在、比起江山更爱美人美酒。”萧璨忽得笑了,再开口时的称呼再次惊得裴绍从椅子上跳起来,“岳丈大人,不知小婿这般说,您可愿信?”

  “王爷折煞臣了,只要王爷愿真心怜惜犬子,臣便愿意信。”

  萧璨跟着站起身,铁扇在手中挽了个花,而后端正向裴绍行了一礼。尽管萧璨姿态放得足够低,可裴家父子却没忘了君臣之别,一道又回了个礼给萧璨。

  “既然岳丈大人已允准这桩婚事,小婿便有个不情之请要说予岳丈大人听。”

  “不敢,王爷请讲。”

  “方才诈岳丈大人时,小婿曾说赐婚之事已求得皇兄首肯,实则皇兄只答允赐下余太医与灵药命我一试,得罪之处还望岳丈大人海涵。”

  纵然此刻裴绍才明白过来此事一开始并非无可转圜,可今日一番交谈下来,他已明白雍亲王并非京中传言那般不堪,有这般口舌功夫在,即便没有提起皇帝赐婚之事诓他,裴绍也知道辩不过面前的青年。

  “不敢,王爷所说句句属实,也并非全算欺瞒。只是不知王爷所说之事,是需要臣为您做些什么?”

  “只因皇兄说需得岳丈大人入宫请旨才能允准这桩婚事,皇兄虽嘴上不说,却是看重侯爷以及先帝诸臣的心意,怕小王胡闹唐突,寒了诸位大人的心。所以还得劳烦岳丈大人请旨入宫一趟,方才能成这一桩美事。”

  裴绍闻言,嘴角却扯出一抹凄楚苦笑。先帝薨逝后,当今天子继位却并不似先帝那般温和,对先帝朝时尤其受重用的朝臣更是冷淡,其中自然也包括先帝亲自赐婚结了姻亲的襄阳侯。萧璨此话有顾全天子之意,裴绍清楚这并不是那位陛下会说出来的话,面上却也只是顺着雍亲王的话应下来。到今时今日这境地,他也已将一切看淡了。

  “自当不负王爷所托。”

  “有劳岳丈大人了,待宫中传了旨意出来,小王会再另登门商谈婚事。”

  裴绍笑着全然应下,又亲自送了萧璨出府。折返回来时,裴玉戈仍在正堂坐着,见到他来才站起身。

  裴玉戈与萧璨前次密谋合作,为的是替温燕燕求个公道,不过这次从头至尾他都未告知父亲,一来是不想父亲再为他过于忧心,二则是不愿父亲搅合进这朝局之中。对于萧璨并未透露分毫给裴绍的时,他心中亦是感激。

  裴绍走过来将儿子按回去,大手按在裴玉戈肩头,隔了良久方哽咽开口道:“是为父无能,令你不得不入这龙潭虎穴。”

  “父亲…何出此言?”

  “雍亲王此人你方才也领教了。”提及萧璨,裴绍不由苦笑,“京中人人说他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可方才那套恩威并施的口才…呵!那岂是一个浪荡子能说出来的话?他如今年纪尚轻,愿意为你出手相帮。可你终究不是女子,倘若有一日他厌了又纳了公府贵女入府,再诞下一儿半女,届时吾儿又该如何自处?若是寻常人家,为父拼了这条老命也不愿你委屈半点,可若是皇家……”

  “父亲宽心。雍亲王待我并非真心,儿亦然。不过是这张皮相,想来日后那位王爷也不会留恋。父亲今日同他交谈,该觉出他虽有些城府心思,可并非心坏之人。即便日后……和离便是,我们皆是男子,总归不至于如父亲担心那般。”

  “唉…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