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的烧在翌日清晨便退了,我不太放心,一路上忍不住反复确认他的情况,头几次去摸姬宣额头时,他虽不耐烦,却没有躲,到了最后一次当我又朝他伸手,姬宣便用食指指尖轻飘飘抵在了我的掌心。
“没完了是吗?”
“你昨夜病得那么重,我是怕你逞强……”
“我从不逞强。”姬宣近乎是白了我一眼,“和某些人不一样,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他总是明里暗里内涵我,这股歪斜之风必须及时遏制,绝不能助长,咱们家有一个杀人于无形的阿药就够了,可我刚挖空心思想了些回击的话,便看见姬宣把脸偏开,对着山雪不出声地微笑。
我便结巴了一下:“还、还有多久才到目的地?等会儿下山,咱们还是得重新买两匹马……”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没钱了。”
“……啊?”
姬宣一本正经地道:“全部的家当都在先前的马车上,我现在一穷二白,买不起两匹马。”
我默了很久。
从“没钱还扔马车扔得那么果断你个败家爷们儿在想什么呢”,到“不怪姬宣千错万错都是蔡仁丹那个老东西的错”,再到“重振夫纲就是眼下务必要让冰儿看出本人的可靠之处”。
我酝酿好情绪,真诚地道:“没关系,我偷蔡仁丹的灵丹妙药养你——”
“我骗你的。”
说完这句话姬宣立刻恢复为面无表情,快步走到我前面去了。
因着姬宣终究松口,说下了这座山便有人来接应,我便也不再为无谓的琐事担忧,我们行在深山,没了刺客的打扰四下静谧得过分,然因着今日放晴,阳光照在树梢积雪上,抬目望去是一片灿金的反光,因此便也不会陷入落寞的心境。
我偷偷打量姬宣的侧脸,这种打量过于频繁,很有掩耳盗铃的嫌疑,他目不斜视地叹了口气,主动问我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踹了一脚雪,“就是在想那两个逃走的刺客,说不定还会找上门来……”
“正好,那就当我没有放跑过他们。”
“这个说法了不得,很了不得。”
他对我的称赞无动于衷,却陪着我放慢了步伐,我低头注视地面,又过了一阵,我说:“这次多亏有你……谢谢。”
“谢谢?”姬宣重复了一遍,他平淡地道,“看来你经常感谢人。”
“怎么这么说。”
“这种举手之劳也值得你说谢谢,你没见过世面这一点我是看出来了。”
雪堆被我踹得到处都是,吓得几只躲在树后面的小动物忙不迭逃窜开,我心神不宁,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吞吞吐吐地说:“王爷……”
姬宣素来雷厉风行,他身边的下属也一个赛一个精明能干,可即使我说话犹豫行事迟疑,姬宣也并没有催促我,他和我并肩而行,安静地等待我的未尽之言。
“如果,我是说如果……”
“嗯。”
准备好的话已经到了喉头,偏偏说不出口,我的思绪一团混乱,明明清楚应当快刀斩乱麻,可实际操作起来,我才发现,我没资格嘲笑姬宣的寡言少语。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我含糊地说,“你还会生病吗?”
姬宣的呼吸似乎静止了片刻,他的脚步也在刹那放得重了些,踩在雪地,压出嘎吱的响声,我心跳如鼓,一时背上竟渗出了冷汗,然而没多久,姬宣就给出了答案。
“不会。”他随意地笑了,“为什么你走了,我就得生病,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是我以假名示人,是我不肯揭下面具,姬宣是在配合我幼稚的行为,我知道这一点,但听见他这么说,我的头不由埋得更低了。
“……不过,如果你是很重要的人,那情况可能会有些区别。”
他态度始终都很平静坦然,反而显得我鬼祟可疑起来,我想说怎么个区别法,但姬宣已不紧不慢地续道,“我重要的人不多,只有那么几个,如果他们离开了,我可能会有一段时间难以适应。”
“只有一段时间难以适应是吗……”
“怎么,你希望看见我颓丧潦倒,活成比烂泥还不如的模样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姬宣笑了:“嗯,我在和你开玩笑。”
他又道:“对,只有一段时间难以适应,但我会走出来的。”
我本能不太相信他这些说辞,可细细琢磨,又觉得姬宣说的应该是真心话。
毕竟遗忘是记忆的结局,而分离是世间常态。
“你呢。”他没有起伏地问我,“和重要的人分离,你会觉得难以适应吗?”
“我当然也会——”我顿了顿,“不,我应该会选择忘记他们,全身心投入接下来的人生。”
我刚说完,脑袋就被姬宣伸过来的手用力揉了揉,他把我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的,才一脸若无其事收回手去。
姬宣叹道:“那很好。”
我顶着鸡窝头,小心翼翼去观察姬宣,企图从他神情里找到一丝言不由衷的痕迹,阳光下,姬宣唇边漫出白雾,或许是细小的水珠在冰冷的皮肤上凝结,他的面容看起来和积雪一样闪闪发亮。
我突然大声说:“——但就算如此,我还是会很想念他们,就算分隔两地,永远不能再见,我也会永远……记着他们。”
他的眼睫几乎被染成了金色,转过眸来时,那瞳孔中盛放的笑意好似在晴朗天空下融化的雪山,都说冰雪消融方见绝景,但那终究是对攀山者而言,雪山自己的心意,又究竟是如何呢?
失去可以庇护真心的屏障,它往后又该如何在持续的寒冬中自处?
姬宣开口:“你——”
他脸色陡变,回头望向方才经过的林子,有密集的脚步声在向着我们身后逼近,这会儿还隔得远,可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说曹操曹操到,看来是那两个逃走的刺客带着大部队杀回来了。
“你身体不宜操劳,我去处理。”我道,“接应的人在山脚,我之后来和你们汇合。”
姬宣冷漠道:“没必要,速度快点,马上就要到了。”
也是,姬宣大病初愈,我精血将枯,俩病号用不着非得和人硬碰硬,我依言加快步伐,但山里地形复杂,绕来绕去别说甩掉追兵,我险些把自己給绕晕了,姬宣倒是见多识广,他听着越来越接近的人声,沉思了一瞬便做出决定:“分开走,分散对方的兵力,无论谁先到山脚,都能立刻带人回来支援。”
这个对策一听就满是不详预兆,还不如我跟他联手一博呢,我连连摆手疯狂拒绝,然姬宣对着我皱眉道:“你当过将军还是我当过将军,有在雪天和人对战过吗?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出击吗?什么都不会就听我的,我说了,我心里有数。”
嘲笑完我的文化水平和动手能力,姬宣直接扭过我的肩膀,把我往下山的方向一推:“——走!”
我朝前踉跄,姬宣也压根儿不给我后悔的机会,迅速就向另一个的方向移动了,我都没来得及问他接应的人是谁需不需要对个口号,但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只能上,我不敢耽误,按照姬宣指给我的路便冲下去!
但我忘了,最近的我运气是不太好的,和袁无功翻脸,被姬渊面刺,在这荒郊野岭还能被人追杀,就没一件事合我心意。
牵挂着姬宣那头的情况,又不熟悉山路地形,我会一脚踩进猎人埋在雪里的陷阱,也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发展。
……等等,我运气好过吗?
望着被钳进捕兽夹的脚腕,我深深觉得自己是错怪了阿药。
人家明明是要赶在我自己作死前,及时把我的腿打断啊!
冰天雪地,与同伴分开,还有刺客尾随,结果自己还傻乎乎跳进陷阱,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捕兽夹质量一般,估计只用来捕狐狸兔子这类小动物,劲儿不算特别大,我发力把它扳开后,试着动了动脚,几串鲜红血珠登时滴到雪上,格外刺目,但按照痛感来看只是皮肉伤,骨头没出大问题。
只是这样就该感谢老天爷厚待了,我勉强撑起身体,一瘸一拐走了两步,便啪叽一声正面扑倒在雪地里。
这都什么倒霉事啊!果然还是因为姬宣太可靠,我和他呆一起就会自动退化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人,果然人还是需要一个艰苦充满挑战性的环境,才能不断提升自我的!
我愤怒得直捶地,又扶着树艰难地站起身,受伤的右脚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剧痛,我那会儿被谢从雪砍断一条手,痛到麻木反而还没什么感觉,但现在我意识无比清醒,憋着一股劲儿齿关快咬出血,要不是场所不合时宜都要大叫出来了,
姬宣说是要分头走,可他回头单独去解决追兵的可能性极高,他就等着我给他带帮手,我却在关键时刻撂挑子,这说出去都不是颜面全无夫纲不振……是要被阿药他们嘲笑整整三十年啊!
我倒是不怎么担心姬宣的生命安全,他作为天选之人的死劫已过,只要自己不作死余生就不会有太大的风波,可不死不意味着不受伤,我都照看他这么久了,没必要在终点前功亏一篑。
千万思绪,我再次摔倒。
伤口处痛觉的频率与心跳呼应,我走过的雪地蜿蜒出长长的血痕,我听不见打斗声,也无法预料姬宣那头是什么状况,唯一确定的只有受伤本身,我的身体说到底是个空壳子,一旦开始流血,那些旧伤隐患便会在内里爆发,炸得我头晕目眩,不止脚疼,连一度失去的右手也禁不住开始抽搐。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有马蹄声响起。
穿过密林,踏过白雪,远远地向我奔来,我伏在一截树桩前,不断失血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体力,但没关系,听这动静来的人应该不多,我就是断了一条腿,也能开无双把他们依次解决。
声音近了,来的只有一匹马,我的对手看来就只有一个人,那事情会变得更加简单。
我喘着气,握住怀中的刀鞘,那还是袁无功之前留给我防身用的,我拿它对付过言良那只白斩鸡,是时候让它再见一次血。
等来人跳下马接近我的瞬间,是反击的最好时刻,我闭上眼佯装晕死,可没有脚步落在雪地的声音,只有马蹄在接近。
什么,难道这种雪山还会有野马到处乱跑吗?
我正想着,就感觉那畜生正低下头,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马是草食动物,可它在冬季饿急了改食谱也有先例,别不是我装死装得太彻底,它决心好好享受这顿大自然的馈赠吧?
“……”
它用自己的脑袋轻轻拱了拱我,见我没反应,又舔了我的眼皮。
我睁开眼时,它已在费力地试图把我叼到它背上,名贵的大宛马浑身赤红,在雪地里似一团燃烧的火,尽管我看不见它的脸,但我知道它眉心有一点漂亮的雪白。
“雪儿……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原来是这样,来接应的……是绪哥他们啊……”
雪面娘叫了声,载着我轻快地跑了起来,她的动作是那么灵敏轻巧,半月的足印只在雪上留下浅浅的痕迹,风也追不上她的身影。
她又叫了声,提醒我抱住她,我就抱住她的脖子。
否极泰来。
作者有话说:
夫人救相公,老套,不行。
马救相公,很好,很行。
马好,人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