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战了整整一夜,凤凰便陪了我整整一夜,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夜空那一抹明亮的色彩。
直到黎明时分,鱼肚白的天际现出初升的旭日,姬宣单枪匹马,在混战中擒住了姬玉。
失去了主将的军队溃败四散,只零零散散还有几支队伍负隅顽抗,嚷嚷着要救回太子殿下,到底不成气候。几缕刺目的金光照在大地上,战场各个角落开始出现将士或狂喜或大悲的哭笑声,渐渐汇成一股不可抵挡的潮流,推着成王败寇这出戏曲落幕。
“哈……哈……”
在翻涌的声浪中,我单手用剑支撑着身体,满头冷汗热血,难以抑制地一再喘息,只觉口干舌燥得要命,喉咙里结着一层脆弱的壳,视线更是忽明忽暗,目及之处皆是无数个打着转的漩涡。
我挣扎着抬起眼,也许是错觉,凤凰散发的光辉在日出前黯淡了许多,烟花在极致绚烂后燃烧殆尽,它拖着残躯,仍在我头顶盘旋不去,尽管仍旧有着华丽的身姿,可某个瞬间,我仿佛听见了凤凰于烈火中发出的无声哀鸣。
我全身霍然一软,双膝重重跪地!
“赢了!我们赢了!”
“二皇子殿下果然战无不胜!没有他这场仗绝不会如此轻易结束!”
“二皇子呢?殿下在哪里?”
“押着太子往城门去了……总算结束了……”
他们激动到语无伦次,精神在极度倦怠后反而越发亢奋,就这样互相慰藉着从我身侧经过,我本低垂着头颅,好比随处都有的死尸,脊背却在此刻神经质抽搐了一下,似乎是吓到了他们,我都听见这帮人条件反射抽刀的声音了。
但很快,就有人犹疑地道:“这,这是咱们这边的人吧……我之前就注意到了,他武功很厉害,陈副将也许都赶不上,他替不少受伤的兄弟扛着阵……”
“不知道是哪队的……喂,你还好吗?没事吧?!”
回答他们的,是从我嘴边缓缓滴落的,掺杂着内脏碎屑的腥血。
日出东方,朝阳在我身后拖出寂寥的影子,我跪在一地由我亲手造就的尸体里,口鼻出血,头晕目眩,我感到心跳十分剧烈,随时都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它捶打着我的胸骨,如撞击牢笼的困兽,我很久都没有这样清晰地意识到心脏的存在感。
结束了……都结束了……
我的任务,终于告一段落……
终于,终于——
“没事,不用管我……”我嘶哑道,“我没事,这里没我的事了……”
我撑着剑摇摇晃晃重新站起来,脚底直打滑,幸好被人及时扶了一把,眼前一圈又一圈的重影,不知东南西北,我又喘了口气,才困难地道:“我不是你们军中的人,你们不用管我……我只是个路过的,路过的路人甲……”
弥漫死亡的战场,我这样的伤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不再理会这几位将士的声音,踉跄没入向着京城与胜利前行的人群,我与他们背道而驰。
没我的事了……尘埃落定,无论小秋的死劫,还是冰儿的安危,都可放心无忧……等待着他们的是万丈光芒的康庄大道,我也到了自觉退场的时候。
鞋底被什么黏湿的液体糊着,那厮杀一夜卷了刃的剑光荣退休,成了一杆不太合格的拐杖,我支着它,掌心同样湿滑,拐杖都握不好,只得佝偻着上身,蜗牛似的一步步朝着日出的方向而去。
朝霞,彩云,我数不清自己又走了多少步,也无法辨认自己究竟有没有走出战场,我往前走着,前方没有谁在等待我,但我至少不能倒在这里。
不,不对,前方是有人在等我的。
“姐,姐姐……姐姐……”
烛火在燃尽前一声爆鸣,我挺起了胸膛,瞠大了眼瞪着虚空,虚空也在摇晃,那簇温软的火苗就悬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将剑狠狠杵进浸满血水的泥土里,从这具行至末路的身躯里,再拼出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是闻人钟,深爱着徐英,深爱着黑风岭,是无论飞到多远的天边,都会留下一线返乡道路的闻人钟。
【“闻人钟和我不一样,他是个开朗的性格,乐观向上,身处绝境也能笑呵呵地活下去。”】
【“他是很可爱的好孩子,和我不一样,如果能顺利成长,不知道会是怎样漂亮的郎君……”】
【“既已鸠占鹊巢,无可挽回,那我用自己的名字发誓,我会好好扮演他的。”】
我究竟是谁,是闻人钟,还是那飘至异乡的孤魂野鬼?
那落至地面的百鸟倏然间齐齐飞往天空,像是完成了使命,黑压压的一片从我头顶经过,我吃力地看向它们离去的背影,发现已经找不到那只凤凰了。
“没所谓,是谁都无所谓了……”
我喃喃道:“出来这么久,该回黑风岭了。”
离开这里!离开京城!我就是死,也不能让闻人钟死在异乡的大地!
这是卑鄙下作的斑鸠,对翱翔九天的凤凰,所做出的承诺!
“……还有人活着吗……”
“救命……救救我!这里还有人活着!”
那积压如小山的尸堆,是战场随处可见的坟冢,无人立碑,无人追悼,唯有微弱而绝望的求救,顺着风,送到了我寂静的耳畔。
看样子被埋起来的是姬玉那边的将士,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恶趣味,友军里杀到疯狂的变态要在临到头搞这种行为艺术,终究成王败寇,败军死不足惜,我这一夜都不知杀了多少人,此刻不过去补一剑都算是慈悲,更何况伸手搭救。
而除了那呼救,还出现了更多不知来路的嘈杂喧嚣。
哭声,笑声,发怒的声音,埋怨的声音,哽咽泪语,欢闹不休,种种风雨都凝聚在那细琐的日夜,都在我耳畔回响,徐英在教我习字,熊大他们满山跑着给我摘蒲公英,淋了雨喝到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晚睡前打开的窗户散下璀璨星光。
大夫人在舞剑,二夫人在制药,三夫人坐在秋千上。
“——把手给我!”
剑尖当啷坠地,我踩过一汪汪浅浅的血泊,肆意溅起的红珠倒映着经年的痴心与愚昧,太阳在我身后高升,我扑在柔软的尸堆上,腥味重到让人失去嗅觉,可这无关紧要,我拼命扒开那些断体残肢,试图从其中寻出哪怕一条鲜活的生命,一张张死不瞑目的面孔从我指尖掠过,他们不是我杀的,但他们都是我杀的。
“手给我!”我道,“快点!把手给我!”
“我在这里,救我……老张,小弟,还有他们,他们也在这里……”
“我知道了,我先把你拉出来!坚持住!”
死亡是黑洞,是张开的大口,我趴在阴阳的交界线上,企望从中得到些许生命的回音。
“小弟……梅儿,梅儿,我没把你弟弟带回去……我对不起你……”
“闭嘴!我管你对不起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抓住你了,不要放手!”
杀人的左手握住了求救的右手,回音震颤,我咬紧牙关向外一拉,尸山轰然倒塌,横七竖八向黑洞无限坠落着,我将那敌方的无名小卒紧紧抱在怀里,顺着这股力向后仰倒,这一下撞击激得我右臂的创伤再度开闸,新鲜的血泊在我身下积攒,我没工夫管这个,勉力直起身,我急着晃了晃对方。
“还有气吗?撑着!我带你去找大夫,别怕,听我说,现在的大夫那叫一个药到病除,受多大的伤都能给你救回来——”
顺着我的动作,那人头颅轻轻一歪,一双瞳孔涣散开的眼睛,便正正与我对视上。
“梅儿……”溢出唇齿的呼唤,悄然消散在天地间。
我热切的话语也在舌尖转瞬断裂。
我瘫坐在地,愣愣地看了他一阵,便扭过头四下张望。
“谁知道他的名字,梅儿是谁?谁去给梅儿带句话?”
我高声问着,就径直把尸体从腿上推开,任由他随着同伴跌向幽暗的黄泉。
我又站起来。
太阳越来越耀眼,苍穹之下,春意熏熏,没有一朵不识趣的积雨云会特意来此地送葬。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