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总裁豪门>长命万岁【完结】>第84章 忏悔无用

  遥天万里, 阴云厚积。

  不过才刚到日入时分,暮色就已经笼罩天地。

  长生殿的宫檐翘角依然巍峨,脊上的鸱吻在替殿内帝王默默凝视着这座建邺城。

  宫侍握着短柄浅盏的行灯, 把这条望不见头的甬道给照亮了, 与其擦肩而过的中书舍人则还在继续朝着那座最高的宫殿疾步快行。

  爬上殿阶,绕过殿柱,把一封文书交给等候在这里的人,喘着气,赶忙道出一句:“西南的军报。”

  内侍接过加盖“马上飞递”的文书, 利落转身走进殿内,在离案桌还有三尺的地方, 手疾眼快的把拿文书的姿势改为双手捧着,脚步细碎。

  奉给天子的时候,腰身弯得更低,以显恭敬:“陛下, 已经送来了。”

  李璋搁下那些朝臣递上来的文书,伸臂将这封军报拿在手上,不声不吭的看了片刻, 又翻来覆去的瞧了一遍, 似乎它将会决定很多事情。

  一旦打开,便再也回不了头。

  随即嗤笑一声, 缓缓拆开,他倒要看看是自己回不了头还是谁的性命又要没了。

  两刻之后, 三四个内侍急匆匆退出长生殿, 脚下不敢停歇的跑下数百阶, 四处分散开来, 宿在值房的三省官员又一次被天子召见。

  只是这次有所不同, 首先去召的是谢贤、郑彧的值房,其后才是王宣、林业绥。

  “看看!你们都给我仔细看看!”李璋把手里紧紧捏着的文书扔在两人面前,“西南匪军不过数千人,三郡军马却有近两万,就给我打出这样的战役来!竟然还敢一直欺瞒不报!”

  谢贤岿然不动,是郑彧急得忙捡起来看。

  殿内,流淌着天子之怒。

  殿外,寂静中除了风声,还伫立着两人。

  王宣来到这里的时候,男子已经站在阶石之上,一身黑底金绣松柏鹤氅裘,眼底没有丝毫波澜,默默听着里面君臣的辩白。

  他脱下氅衣,整了整官袍衣袖,正要让内侍开门入殿:“林仆射,为何不进去?”

  夜色逐渐吞掉最后一点白,寒风愈演愈烈,林业绥望过去,不急不缓的开口:“当日给陛下的谏言非我,今日之怒我自然不必承受,何时陛下消气,我何时进去。”

  自从发生了郑戎的事情,已经选择要带着琅玡王氏独善其身的王宣也忽然止住了脚步,他转过身,站着不再动。

  林业绥付之一笑。

  为了防止三郡守军隐瞒军情,天子在数日前就已经特遣张衣朴执诏命前往蜀郡担任军司,临时监察军务,并且战报一律由馆驿官吏直接交由中书舍人,再递交至长生殿。

  这是张衣朴去西南后的首次上报。

  在月初的一场战役中,敌我对垒,本来已经胜券在握,剿灭匪军数百,但是郑氏子弟好大喜功,不顾幕僚劝诫,继续追击,陷入山谷,反死伤千余人。

  成为开战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死伤,但是至今才传到建邺。

  殿内的圣怒依旧还在继续。

  李璋已经开始杀人诛心:“渭城谢氏将军房当年助太.祖平天下,族中子弟哪怕战死沙场也绝不辱圣命,一路西至泥婆罗,凡从军,皆任职至将军,才有了你将军房名号,可是今时今日呢!两万人用半载都对付不了区区千余人,今日的将军房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摧也!子仁啊子仁,你要我对你如何才好啊!”

  谢贤没有看军报,只当是那两个侄子领军出了事,手中权柄也早不如以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迎面而来,面对天子的斥责,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当年巴郡守军无人可领,是七大王到我前面亲自举荐你郑氏子弟,结果是无战能守,若战则溃,三族子弟当真是无人可用了。”李璋不分亲疏的怒斥郑彧,然后又开始哭诉自省起来,“还是因为我没有先祖仁德,所以贤能将才之士都不愿意出世辅佐我治天下。”

  提及七大王,郑彧想要辩白。

  可这场战役是李璋自即位以来最屈辱的一战,而且都还算不上是战役,与先人继往开来的差别,让帝王心中生出羞怒,根本就不愿意再听,直接就要见另外两人:“林从安和王宣可来了?”

  内侍答:“已在殿外。”

  旋即出去,请人入殿。

  林业绥脱下鹤氅裘,交由内侍,没有丝毫迟疑,径直入内。

  王宣则站在原地整好衣袍,看着这黑夜哀叹一声才进去。

  看见男子进来,李璋收起怒意:“西南军事一再溃败,他们又原是边境叛军,后逃到那里去的,要是传到隋郡等地,必会牵连诸郡,你们两个今夜就给出个对策来,尤其是你林从安,当年你领隋郡相,是王桓的司马幕僚,想必就是因此才会有这些叛军逃出为寇。”

  林业绥知道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他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直言而无讳:“臣举荐昭武校尉王烹,他曾随父征虏将军有过实战经验,更以三千兵力击溃过敌军万人。”

  王烹是在四个月前被调回建邺的,从隋郡可领千人的建武将军职,调任为无兵可领的散官。

  官员变动,郑彧自然知道是林业绥在其中周旋的缘故,但是由实职调为闲职,他也只当是男子在动用手中权力为故人谋利。

  建邺为中央官,且不必辛劳就能领俸禄,世族之中常有人如此做。

  并且王烹比起其父实在算不上是个人才,求父亲的昔日幕僚林业绥调他做个寄禄官,实在太正常。

  谢贤赶紧拱手,说道:“陛下,他们已经熟悉敌军和地形,贸然换将,实在不妥,而且三郡守军虽然是共同剿匪,但是却各自为伍,如此何以统军作战?还请陛下任蜀郡的安西将军暂为统帅。”

  面对谢贤的阻扰,林业绥立在一旁,缄口不言,似乎这次举荐就真的只是为君分忧,毫无私心。

  李璋只好看向进来的另一个人。

  王宣垂手,话术转变,把决定权交还给了这位天子:“臣子只能提出所有可解决问题的办法,至于要用哪一个,全在陛下权衡。”

  世上无人比郁夷王氏更懂得生存之道,皇权式微,他便凌驾,皇权兴盛,他便俯首,不论是何种境遇,其家族永远都有续存下去的机会。

  李璋选择了中庸之道,以一个帝王的身份说道:“今年的雪还没有开始下,那就等到今年的雪下了,再化了,要是西南匪患再不解决,三郡将领不仅要全部革职问责,连你们二人,朕也要追责。”

  天子之怒就此止歇。

  谢贤、郑彧和王宣先后离开。

  李璋审视着眼前这人,冷问一句:“王烹这步棋,你早便算好了?”

  “战事变化无常,臣又岂有天算之才,可以去算到西南匪患,算到三郡守军节节溃败,如此无用?”面对天子居高临下的诘问,林业绥淡定自若的抬眼,轻咳两声,徐徐答道,“王桓将军对臣有恩,其子王烹有双儿女,身为大父,不愿意看到孙子在边境长大,三月份就已经写信给臣,恩人之请,臣不得不应,这才擅用权力将其子调了回来,他妻儿也随着来了建邺。”

  想到王桓女儿抑郁而终的事,李璋笑了笑,不再继续问:“看子仁那两个侄子争不争气吧。”又见男子咳嗽起来,如父般关怀道,“近来天气多变,你也要多注意身体,这两年你受的伤可不算轻啊,去年被马踢伤的可好了。”

  外面风声渐大,如泣如诉。

  林业绥淡下声音:“医工说还需养几年。”

  ...

  从长生殿出来后,男子咳疾不再,立在殿前,微垂眼皮,看着被内侍手中的宫灯所照亮的石阶,逐渐被打湿。

  这场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落下。

  等内侍弓腰上前披好鹤氅裘后,他中断神思,伸出泛着玉白的手,握住罗伞的木柄,拾级而下,步入夜色中。

  回到尚书省值房的时候,内侍已经尽职的在室内燃好炭火。

  林业绥站在门口望了一眼,默然将伞递交给外面的人,脱下鹤氅裘后,屈膝趿坐在坐席上,双手烤着火:“擅入尚书省值房,纵是我也保不了你。”

  伪装成内侍的王烹从黑暗中现身,在男子对面的席上跽坐,把一个瓷瓶放在两人旁边的案面上:“我父亲从隋郡送来的药物,治你头疾的。”

  林业绥只淡淡扫了眼,不做回应。

  闲了四个月的王烹想起调任之事,言语间也露出不满:“当年陛下既邀你入局,这两年又重用你,为何不直接说,要如此麻烦。”

  这些日子以来,男子看似对西南匪患不上心,但是却早在皇帝之前就掌握了那边的具体军情,因为劳神过度,所以隋郡落下的毛病又复发了。

  炭火成灰,林业绥执着竹箸拨开那些无用的:“我已经官至尚书仆射,若再沾染兵权,与郑彧他们争相举荐,你觉得陛下会如何想?”

  他今夜刚举荐,天子便冷声相问。

  王烹不敢言,因为天子只会觉得博陵林氏也想要学三族来挟制皇权。

  “他当初拉我入局,把我当作一枚棋子。”林业绥敛住眸中光芒,“做棋子,便只能按照执棋人所想的路走,但凡偏移,不过弃子。”

  如今太子羽翼还不够,必须要有军中的人。

  他只需要让天子知道朝堂上有这样一个人可以用,而且现在就身在建邺,如今军中还有几人不姓郑谢,要权衡就只能用其他世族子弟,出身太原王氏的王烹用不用,在于天子自己。

  可是不用王烹,还能用谁?

  林业绥夹了块薪炭放入熊熊燃起的火中。

  达到目的后,放下竹箸。

  雨水顺着瓦檐滴落成线,风吹过庭院,只听见瑟瑟声。

  送走女医后,侧室的夫人侍女都全部离开,北边的屋舍也从日入时分开始,慢慢沉入一片寂静中。

  妇人跪坐在佛龛前的席上,双目紧闭,捻弄着佛珠,口念着阿弥陀佛和八十八佛大忏悔经文。

  红鸢站在侧室外面的屋檐下,焦虑的踱步。

  很久就有侍女急匆匆从远处走来,一只手徒劳的遮在头上挡雨,怀里还紧紧抱着从医坊配来的药物。

  骇人的风声就砸在窗牗上。

  她接过药,赶紧回到室内。

  走到室中央,透过卧榻的帷帐,能朦朦胧胧看见女君倚着隐囊在阅看竹简,长睫下垂,中衣宽袖滑下,露出段雪臂,玉镯也被半隐在衣下。

  红鸢把药放下,低头走到榻边,行过礼后,才去掀开衾被,伸手摸着榻尾的铜炉,已经变凉,她赶紧请罪:“女君怎么不叫我。”

  谢宝因是在日昳时分醒来的,换好白绢中衣后,又一直躺到现在,兴致怏怏的她只能诵读经典。

  看见侍女如此仓惶,轻声道:“无碍。”

  听见女君没有怪罪下来,红鸢松了口气,低头离开卧榻后,跪坐在炭盆旁,用竹箸夹着烧好的薪炭装进铜炉中。

  静谧中,居室外面有侍女在说话:“三娘怎么还在这里。”

  她口中的三娘则不怎么有精神的答道:“听说长嫂醒了,所以我来看看。”

  谢宝因抬眼看向室内的人,冷冷淡淡,没有什么神情,她从来都不喜欢被人愚弄或是越俎代庖。

  红鸢把铜炉放回原处,然后边倒退,边把两只手落在腹部,低头禀告:“三娘是在晡时时分来的,只是那时候女君身体不适,不能劳神忧思,沈女医离开的时候,亲自回绝了三娘。”

  放下竹简,谢宝因说:“让三娘进来。”

  她也想听听这个娘子会怎么说。

  红鸢恭敬领命,随即垂头退出去,把家中这位三娘请进侧室后,又去炭火上另起泥炉,准备煎药。

  林妙意来到室内,先在门口犹豫了许久,然后才走到卧榻前,行完肃拜礼后,直接屈膝跪地。

  看见她一进来就给自己跪下,谢宝因没有丝毫动容,浅笑着说道:“我只是你长嫂,还不能够受三娘的跪拜大礼。”

  红鸢发现女君没有开口命自己扶起这位娘子,所以她继续看着药炉。

  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的林妙意低着头,有很多话堵在心里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缓了好久才挤出一句:“今天都是我的错,差点让长嫂和长兄失去孩子。”

  谢宝因眼神淡然的看着,没有应她。

  林妙意又赶紧为另外一件事情解释:“母亲说得也不是真的,我没有因为婚事而怨恨长嫂,我知道长嫂这两年为博陵林氏已经十分操心劳神,当年那件事情...长嫂的恩德,我怎么会忘记。”

  “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是不应该愚弄我。”提起这件事情,谢宝因终于还是不忍开口,“既然已经和夫人商量好了,为什么回到建邺后不来跟我说?”

  林妙意咬着唇齿,磨蹭半天:“吴郡陆氏这一支...并不显贵。”

  这话的意思...就算是红鸢再怎么知道尊卑,也开始变得轻视这位三娘。

  谢宝因又怎么可能会听不出来,气血翻涌起来后,呼吸渐促,眉头也蹙起,她抬手抚着胸口,闭目顺气。

  等到好转的时候,心底也跟着一起变凉,她睁开眼睛,所有情绪都全部消散,只有极为冷淡的一句:“你觉得我和你长兄会拿你去做政治联姻的筹码?非显贵不嫁?”

  曾经的沈氏女郎被她父亲因为聘金就嫁去庶族...林妙意沉默着,同时也是默认。

  泥炉里的苦味弥漫出来。

  红鸢把汤药倒在漆碗中,等变温后,低头走到榻边:“女君,该用药了。”

  谢宝因接过,一口饮完,继而蹙眉:“有些苦。”

  红鸢立即低头:“我这就去为女君拿盐梅。”

  等侍女离开侧室,谢宝因看着榻边跪着的人:“你一直都在家中,为什么就非要陆氏不可。”

  要重提旧事,林妙意的双手慢慢握紧,然后开口:“七年前,陆家六郎随着他母亲来家中看母亲,那时候我为了躲开吴兴,只能离开自己住处,躲到其他地方,但是没想到遇到了陆六郎,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却擅书善文...后面只要是陆夫人来,他就会跟着来,在长嫂之前,是他先向我伸出了一根枝条,我抓着它才撑到长嫂来救我,我庭院中的那颗青梅树,也是因为他栽种的,为夫人侍疾的时候,我跟吴兴求来的。”

  沉思一番,谢宝因突然记起郗家三夫人来家中的时候,林妙意的异常,知道陆氏太欢乐,离开又变得落寞。

  林妙意继续说道:“这次跟着夫人去高平郡,夫人就有想要给高平郗氏谋利的心思,最开始想的便是两姓通婚,那时候刚好提到舅母在建邺的表兄有一郎君,当年来过家中,我一听就知道是他,所以夫人来和我说的时候,我立马同意了。”

  虽然很让人感动,但是这又如何。

  自己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但是却被愚弄,被背叛,被算计,被践踏难得的真心,男子当初所说这些弟妹的姻亲都要以品德为重,现在想来也是好笑。

  他们两个人都被辜负。

  谢宝因垂眸,无情道:“身在世家,三娘就应该要明白婚姻之事,不管是儿郎还有女郎,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两人结为夫妻,三娘以为是恩爱两不疑,还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你今日所享受的,都是博陵林氏的子弟入仕,是林氏女郎嫁去其他世家,两姓联姻得来的,所以世家婚姻称为秦晋之好,而不是琴瑟之好。”

  林妙意闻言,顿时慌起来:“只要长嫂同意这件婚事...我...”

  “夫人同意,三娘同意,我有什么不同意的。”谢宝因笑着开口打断,眼里那池湖水,不起一丝波澜,“我只是你长嫂,你的婚事不应该由我管,至于六礼这些,我身为家中女君,会帮你预备好的。”

  随后,腿脚跪麻的林妙意一瘸一拐的离开。

  王烹走后,童官也在黄昏时分之前赶到尚书省的值房中,从家中书斋里拿来男子多年前所写的战役文章,其中剖析了此役的得失成败。

  只是在提笔写这些的时候,尚未成人稳重,不懂得政事和军事。

  他现在要重写。

  室内无人,林业绥改跽坐为箕踞,面向炭盆的身体也转向案前,他提笔蘸朱砂,在原有的字迹旁边,重新写字。

  他一如往常的问了句:“家中如何。”

  童官愣住,因为知道家主这句话问的是女君,可是来的时候,女君特意命他不能跟家主说,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炭盆迸裂出响声。

  写到雷霆二字的时候,林业绥沉声道:“我不想再问第二遍。”

  童官赶紧跪下:“女君所怀胎儿溃败。”

  林业绥不说一言。

  他手中的笔锋长久不动,慢慢洇出一滩红色,像道割出的伤口,缓缓流出鲜红的血液。

  黄藤纸上,一句“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才刚写完,便没有了下文。

  童官驾着马车,从尚书省到长乐巷的一路上不知道喊过多少句“尚书仆射的车,尔等竟敢阻拦”,才能在宵禁后赶回长乐坊。

  停稳车驾,他搬来车凳放好,又赶紧踮起脚从车里拿出柄十二骨青罗伞。

  这些几乎都是瞬间做完的。

  紧接着,车帷被长指掀起。

  林业绥几步就下到巷道里。

  童官立马把撑开的罗伞递给弯腰出车舆的男子,随后拿出鹤氅裘给男子披上。

  不过几息间,林业绥已经撑着罗伞,入了家中,直接往北边屋舍走去,整个人都沉寂的可怕。

  雨水浇在伞面,犹如碎玉之声。

  侍女看到男子来,赶忙低头行礼:“家主。”

  专供佛像的室内,郗氏跽坐在席上,还在念着第五遍经文,香火缭绕,虎口处的佛珠在指尖来回,就好像是佛教里所讲的人也有轮回,只听见妇人说:“今诸佛世尊,当证知我,当忆念我。我复于诸佛世尊前,作如是言:若我此生,若我余生...如过去未来,现在诸佛所作回向。我亦如是回向。众罪皆忏悔,诸福尽随喜...无量功德海,我今皈命礼。”

  经声混杂在雨声中。

  随即,另有一道两者之外的声音响起。

  嗓音低沉清冽,似山谷回声,字字念来。

  “我以广大胜解心,深信一切三世佛,悉以普贤行愿力,普遍供养诸如来。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林业绥走进室内,立在门口,半阖着眼睛,比起妇人佛龛上的那尊,更像是威严庄肃的神佛,听到妇人在念忏悔的经文,就像是极度不满这个信徒的不虔诚,亲自开口念起经文来。

  念完后,他掀起眼皮,像是佛的质问:“母亲原来就是这样修行的,造一遍恶业,便来忏悔一次。”

  被迫终止诵经的郗氏回头去看,察觉到是谁后,又重新转过头去,似乎是明白男子为何归家,她叹出一口气,像是一个蓬头挛耳,齞脣历齿的老人,自己确实是在为差点就害得林氏子弟丧命而忏悔。

  妇人紧紧捏着佛珠,愧疚道:“庆幸孩子还在。”

  林业绥扫了眼:“我不问结果,只问原因。”

  生怕再被男子送去寺庙,妇人想要从跪着的席上站起,侍奉在旁的侍女恭敬低着头,不敢听不敢看,赶紧上前去搀扶。

  郗氏走了几步,又突然止住,男子只是稍抬眼,她竟然就不敢再靠近自己这个儿子半步:“议婚的事情...这是在高平郡的时候,你舅母觉得三娘特别有世家女郎的风范,说要是你那些表兄弟没有成婚,一定要把三娘留在高平郗氏,然后又说到我七年前生病的那次,她在建邺的表嫂妇来看我,家中六郎的也已经快及冠,因为守父孝才耽搁至今,我想着三娘也还没有议婚,谢氏又治理家中诸事,难以顾及,三娘也是我膝下长大的,我问过三娘,她同意,我才商量议婚。”

  “既然如此,日后三娘的婚事,母亲就别再拿去烦扰她,家中还有谁是不满婚事由自己长嫂做主的,母亲也一起问清楚。”林业绥冷着声音,“要是又出今日的事,母亲再造恶业,又得多念几遍经文了。”

  “家中的事情我可以不过问,但是我作为嫡母,难道为孩子议婚都不行了?你也不用送我去修行,直接送毒酒给我不更好!”信佛的郗氏听到男子这么说,手里的佛珠也因为她的恼羞成怒而啪嗒作响,“你父亲在的时候,你还没娶她之前,哪里是这样的!”

  听见妇人的言语,林业绥不置一言,被雨水打湿的衣袍沾满这个黑夜的寒意,连带着渗入骨头,又或许是他的冷漠比之更甚。

  他沉默着,长久伫立,哪怕亿万年过去,也始终都不会悲悯一眼。

  “母亲的心思,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捻着指腹,冷眼旁观,“想要借我权势,庇荫高平郗氏和吴郡孙氏,但是母亲也要明白,现在博陵林氏所拥有的权势是有代价的。”

  被男子说中,郗氏猛吸了口气,有几分痛惜和悔恨:“血亲比姻亲更为重要,既然世家注定要两姓联姻,为什么就不能是高平郗氏。”

  林业绥一字一句的说出内心所渴望的东西:“因为我不想死。”

  高平郗氏的子弟要是真的有治世之才,为何从入仕开始,便一贬再贬,林勉和昭德太子在独断朝堂的时候,与世族对立,导致朝中无人可用,不是没有提携过郗氏的子弟。

  今夜长生殿,天子的冷声诘问,仍在耳畔。

  “母亲真的以为我现在过得很舒适?觉得我手掌权柄能呼风唤雨,还是朝堂也任我摆布?博陵林氏如今的权势还远远比不上三族,陛下想要解决林氏,只需要眨个眼。”林业绥平静的看向龛上跌坐的阿弥陀佛像,“哪日陛下看我不顺眼,想要我的命,你们也需要跟着一起赴死,跟母亲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等到了死的那天,你们在黄泉自会相见。”

  他道:“母亲继续向诸佛忏悔吧。”

  大雨袭来,西边屋舍居室檐下的玉片在叮噹响。

  玉藻跪坐在卧榻旁边,守着服用汤药后就一直在昏昏入睡的女君,时不时就用竹箸夹着薪炭往炭盆里面添,保证热气不断。

  到了黄昏时分,她听见榻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放下竹箸,跪直身体,看见女君已经熟睡,把帷帐落下,然后撑地站起,把炭盆置于榻边,低头离开。

  走过挡在中间的素绢屏风后,看见红鸢从她们的住处拿来衾被在地上铺着,她立即询问:“女君这胎不是有溃败之兆吗,怎么会在夜里就突然回来。”

  红鸢回她:“女君不愿意在夫人那里睡卧,所以趁着雨停的时候,乘坐步辇回来的。”

  玉藻又问:“此胎能不能稳住?”

  女君昨夜还在因为这件事情忧虑,结果今天就有了,可能真的是有神仙王母在护佑。

  红鸢点头:“医工说只要女君好好静养,不要劳神,再每日进食汤药,此胎就能够稳住。”

  玉藻安心下来,突然又听见庭院里面有声音,赶紧出去看,发现有个高大身影迈步走来。

  她疑惑片刻,然后赶紧回到室内,命红鸢把地上的东西拿回她们自己的住处。

  红鸢虽然不解,还是重新叠好,感到郁闷的说道:“女君身体不适,我们不用守了?”

  玉藻低下头,快步拉着人离开:“家主回来了。”

  疱屋的奴仆重新烧了热水提去湢室,又燃了炭火端进她们家主与女君的居室。

  林业绥走得急,回到室内的时候,身上已经湿了大半。

  他解下衣袍,先去卸冠沐浴,等出来时,径直走去卧榻那边,两指轻轻拨开帷帐,安静望了眼,看见女子酣然入梦,收回手,回到室内中央的几案南面踞坐着,缄默烤火取暖。

  黑眸中映着一片红。

  直至鸡鸣时分,他才去到窗牗旁边的坐床睡下,身上只盖着那件黑金绣松柏纹的鹤氅裘。

  睡了一个时分不到,男子的眉头便拢成山川,脑袋开始裂痛起来,他起身,继续坐回到炭盆旁边,深吐息几次才有所好转,然后去到书案前。

  童官在日出时分醒来后,记起昨夜王烹送来的药物,赶紧拿来送到西边屋舍,听见室内的动静,立即开口:“家主。”

  “进来。”

  居室内,男子衣服单薄的踞坐在书案前,童官放下药,急忙去坐床那边拿来鹤氅裘给他披好,然后恭恭敬敬的跪坐在旁边侍奉笔墨。

  吃了隋郡那边送来的药,头痛稍有缓解后,林业绥便毫不停歇的从案上抽出一张文书专用的藤纸,提笔写出几行楷书。

  他搁下笔,交给奴仆:“送去尚书省,再为我告几日病假。”

  西南匪患已经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要是再进一步,他就算是咳死,天子也只会亲眼看着自己死。

  童官拱手领命,把藤纸收好后,从地上爬起,低头出去。

  忽然,帷帐里面传来带着哭腔的喊声。

  林业绥从案前坐席站起,还没有走近,便听到女子又在喊:“玉藻?”得不到回应的她许是想着左右不过就是近身侍奉自己的侍女,继续言道,“你去拿条湿帕来,我要净面。”

  他又去外面命令侍女端热水进来,稍稍拧干巾帕后,掀开帷帐,在卧榻旁边坐下,只见女子微带病色的脸上淌着眼泪,连鬓发都被打湿,睫毛遇泪就凝成几股分开,眼睛始终闭着。

  谢宝因知道有人在旁边,却不知道是谁:“你是哪个侍女?”

  林业绥未应,拿着巾帕,把泪水经过的地方都耐心的轻轻擦去,两颊,下颚,眼角,耳鬓全都已经全部擦净。

  只剩下眼睛。

  他望着女子,轻声开口:“睁眼。”

  谢宝因早就已经醒来,没有陷入梦魇,只是梦中不知不觉就流了太多眼泪,实在是太过糊脸,连睁开眼睛,眼眶里面都是泪花,看不清楚东西,特别难受,她以为玉藻那两个侍女昨夜依旧守在室内。

  听到男子的声音,女子又惊又喜,但是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见他所披的黑底金绣大袖襦,还有散下来的头发,不自觉地便带了委屈:“我看不清。”

  “等下便好。”林业绥俯身,手上动作更加轻柔。

  等看清男子眉眼,谢宝因问道:“郎君怎么回来了。”

  林业绥把巾怕扔回旁边矮床上的铜盆里,激起水波,他温润如玉的笑着:“幼福这是不愿意见到我?”

  谢宝因边摇头,边看了眼从窗牗透进来的天色,最早不过日出时分,坊门应该还没有开。

  她问:“郎君什么时候回来的。”

  男子也不瞒她:“昨天夜里。”

  那就是知道白天发生的事情才回来的,她睡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坊门落下,但是谢宝因不想再提林妙意的事,所以只能开口提另外一件,她粲然一笑:“我和郎君又有了孩子。”

  林业绥目光落在女子腹部,那里平坦一片,却差点没有了一个生命,可是在那之前...他笑着,却不及心:“怎么不让奴仆跟我说家中的事情。”

  “不是什么大事。”谢宝因简单解释了两句,话锋忽转,“宫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林业绥无奈颔首,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屈指揩去女子鬓边残留着的眼泪,又问:“为何哭。”

  “做了个梦。”谢宝因垂眸,再想起昨夜那个梦,她只觉得是自己这些日子灵台不清的缘故,想来也很久没有抄过经文,“我想要抄些经文送去天台观供奉道德天尊。”

  不用想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梦,林业绥为让女子安心,并未拒绝:“外边冷,等侍女把炭盆端进来,你再接着睡会儿。”

  得到准允,又有人在旁边守着,谢宝因安心睡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食时,几案旁边摆着一盆鲜红的炭火,案上有抄经所需的笔墨和麻纸。

  还有冒着热气的汤药。

  男子箕坐在北面坐席,披衣阅看竹简,一副闲散之人的模样。

  看见他人要起身过来,动身下榻的谢宝因面带嗔怒的开口:“走这么几步没事的,总是不动岂非更不好。”

  林业绥笑着收回动作,眼睛却时刻落在女子身上,直到她在东面坐席站定,终究还是忍不住忧虑,伸手去托住其手臂。

  随后放下竹简,从席上站起,去东壁拿来女子那件黑色鹤氅裘。

  谢宝因也顾虑自己妊娠,昨天此胎又差点溃败,所以不再屈膝跽坐,而是改为臀骨落在席面的踞坐,然后又自觉饮完汤药。

  林业绥弯腰用鹤氅裘笼罩好女子身体后,又俯身揩去她唇角药渍。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坐在席上,做着各自的事。

  一个看竹简,一个抄经文。

  几瞬过后,谢宝因专心誊抄完这卷经文上的最后一字后,懒懒趴在案上,跟男子攀谈起来:“建康坊的那个陆六郎如何。”

  在看历朝历代一些大型战役经过的林业绥,似乎是极其理所当然的说了句:“有文才,无政才。”

  如此正经,谢宝因一时无言。

  反应过来的林业绥把帛书舆图收好,伸手抚摩着女子发顶,竟然想不起那个人有什么值得说的地方,只能把家族情况和从小到大的际遇说一遍:“他父亲常年在外任职,由母亲带着在建邺长大,四载前丧父,因为有母亲管着,所以品德说不上好坏,至于吴郡陆氏的子弟也都是有文采的,尤其擅书,却做不了什么大事,朝堂上没有显才者,好在宗族里面相安无事,自太.祖建朝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子弟相争的事情,是群鸥鸟忘机之人。”

  听了那么多,谢宝因只记住一句:“陆六郎自幼跟他母亲长大,还被他母亲管束着?”

  林业绥没有应答,反而皱眉,见女子又要开始为此事操心,不悦地去捻揉着她耳垂:“既然劳而无功,这些事情都不必再去管了。”

  谢宝因淡淡一笑,乖顺颔首,现在她好好生下腹中这个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事,转瞬又想起其他的要事,赶紧命令家中奴仆带上重礼去河内魏氏致歉。

  陆六郎想必很听他那个母亲的话,要是好相处的,嫁过去也不用受姑氏的苦,要是不好相处,夫君又不护她,有谋略就是渭城谢氏的夫人,没谋略....

  谢宝因淡漠眨眼,继续抄写经文,抄着抄着忽然记起一件事情:“郎君今天不去官署?”

  林业绥半真半假的道出一句“头疼”,发现女子满眼担忧的抬头,似乎下一秒就要马上开口命人请医工来。

  他倾身,为妻子去拢落下的鬓角碎发:“告病假总得有个理由。”

  谢宝因视线落在竹简上,状似无意的说了句:“不知道以前是谁答应过我,不管什么事情都不会隐瞒我。”

  多日不见,男子身边的奴仆又来往家中和尚书省,她怎么可能会不问他在宫中的情况。

  林业绥怔住,大约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笑意直达心底,指腹去摩挲着女子耳鬓。

  他不说话,谢宝因心里且忧且怨,搁下毫笔,手掌撑在案上,顺势从跽坐改为双膝跪在坐席上,然后她上半身往左边的北面探过去,去与男子额头相抵,不放心的再问:“真的无碍?”

  两人如此近的距离。

  林业绥轻笑一声,吻过她嘴角:“前面已经进食过药石。”

  分离许久的人,一旦肌肤相亲就很难抑制,谢宝因也是。

  她耳语道:“又得忍耐好几个月了。”

  【作者有话说】

  青梅树这个情节在43章有提及。

  [1]【出处】春秋孙武《孙子·军争》:“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2]本章写出来的经文都是出自佛教的《八十八佛大忏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