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清韵本想不带一丝情绪地朝孟宇峥叙述她所知道的一切,可她实在不是机器做的人,语气中终是带了埋怨。时清韵说完,便想起身离开,她不忍心直视别人的痛苦。再者,她在这件事中也犯了错,她明知道林远的性格,却一直没对孟宇峥说实话,她懊悔不已。

  但在离开之前,时清韵却又道:“孟先生,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曾经有着什么样的误会,但阿远确实是极爱你的。或许这话不应该我来说,但是我却不得不说——孟先生,请一定照顾好阿远,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孟宇峥枯坐在角落,半晌不能动弹。太蠢了!他对自己说,孟宇峥,你简直太蠢了!他蠢到连林远的心都看不清。

  那孩子是林远生的,他孟宇峥的孩子。

  他抬手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打着颤,曾经动过手术的那条腿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却恨不得痛的更狠。明明只要抓住他就好了,在林远要离开自己之前,狠狠抓住他就好了。

  他就让他那样流落在外,在担惊受怕中生下了孩子,他不敢想象林远当时该有多害怕,那样惊世骇俗的事情,他的圆圆,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是他太蠢,他一直看轻了他,他的圆圆再心狠不过,对自己却更狠。他甚至不能细想,自他们重逢的这些日子,林远是不是一直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他不敢去想,是不是他没有重新出现在林远的生活里,林远就能好好的活下去。他对林远的爱意显然成为了逼迫对方的的利刃。这样的认知无端让他惶恐,可他却是此时最不能惶恐的人。

  他一旦退缩,他和林远就真的完了。

  周晋见孟宇峥迟迟不从那个小办公室出来,有些担心。他燃起一支烟,思虑良久,最终还是走到那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他便见孟宇峥面色如常地走了出来。

  周晋松了口气。

  孟宇峥再次见到小宇,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有一个留有自己血脉的孩子,他早已做好收养或过继的准备。

  过敏并不难治,尤其是这种知道过敏原的,只是现在已经凌晨三点,所以小宇已经睡熟了,他轻轻握住他软乎乎的小手,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安慰。

  激荡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这是林远怀揣着巨大的爱意生下来的孩子,他望着孩子熟得红扑扑的小脸,为方才的颓丧感到羞愧。

  他慢慢想明白,若林远不爱他,恨他,他绝对不会冒那样大的风险生下孩子。但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林远不愿意对他说出实情,他相信林绝不会认为自己不能接受他能生孩子这件事,也绝不会以这么荒诞的理由逃离自己。

  他到底在隐瞒什么呢?

  其实到现在,真相是什么对他自己来说已经不重要,林远能好好待在他身边就行。每个人都会有一些藏在心里的东西,林远不愿意说,自己也不一定非要刨根问底。这也是他从前不愿去逼迫林远的原因,然而事到如今,这所谓的真相已经把林远逼到了绝境,他必须狠下心来,将真相挖出来。

  林远昏昏沉沉地醒来,意识十分不清醒,入眼一片洁白,模模糊糊听见有仪器嘀嘀作响。他浑浑噩噩地想:他大约是被发现了。但他来不及思索更多,又沉沉睡去。

  等他再次有了意识,便感觉有人拿着蘸了水的棉签轻轻地沾在他的嘴唇上,他心里清楚那是谁,他熟悉对方的一举手一投足。他瞬间悲伤不已,动了动唇,低不可闻地叫了声:“阿峥。”

  对方的动作一顿,然后他便感觉孟宇峥站起来凑近了他。

  于是林远再次看到了他的脸。他难过极了,满心的不舍从心底涌了上来。他几乎跟所有人都道了别,却只敢对孟宇峥说一句含义不明的再见。

  但他再次见到他,却说明一切都前功尽弃。

  醒来又有什么用!他只能给他的爱人带来厄运!这样无比清醒的认知毫不留情地蚕食着他混沌的理智,说出一句他清醒时决计不会讲出的话:“阿峥,你该让我去死的。”

  他咬着牙,几乎口不择言:“我从前都是骗你的,我错把依赖当做了爱情,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爱你!你没必要救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待在你身边我很不开心。”

  孟宇峥的身躯有一瞬间的僵硬,若不是事先知道些什么,他此时便要心痛死。他挪去顿在林远腮边的棉签,攥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捂住林远因激动而不停颤抖的眼皮,叫他:“圆圆,”声音低下来,听得林远几乎心颤,“你知不知道?时隔几年再次听你说这样骗人的话,就算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是会痛的。”

  眼泪立刻便从林远的眼眶中流出来,沾湿孟宇峥的手指,他听见孟宇峥怅然道:“我以为我对你好,可我却总让你流泪。”

  孟宇峥没有质问指责他,却比他做了这些都让林远难过。他抖着苍白的唇瓣,满心满眼的酸楚。

  他如今最听不得这样近乎卑微的话,这让他的负罪感愈发沉重。

  就在林远以为他们两人会无休止地沉默下去之时,却听到孟宇峥忽然恨恨在他耳边道:“圆圆,狠心的小东西,你该相信,假如你这次成功,我很快便会来找你。我们合该纠缠一生,你不要想着丢下我!”

  他不知道林远究竟在怕什么,他只能赌上自己的命。

  林远从悲伤中倏然惊醒,大脑有片刻的空白,他不相信这是孟宇峥能说出来的话,他心想,就算是为了自己,他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激动起来,挥舞着双手想要将孟宇峥推开,“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这些日子的纠结,这些日子自以为是的谋划,他将一切都抛下,所有的所有,难道是笑话,是一场平白的自我感动吗?

  孟宇峥按住他,防止林远伤着他自己,看着林远即使这样挣扎脸上也没有半分血色,看他额上青筋暴起,眼眶里重新泛起水珠,孟宇峥心痛得要滴血,但还是冷硬道:“你现在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你能做出那样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圆圆,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样?”

  林远紧咬着牙关,他怎么没想过?他自己早已罪孽深重,他怕得要死,他生怕自己深爱的人不能活到两鬓斑白,他生怕自己连累他早赴阴司。

  他其实偷偷想过孟宇峥的听说消息时会有怎样的反应,在他的幻想里,孟宇峥或许会伤心一阵子,但他很可能会从孟瓷或时清韵的嘴里听到一部分的真相,他会知道小宇是他的孩子,他会知道自己的爱。再说他有亲人,有朋友,有那么大的公司要打理,他会活的好好的。时间是良药,即使再深的疤痕,终有一天也会变得浅淡。到那时,自己不过是年少叛逆的恋人,能得他一声叹息便再好不过。

  但现在连这点温情都没有。

  孟宇峥见林远紧咬着牙几乎痉挛,连忙把自己的手掌塞进林远嘴里,让他来咬自己,嘴里却道:“我宁愿你咬我的肉,喝我的血,都不想看着你伤害自己,你到底明不明白?”

  林远措手不及,一时之间收不住力气,死死咬住这塞进嘴里的异物,连吞咽都不能,口水流了孟宇峥满手,直到口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才渐渐松了口。他难过得要命,不知道在问谁:“为什么?为什么要来逼我?”

  “你说我逼你,那你呢?你想一想,圆圆,如果我立时死在你面前,你又会怎么做?”

  林远安静下来。

  那样的场景他连想都不敢想。

  “你有没有想过,到那时天地孑然,我又能去什么地方找你?”

  孟宇峥沉默地盯着林远,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珠,而后俯下身吻去林远唇边和着唾液的鲜血,最后道:“先睡吧,圆圆,这段日子好好想想该怎么对我说出你那藏得深切的秘密,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害怕什么,但你要记住,我们到了今天,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们两个,还会有所谓幸福的,好的结局吗?林远的心一下子空得厉害。

  许是从林远的态度里验证了他想要的东西,林远也没有做出激烈举动,此后孟宇峥倒没有再提起什么生生死死,但他还是将工作能推就推,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林远。

  林远时醒时睡,虽然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但要不时做些化验治疗,每当这些时刻,孟宇峥就站在他身旁,仿佛要将那些刺进林远身体里的仪器盯一个洞出来。

  等到林远能从病床上下来后,他见到了小宇。

  当看着孟宇峥抱着小宇走近他的时候,林远恨不得找个地方缩成一团藏起来。愧疚将他淹没,他骗了他的孩子,甚至没怎么过多地考虑过他,相当于抛弃了他。这些天他不是不想小宇,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孟宇峥先开了口,只听他笑得温柔:“看,孟爸爸没有骗你吧,你爸爸真的去打怪兽了,只不过这次的怪兽太强大了,你爸爸花了好长时间才战胜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