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如他所愿地, 段骋雪转身走了。
楚别夏看着他的背影推门而出走进炎炎夏日,觉得心里和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挖掉了一小块一样,落不到实处去。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或许是放松?就像是把什么珍稀动物放生了一样。
应该, 是一种轻松的感觉吧……
现在该去干什么?
对, 自习。我来图书馆,是要自习来着。
楚别夏抬手攥了攥肩上的书包带,收回视线,也背过身去的时候, 漂亮的眉头却也微微皱起来。
浑浑噩噩走出去两步, 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段骋雪的声音。
“你是认真的吗?楚别夏。”
段骋雪去而复返, 听声音,就在他身后两三步之外——大约是他之前站着的那个位置。
他等了许久,身边或急或缓地走过陌生人, 和那个背着书包的少年一样,对他不做理会。
段骋雪忽然笑了一声, “嗤”地从齿间刺出来, 带着浓厚的、不知对谁的嘲意。
“你玩儿我呢楚别夏?”他深吸一口气,“这几个月……呵。”
他说:“原先还以为是你害羞, 现在想想, 你也挺勉强的吧?”
他说:“楚别夏, 挺辛苦啊。”
回应他的依旧是一尊雕像般不为所动的背影。
段骋雪原先以为他遇见了一块漂亮的玉, 清冷温润, 现在忽然发现,那明明是一块虚假的冰, 又冷又硬。
——当然,他也这么说了。
楚别夏背对着他, 垂眸听着,觉得心里像被风搅动的海边的潮水一样起伏不定,他被这种情绪推着,叹了口气。
“……对不起。”楚别夏说。只是一回头,段骋雪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楚别夏甚至开始怀疑,刚刚听到的话到底来自于段骋雪,抑或是来自自己心里的想象。
楚别夏收回视线,抬手紧了紧肩头的背包,目光在图书馆内外迟疑地转了一圈,忽然就失去了先前自习的想法。
只是他出门前以这个理由告知了母亲,现在是没有回家的道理的。如果回去,妈妈会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得不到一个合理且满意的答案,她甚至会连带着怀疑起楚别夏以前每一次出门的缘由。
扣了扣书包粗糙的帆布背带,楚别夏在原地茕茕站了两三分钟,最后还是没有走进图书馆的阅读室。
他推门走进快要把人烤干的室外空气里。
他忽然想一路走回去。
时间点算不上好。整座城市都仿佛被七夕淹没了一样,身边走过的人,十对里面有九对都是情侣——剩下的一对看起来也好事将近。
有人怀抱一大捧玫瑰,有人在街巷人流里相拥,有人只是对视着,就双双笑出了声。
——对,今天应该抱一下阿雪的。
冒出这个想法之后,楚别夏才迟迟反应过来,他刚刚提了分手。
我把这一切搞砸了。他想。
原本我们也应该和这些情侣一样的……但是我把一切搞砸了。
书包里还装着他准备了很久的、送给段骋雪的礼物,可他转身就弄丢了要送礼物的人。
楚别夏忽然伸手在兜里摸索,又把书包拎到怀里打开翻找了好几秒,想起今天出门的时候,忘带手机。
他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车后座掉了几片赤红的花瓣。
“刚下车的那小伙子送给女朋友的。”司机师傅朗声笑着,从副驾捞起一支完整的玫瑰花,“两个小年轻儿还送我一支,哈哈,回去也送给我老婆去。”
“小同学,你去哪儿啊?”司机问。
楚别夏报了家里的地址。
上一任乘客送的大约是一束999朵的大花束,车里玫瑰香气馥郁,楚别夏手撑在座椅上,掌心下面压着一片花瓣,心跳得越来越快,像是被鲜花冲昏头脑的傻子。
他后悔了。他想联系到段骋雪,想给他打电话,想告诉他对不起,告诉他不分手,告诉他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下车后楚别夏几乎是一路狂奔,他对运动从来都不热衷,段骋雪倒是喜欢。
现在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想起阿雪跟他说喜欢滑雪、要不要一起去时的样子,忽然也觉得感受到了他说的自由。
他手里攥着钥匙,金属已经被掌心的温度捂得温热,他催促着不急不缓的电梯,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推开家里的门——
父亲压着火的声音如同绵密的针一样扎来。
“我为了陪你晚上见朋友,跟领导赔了多少罪。你现在倒跟我发火了?”
“我说了不需要!”母亲不知是哭了,又或者是情绪濒临崩溃,声音像一地破碎的玻璃,尖锐、刺痛。
父亲在桌上狠狠一贯手,发出沉闷且巨大的响声。
“又要说钱了是吗?少那几百的加班费,咱们家是不是过不下去就要散了!是不是!”
“你不当家,你知道什么柴米油盐!”母亲喊。
父亲沉默两秒,像一座倒塌的山,他低下声来,沙哑道:“你现在怎么……这么市侩。”
又是片刻的死寂,之后陡然,被一阵石破天惊的碎裂声撕扯开来。
漂亮剔透的玻璃碎片溅到门口,溅到楚别夏脚边,他才隐约知道,大概是母亲伸手扫掉了桌上摆着的花瓶,里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你有没有良心!”母亲哭喊,“你要是能赚大钱,你能高官厚禄,是我不想做富太太吗!”
“我告诉你楚向海,要不是因为有夏夏,我几年前就跟你离婚了!”
碎掉的花瓶里明明没有水,楚别夏却觉得有一瓶冷水和父母的声音一起兜头泼下,轻快跳动着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碾在下面,怎么也无法挣动。
他顺着惯性走进去,轻轻关上门,关门的声音引来正在争吵的父母的目光,他们一个余怒未消,一个眼泪满眶。
“你怎么回来了……”母亲微微颤抖着开口。她抹了把眼泪,试图竭力平复情绪。
父亲也尽量平和道:“回你屋里去,跟你没关系,小孩子别管。”
楚别夏抬头看了看他们,没什么表情。
“好的。”他说,“能吵出结果的话,我不打扰你们。”
他走进房间,落了锁,突然意识到,这还是他第一次反锁房门没被父母阻拦。
手机平躺在书桌上,屏幕正亮着,有新来电的提示一下下闪烁。
楚别夏走过去,伸手,指尖却忽然顿住。
来电的人,恰好是他回家之前想见的人。
也只是“回家之前”想见的人。
在电话自动挂断之前,楚别夏伸手,指腹按着接听键向左滑动。
他挂断了段骋雪的电话,然后关机。
一整个暑假,他都没再开机。
他担心过段骋雪会不会去补习班找他,结果当然是没有。
直到开学的时候,从老胡那里听说了段骋雪转学离开秦市的消息。
老胡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周末,竞赛班下课,楚别夏又一次看向走廊尽头那间废弃的音乐教室。
教室开着门,钢琴大概是暑假就被搬走了,空荡荡的里面被灰尘淹没,凝固在夕阳里,成了一颗被遗弃的琥珀。
那个瞬间,楚别夏猛地意识到,以后自己不会再遇见这样一个人了。
第二周,他找老师退出了竞赛班。母亲皱着眉头无法接受地问他为什么。
我感觉不到写竞赛题的乐趣了。楚别夏本想这么说,可他也知道母亲不会接受这个解释。
于是他想了想说:“我想专注高考。”
再之后的故事,就和千千万万的高中生一样,读书,考试,家和学校两点一线。
段骋雪在他生活里消失得彻彻底底,渐渐的,楚别夏也不会在那个路口晃神停留;走廊尽头的音乐教室变成了新高三的教室,楚别夏他们班分到那间教室隔壁,路过得多了,旧的回忆也就被新的回忆覆盖。
父母终究还是没有离婚,相互冷淡一周后,又在和友人的聚餐里,心照不宣地扬起笑容扮演恩爱夫妻,加上一个高高帅帅、成绩优异的楚别夏,一家人永远都是别人口中被羡慕的那个。
碎了的花瓶早被收拾扔进垃圾箱,桌上放上了新的漂亮的瓷瓶,时间在楚别夏心里刻了一刀又一刀,却在父母那里,像是没存在过。
高二暑假,某个父母再度争吵的傍晚,楚别夏收起日复一日永远写不完的卷子,默不作声离家散步,在一片匆匆的人流里被招揽生意的老板吸引,走进一家开业免费上网的网吧。
他从没去过网吧,在家被管束着,也几乎没碰过电脑游戏,一只脚迈进去,另一只犹豫地停在外面。
“我没带身份证。”楚别夏说。
老板说:“没事儿!第一天免费的,不用身份证上机,进来捧个人场也行啊。”
“有什么好玩的游戏吗?”楚别夏问。
老板一拍手:“最近国服刚上的fps游戏,无畏契约,玩不玩?我钻石段位,看你特有眼缘,带你啊!”
“好,谢谢老板。”楚别夏温和笑笑,点进游戏,生疏地过完新手教程,玩了几盘匹配之后,忙完的老板大马金刀地在他旁边坐下。
“来!带你!”
半小时后,楚别夏带着钻石老板,以26-7-10的比分拿下对局胜利。
老板眉头一竖:“你拿我号打打排位。”
四十分钟后,楚别夏再次取胜,28-12-9,胜方mvp。
老板“嘿”了一声:“你玩儿我呐?高手装菜鸡啊!”
“我第一次玩。”楚别夏笑笑。
老板比了个大拇指,感叹:“天赋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楚别夏想了想,问:“我之后还能来吗?”
老板瞥他一眼,小声说:“还是学生?”
“嗯。”楚别夏点头,“老板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打排位。”
“挺会拿捏人啊弟弟。”老板双手环胸,笑道,“行,你来,我不收你钱。”
“不过可别告诉别人啊。”老板叮嘱,“看你有天赋,培养一下,普通学生老板我可是不放的。”
楚别夏笑着说好。
“那……老板对段位有什么要求吗?”
老板抓了一下头,随便道:“就……这赛季给我上一小段就行了。”
“好的。”楚别夏说。
第二天傍晚,他又来了一次,十点多准备回家的时候,他路过前台,叫了一声老板。
“怎么啦?”老板问,“哦对那个段位,要是实在上不去,你就打着玩儿就行……”
“超凡三了。”楚别夏轻声说。
老板一愣。
“嗯。”楚别夏点点头,“还继续打吗?老板。”
老板一骨碌从躺椅上面起来,目光认真:“你真是第二天打这个游戏?”
“是。”
“你自己建个号吧。”老板难得认真看着他说。
“现在国内各大俱乐部都在筹备队伍,你拿自己的号,打出点名气,到时候说不定能去职业赛场。”
楚别夏顿了顿。
老板咧嘴一笑:“我就说说,职业卷的很呐。不过你要是喜欢的话,试试不亏!你这个天赋真的有点东西你知道吗?”
楚别夏略微偏头,短暂想了一下,点头。
“大概知道。”他问,“现在的国服第一叫什么?”
“你想找个目标?”老板见他点头,摸了摸下巴,“国服刚开,排位上面牛鬼蛇神什么都有。”
“那欧服呢?”楚别夏问。
老板凑到电脑边上,噼里啪啦一通搜之后,招呼他低头看。
“喏,这个。叫Founder。”老板笑道,“挺好的这个名字,不是啥我不认识的词儿。”
“Founder……”楚别夏轻声念过来。
“什么意思?”老板问,“寻找的那个什么……过去式?加个er表示人?”
楚别夏失笑:“不是,是创始人、奠基人的意思。”
“好家伙,挺狂。”老板感叹。
顿了顿,楚别夏说。
“不过老板你说的那个意思,我觉得也很好。”他轻笑说,“我很喜欢。”
找到、找回……
楚别夏垂在身侧的手略微屈起,刚刚游戏里触键和跑动的感觉犹在指尖。拿下胜利的那刻,他久违地重新感受到了以前,解出一道竞赛题的心情。
还有,看见某个少年从音乐教室的窗户翻出来、逆着夕阳腾空时的悸动。
-
高考前夕,楚别夏收到了TUG的试训邀请。他没有跟父母提这件事,只是答应下来,然后在考完、估分结束后的当晚,借着毕业旅行的由头,从学校直接打车到了车站。
试训结束,刚成年两个月的楚别夏,自己跟TUG签订了合同,回家以后递给父母,意料之中,大闹一场。
“你估的分不是很高吗?上交大绰绰有余,你去做这些干什么!”母亲质问他的声音急迫且尖锐。
她太着急了,她原本按部就班走向未来的儿子,突然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了另一条轨道。
“我想试试。”楚别夏平静说,“我觉得……人生不止一种可能性的。”
父亲赤红着眼,骂他自私短见。
“你自己叛逆了舒服了,追求你的自由了,你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
楚别夏抿唇,回忆着想。
因为文化课成绩不错,在初中被母亲劝说放弃钢琴好好学习。
因为喜欢天文,被父亲要求参加一个物理竞赛。
……
从小到大,我学的每一个东西,竞赛、钢琴,还有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哪一个不是基于你们的感受而衍生出来的东西呢?
他想说这句话,但又知道,这话说出来,只会像父母吵架时的彼此指责一样伤人。
楚别夏想,遗传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自己遇见冲突,下意识的第一选择,果然也是用所谓的“自我牺牲”要挟别人,用浑身竖起的尖利的刺,去刺伤亲近的人。
于是,他极度平静地、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就像和某个已经模糊不清的少年分手时一样,说了一句“对不起”。
母亲看他的眼神,像被一瞬间、一句话击垮的堤坝。
“你对我们就只有这一句话吗?”她颤声问。
楚别夏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
“我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了。”
他认为自己说得足够真诚,可在父母眼里,他像是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他在父亲失望的眼神里,看到了这些。
他略微拧眉,想了一下,又为“对不起”三个字佐以一个温和的、歉意的笑。
“你是不是恨爸爸妈妈。”父亲问他。
“没有。”楚别夏摇头,“我爱你们。”他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写父母作文的小学生。
母亲放在桌上的手在抖,整个人都在抖,抖的眼眶里盈满的泪再也框不住。
她泪眼朦胧地、用一种看陌生人的、心碎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
“夏夏……你不会爱人。”她说着,不断摇头,“你没有爱人的能力。”
楚别夏依旧认真听着,张了张嘴,倏而觉得恍然。
原来是这样,他想。
“那……对不起啊。”他略微低头,在昏暗的灯光和压抑的气氛里,想要忏悔一些过错,脑海里却只有死水般空白的一片。
他听见母亲哭着,抬头看见母亲含泪摇头。
“应该我说对不起,应该我来说对不起……是我没教好、是我没有……”
“不是。”楚别夏否认。他想开口安慰的,却又只能说出这两个字而已。
在母亲的哭声中,父亲豁然起身离开,一个人背影佝偻地在阳台点了根烟。
此情此景,似乎只有楚别夏也跟着哭一场才合理,才显得他能融入这个氛围……可是他哭不出来。
他甚至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哭的地方。
他像是从上帝视角俯瞰一切,他分析着,能理解父母所有情绪产生的原因,可最后这些却只能化成条目、变回清晰地理智。
这一刻楚别夏觉得,自己在两年前和阿雪分手,实在是很明智的选择。
他喜欢段骋雪吗?无疑是喜欢的。可他的喜欢又能给段骋雪带来什么呢?
楚别夏不敢妄言。
就像是他毫不怀疑他爱自己的父母,他父母也爱着彼此,可是最后这份爱变成了什么呢?
变成了眼前哭着的泪,叹出的气。变成了要求和束缚。变成了一切痛苦的根源。
楚别夏环视四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耳边的声音如此熟悉,和每一次父母矛盾之后,一模一样。
他起身试图拥抱母亲,却被她沾满眼泪的手一把推开,父亲直接关上了卧室的门。
好吧。他想。我果然也是个幸福的刽子手。
他连一口气都叹不出来,还未打开的行李箱站在门口,楚别夏走过去,准备离开。
“把你的东西都拿走吧。”母亲说,“你走之后,你房间的东西我会全都给你扔掉!”
她似乎在以这种方式挽留自己的孩子。
楚别夏真的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走回自己的房间,在书桌下面抽屉的最内侧,翻出一只白色绒布的小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条做工略显粗糙的项链,银色的挂坠像是手工制的,但能一眼看出,是一块铭刻着太阳的滑雪板。
如果是阿雪的话……
那个少年的面容已经被时间磋磨到几乎空白,但他在某个冬天的竞赛课上,躲在立起的书后面跟他说话的眼神,像跨越了四季落进楚别夏眼底的太阳。
“夏宝你知道吗?滑雪板腾空的时候,我能看见整座山的样子。”
楚别夏没滑过雪,问他:“滑雪不会像操场跑圈一样,每个人都有轨道吗?”
“会。”段骋雪扬眉,“但我玩越野滑雪的。”
他说:“一整座山,只要我敢,我就可以滑到任何地方。”
楚别夏在短暂的回忆里轻轻笑了一声,垂下眼睛,把那条项链戴到脖子上,盒子重新放回抽屉。
他提起行李,在十八岁的第二个月,在兵荒马乱中驶离了既定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