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暖日。

  后齐,祥丰十年,雎神宗崩。

  消息传出的第二天,太后范淑章悬于三尺白绫,薨。

  权倾天下之位就此空出。

  先皇手足其一锦成王萧予钥,逍遥王爷,对朝政一窍不通,委实算不上合适人选。

  手足其二离幽王萧予霖,其早年贤明盛能,德容兼备,众人捧之呼其继位。

  不过这位呼声极高的离幽王却无此意,最后雎神宗之子萧耒登基。

  新帝萧耒孝真宗,改年号庆德。

  新王年幼,尚无理政之能,离幽王便辅佐其左右,代政处理朝中事,重要奏疏却从不经手批画,多是让孝真宗亲力亲为。

  新王继位的消息还未传遍,有些地方仍是动乱不堪、饿殍遍野,比如后齐极西之地酉州。

  自前些天收到时松传信后,范彻景关荣带领桐州大军向西开拔。为了阻止周珂吕缚二人开关,大大小小打了好几战,正僵持不下。

  酉州刺史周珂重伤不醒,正在营中调养。

  酉州驻守将吕缚在酉平关三战时,被敌将范彻景斩首于战马下,卒。

  其弟吕凌先前投奔于此,接手了他旗下几万大军。

  前几日还是暖洋洋的,没过两天骤然降温,竟然下起了雪。

  五月飞雪,最是难见。

  吕凌身披战甲,城墙遥望。

  他原本可以逃回京都的,此时身处酉州,纯粹是阴差阳错。

  因为他起初以为,要他命的人,是自己的主子张家。毕竟之前劝服范重阳之事未能办妥,与张齐敬的来信都是让自己继续观察,一拖再拖,丝毫不见召他回京的意思。

  直至路上被范家和崔言屡屡相逼,才后知后觉,自己这是着了别人的道,自然也察觉出了先前的那些信被人动过手脚了。

  后来往京都送信,次次被人截取,完全联系不上张齐敬。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将错就错留在酉州了。

  “报!敌军又来了!”传话士兵神色有些犹豫,“我们还要再打吗?”

  吕凌不知想到什么默了半晌,而后轻飘飘道:“不打谁来还我哥的命呢?”

  士兵皱眉:“可粮饷已经不够支撑——”

  吕凌神色冷然如常,打断道:“已经够烂了,那就烂到底。”

  他抄刀转身,毫无波动道:“继续。赢了就开关,大军直往京都。输了,”他不知想到什么顿了顿,“就输了吧。”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京都,朝中事宜刚有个着落。

  明堂殿上,萧耒身侧的萧予霖正说着什么,惹得堂下的时松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比起现在,他还是更喜欢以前的日子。

  哪怕要和柏秋行同一时间起床,自己在御史台还能补瞌睡。到了这明堂殿,打个哈欠都要被人多看几眼。

  他时不时瞄几眼正色倾听的柏秋行,偶尔被抓个正着。

  散朝后,柏秋行和几个大臣被留在堂上商议关于叛党的处决。时松跟着朝臣偷摸溜出了殿,出了门追上赵清就逮着行了个大礼:“多谢将军这些日子对子濯的照拂。”

  赵清扶起他,摆摆手道:“这算什么。要谢就谢罗刺史和承关吧,要不是他二人一箭一刀将那何九射斩于马下,柏大人现在,怕也难说。”

  时松点点头:“有机会,自当去当面道谢。”

  二人正闲话些别的,恰巧萧洛钰从长廊另一头走近。

  她见了二人先是好生打量了一番,而后打趣道:“都活着呢?”

  她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略显憔悴,被满身的白衬得毫无气色。

  时松粲然一笑,思量道:“托你的福。”

  赵清则偏过头,不做言语。

  萧洛钰也无甚在意,只是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的兴致突然就消失了。

  她也刚从扈州回来没两天,与赵清大军几乎是同一时间抵达的,这是战乱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时松想起她之前义气相助,作势谢礼,不料萧洛钰有感应似的一激灵,急忙道:“别了,那些恶心的话我不想听。我让寒梅跟着你,纯粹是不想欠人情。”

  不想欠柏秋行救出她把她留在扈州的人情,尽管不是柏秋行一个人的主意。

  “……”时松左右看了看,见柏秋行也出来,心思便也不再这边了,“成,那我们先走一步。你俩慢慢聊。”

  说完拽着刚出殿的柏秋行就跑,只留下萧洛钰和赵清两人四目相对。

  “我……”赵清先开的口,半天没措好辞。

  萧洛钰面上无情绪,语气一如既往:“没死就成。”

  “怀安,我自知对不住你。”

  “所以你打算一直对不住,是吗?”萧洛钰直勾勾盯着她,想从她眼里读出什么,直摄人心。

  赵清仍不敢看回她眼睛。

  不等赵清回她,她便错身走过不做停留:“随你便。”

  赵清难得几分慌张:“如果你肯原谅我——”

  萧洛钰顿足停住,头也不回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说我怪你了?”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好半晌无言。

  最后,两人释然一笑。

  出了宫门,时松自觉地拉着柏秋行上了马车。

  柏秋行垂眸看着自己掌中被另一人搭上的手,玩笑道:“堂堂王爷,跟我住三更冬是不是委屈了些?”

  “更委屈的我都受过,你这算什么?”时松说得不以为意,甚至带着一丝不经意的笑。

  柏秋行却忽地心酸,他整个人顿住,语调沉下来,认真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实在是——”

  时松钻进马车,手上扯了扯打断道:“我知道,要你命的人不在少数。你那时又身受重伤,越少人知道你的存在越好,让他们相信你是真的死了才是最安全的。我没觉得有什么。”

  柏秋行蓦地抱住他,揽过他的头,轻啄眉间。

  窗外偶尔飞过的雪花,落地即化。

  时松斜着窗外,扬唇道:“走吧,去关副将家看看。”

  “嗯?”

  “怎么说人家也是在为我们卖命,不去关心关心人家家属?”

  柏秋行回之一笑:“也是。”

  两人跟着关家小厮进门时,秦玏刚醒不久。

  长廊下,轮椅之上的人阖目不言,双腿披着毯子,整个人虚弱不已,一身的病气药气难阻,瘦削得都快成骷髅了。

  秦珠就在他旁边蹲着,时不时为他揉揉腿。

  时松记得,上次见他,还是有人气的。

  小厮通报完过了许久,秦玏才回神抬眸。

  本是大好的年纪,却和垂暮老人一般眼窝深陷,老态尽显。

  秦玏见了两人,扯出一个笑:“拖着这一副病躯,无法作礼,多有担待。”

  听见秦玏说这话,饶是秦珠没见过这两人,也知非是常人,于是起身福了福礼:”见过两位大人。”

  柏秋行一颔首,随即应道:“无妨。”

  时松扶起秦珠,将话头对准秦玏,不忍问道:“秦福将这些日子,过得可安稳?”

  秦玏无力摆手:“王爷不必忧心,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为清楚。”

  他十分疲怠地合眼,轻声缓慢说道:“我……命数已尽。”

  还不等时松二人说什么,一旁的秦珠便含泪斥责道:“阿兄!别再说这种话。”

  秦玏的样子像是睡得迷糊,眼睛半睁,极力抬手抚摸她的脸,说话都费力:“阿珠乖,你先下去,阿兄同这两位大人有要事相商。”

  最后,秦珠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支走了她,秦玏复又开口:“前些日子收到云道的信,酉州一切顺利。待京都的消息传到那里,安顿流民的政策下落时,也就能太平些了。”

  时松吐了口气,劝慰道:“将军还是多放些心思在自己身上,若是来日关副将回来了见将军这副模样,该如何作想?”

  “等不到了。”秦玏轻飘飘说了这么一句。

  “王爷,大人,”他侧首,用力抬眼看清时松二人,说话声极轻,“帮我给云道带句话吧,就说,未能实现的相守,我秦玏,下辈子来补偿。”

  轮椅旁立着的两人都不言语,悲痛、感慨、惋惜……思绪万千。

  他们没想过,秦玏会是如今这副病入骨髓的模样。

  秦玏见他二人不作声,也知其心中所想,没再往生离死别那方面说。

  “边关还在打仗,怕是更难熬吧。”他极慢地伸手,接住飘过的一片白,落掌久久未化,仍是那六瓣的样色。

  其实不是很冷,比起冬日的雪,根本算不得什么。但于秦玏这副身子来说,确实扛不住。

  而此时他心心念念的边关,战火一夜未歇。

  大雪纷扬也遮不住的满地残骸,抬眼望去,尽是红白尸骨。

  关荣身负重伤,整只左臂不知断在了哪儿,战马都驮不住。而双方还在死命厮杀,没有丝毫喘气的机会。

  他摇摇欲坠,拿刀的手止不住颤。

  看见了同样满身是伤的吕凌,他没有丝毫犹豫,拼尽全身力气,飞刀一掷,正中吕凌心口。

  酉州现守将、前守将吕缚之弟、酉州叛军之首,吕凌,酉平关八战不敌,卒。

  就在此时,破空长箭不知从哪儿飞来,将关荣一箭封喉,一击毙命。

  他没有意识了,但脑海里不自觉投放着什么。

  从他出生、入伍,到遇见秦玏、谷城相伴、田肃被害,再到如今身死。

  短短的一生,走马观花,就此止步乱局。

  庆德元年,白发少年将军,关荣关云道,于酉平关抵杀叛军,造人偷袭,陨。

  再不似肆意少年郎,终其一生,只有他乡城墙驻足,遥望故土,残躯破败,盼得死后魂灵归家。

  尘归尘。

  究竟,难得圆满。

  而此前一刻,在他牵肠挂肚的京都,秦玏方才接雪的手还没收回。

  还未有动作,他忽地心如刀绞,周身刺痛难忍,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撕裂了。

  时松二人见状立马吩咐人去叫大夫,正要把他推回房间时,轮椅上的人突然呕出大片血。

  只一刹,他腕上白绳倏地断裂。那一缕白发随风雪落地,归于泥土尘埃。

  秦玏只来得及瞪大双眼看着它,整个人从轮椅滑下,“咚”的一声扑地,再无动静。

  庆德元年,前谷城驻守副将,秦玏,重病不愈,油尽灯枯,殁。

  终不复意气少年将,回望当年,一心护国卫疆,于边关马场肆洒热汗,却被困在方寸轮椅上,站立不得行卧不能,最后唯死解脱。

  土归土。

  终究,满是遗憾。

  酉平关八战结束的第二天,新王继位的消息传到了酉州。

  周珂重伤不愈,于前夜身死,彼时剩余四万军将群龙无首,最后齐齐归降朝廷。

  所幸关内太平下来,关外也步步安定。

  这得多亏哈步及时赶到,未等米赛格靠近酉平关,便拿着乸尔的军牌勒令其及手下三万将士归返,这才免了又一场混战。

  天下局势落定,张家造反一案牵连甚广,连根拔起好些官员。

  改天换地后,朝堂注定要大换血。

  酉州、晖城战乱刚定,乃重中之重。

  孝真宗便擢御史中丞吴晟为酉州刺史,官至正三品,替周珂位,负责酉州一带的流民重建。崔言即刻接手酉州剩军,为新任驻守将,护一方平安。

  晖城则由新任宣威将军王元南接管。

  邻城谷城驻守将张骓遥,以戴罪之身被押回京问罪,原驻守将赵清不日重新赴任。

  桐州刺史,由姜旭换成了寒门出身的新人,由范重阳辅其左右,共理桐州大小事宜。

  范彻景平乱有功,便随怀化大将军北上镇守苍平。可其父范知善,作恶多端、蓄意谋杀锦成王,最后落得个圈禁终身。禁军总统之位便由兵部侍郎魏忱兼任之。

  空出来的工部尚书之位则由胡乾代之,另空礼部尚书位从朝中能人提拔。

  依照萧予霖的意思,其余有功之臣,皆该有赏。

  奈何此时用财之多,国库也拿不出多少来,他便只得自掏腰包。若不是时松这个王爷有名无实,怕也得掏家底帮忙补贴了。

  免除苛捐杂税、颁布利民之策、叛军的处置……

  圆月当空,洒满宫殿檐角,御书房里火烛轻曳,几人各忙各的。

  时松看这些头疼得不行,乜了一眼身旁面无表情正阅览卷册的柏秋行,又将视线落到正在考萧耒功课的魏忱身上,最后将矛头对准萧予霖闲得嗑瓜子的那副嘴脸上。

  他忍不住道:“王爷,你看你这般有空,这些不如你来批?”他将堆积成山的奏疏往前一推,“而且,这不是我该做的吧?”

  他心里吐槽,到底你是摄政王还是我是摄政王?!

  萧予霖却无奈摊手:“我也不想。这不是有人说,想让你多历练历练,才叫我给你安排上的。”

  “?”时松又将目光挪回到某人身上。

  某人却不甚为意,慢悠悠道:“这是为你好。”

  为了不打扰一旁的学得入神的萧耒,时松忍得额角青筋直跳,咬牙切齿道:“好个屁!我历练得够多了,干什么还要我做这些劳什子,我看你就是想累死我!”

  柏秋行没说什么,只是忽然放下手上的东西,思索片刻朝他招了招手,时松还真就靠过去侧耳倾听了。

  柏秋行小声道:“我要是想累死你,总不会是在这方面。”

  “……”

  接着,柏秋行又轻声道:“我若真有那个想法,就不会让你有下床的机会。”

  “……”

  时松在琢磨,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不要脸的?

  他随手抄起桌前奏折教训似的轻拍柏秋行额头,一本正经道:“你若是有闲工夫想些有的没的,不如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

  这次换柏秋行被噎了。他倒没成想,时松还反过来教训自己了。

  萧予霖一旁看戏般深以为然道:“我就说啊,你和子濯越来越像了。”

  魏忱这边也分了个心,言笑道:“小时说得对。朝中职位还空了好几个,现下也没几个能用的人,科考估计得提前了。人手就这么多,确实忙不过来。我先前还想着让曲安着手安排,不过褚二小姐有孕在身,他也分身乏术。”

  萧予霖一唱一和似的叹道:“原本怀安在的话也能帮上些忙的,不成想跟着赵将军跑去谷城了。所以,这段时间,得辛苦你俩了。”

  时松顺了口气,对着刚得空的小萧耒粲然一笑,好声好气道:“自当为君王分忧。”

  萧耒有模有样道:“辛苦皇叔了。”

  等到又忙起来的时候,谁都不曾注意到,这位口口声声“自当为君王分忧”的王爷竟然溜了!

  时松不仅溜了,还顺了一块萧耒的马蹄糕。

  来往巡逻的禁军见了人都躬身作礼,时松嘴里衔着糕点,悠哉摆手示意作罢。

  宫灯燃亮前路,他循着亮光慢悠悠地走,嘴里还嘀咕道:“自己忙去吧!本大爷回去补瞌睡了。”

  这些天来,他是一个好觉都没睡。

  就要出北宫门时,他忽然顿住了,视线被不远处的钟楼吸引去了。

  时松调转步子,转头就登了上去。

  光是登上层檐还不够,他脚底轻点,飞身跃上瓦檐,那里能看得更清楚。

  时松安然坐之,一腿垂落,百无聊赖地摇摇晃晃。

  这里刚好能看见整个京都的光景,万家灯火延绵数里,一眼去望不到头,但时松却能一眼找到柏府在哪儿,他安身之所亦是心落之处。

  谁知刚坐稳,垂落的那只腿就忽地被人抓住。

  “想逃?”

  时松眉心一跳,只见说话之人,正是刚刚忙得不可开交的柏秋行。

  “……”时松努力回想了一下,眼睛一亮忽地发笑,“你觉不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

  柏秋行歪头注视着他,也淡然笑之:“我记得。”

  时松来的第一天,爬墙出逃被抓包时,柏秋行说过同样的话。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如今想来,倒显得十分戏剧。

  时松那时没的骨气,全留在这儿了。

  “我就是要逃,你能奈我何?”他一脸得意傲然,金蝉脱壳地一蹬腿,给柏秋行留了个空靴子,自己双腿盘坐上去了。

  柏秋行足底一点便也飞身上去,与他齐坐,将手中靴给他穿好,头也不抬地应道:“当然是跟你一起逃。你逃去哪儿,我便跟去哪儿,如何?”

  时松佯装思考点了点头:“好主意。”

  柏秋行抬头时,时松倾身吻过他侧脸:“那便一直如此下去。”

  柏秋行牵起他的手,埋在自己心口,与他鼻尖相抵,轻声应道:“好。”

  辉煌灯火映着两人脸庞,此时于他们眼中,只剩彼此。

  你知道吗?对着万盏灯火许愿,心中所想便可成真。

  所以我许愿,万民之国四海升平,东风入律;心属之人无病无灾,岁岁相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