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多日未有晴光,总是一片雾蒙蒙。寒风夹杂着碎雪,扫过檐牙板路。

  明堂殿外广场,身着花鸟朝服的三两官员,结伴往北安定门走着,这是每日退朝后的景象。

  安定门不比其他门,外围空旷,所以有个坝子专为上朝官员停放马车。

  彭祥拢了拢裘衣,与往日一样,朝着固定位置去,却见到了不该在此见到的人。

  柏秋行就站在他马车旁。

  彭祥看着他,又扫了一眼他身后抱着盒子的崔言,不解道:“柏大人这是?”

  柏秋行将手拢着,先是叫着“彭大人”颇具耐心地走了一遍礼制,而后神色自若道:“柏某先前向彭大人讨教过一个问题,不知彭大人还记得否?”

  彭祥突然眼皮一跳,应道:“自然是有印象的。”

  “那个问题,柏某这几日已经解决了。这想着马上就要离开京都前往黎古了,走前还是来给彭大人道声谢,送个礼。”

  他抬手往前扬了扬,崔言便抱着盒子上前来。

  彭祥盯着那个盒子,忽然心惊肉跳:“柏大人倒是客气了,彭某也没帮过大人些什么,谢礼就不用了。”

  柏秋行突然近身,掸了掸他肩上的碎雪,皮笑肉不笑道:“彭大人还是不要推辞了,早收早好。”

  “你什么意思?”彭祥一改假面,有一瞬的发毛。

  他视线落到那个精美盒子上,有些惊疑不定。

  “崔言,给彭大人放着吧。”柏秋行没直接回他。

  崔言闻言将盒子放到彭祥马车外的木辕上。

  柏秋行撤步转身道:“希望彭大人会喜欢。”

  彭祥愣在原地,等再不见柏秋行背影时,他才有了动作。

  他右手犹豫地覆上盒盖,掀开一条两指宽的缝。天光顺着缝隙钻进去,刚好照到里面的一处。

  一双目眦欲裂的眼睛。

  与此齐平的,还有一样平滑蜿蜒的铁器,沾满血污不再反光,是韩直的铁钩。

  彭祥瞳孔紧缩虎躯一震,猛然缩回手,佯装镇定偏向一旁,半天没有动作。

  等他完全平复下来时,柏秋行已经到府了。

  府里容不得他多逗留,朝廷给黎古的贺礼已经备好,今日就得出发了。

  时松抱臂斜靠在柏秋行房间的门框处,看着他简单收拾着,出声道:“大人,我就不去了吧?”

  一路颠簸,还不如待在府里睡个好觉。

  “随你。”

  得了回应,时松正要回房睡大觉时,就听见柏秋行道:“我记得,你的箭术好像练得不错。”

  一听这个,时松打了鸡血似的一点都不想睡觉了。

  那岂止是不错,他觉得自己简直要牛上天了。

  之前连弓都拉不动,现在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了。

  时松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没有没有,比大人差远了。”

  这是他虚心一点的话,因为他现在跟柏秋行比箭术,完全不在话下。

  时松这点骄傲或者说天赋,是跟柏秋行产生嫌隙的那几天发现的。

  那晚将那些辛秘和盘托出后,时松就没再去御史台了。

  他闷在府里也觉得闹心,准备一个人去城郊外玩几天。

  那几日难得回暖些,冰天雪地化了个遍,他甚至以为要开春了,连氅衣都没披。

  于是时松将平日在后院练的长弓背上了,准备在郊外山林里试试手猎活物去。

  那天正午,城郊西边的一片常青树林子,道上多了一匹马。马背上搭着的箭筒装满了箭簇,马背上坐着的人背着弓慢悠悠地钻进了林子里。

  时松驾着马在里边吞吞缓缓地转着,结果愣是连个活物的影儿都没见着,最后跟个呆子似的转了两圈。

  好半天,才找到一只不冬眠的獾。

  时松心中一动,取下长弓,箭矢搭弦。

  瞄、拉、绷一鼓作气,就在要松弦的那一刻,另一只箭乘风而来,先他一步,将獾射中了。

  时松寻着箭发处看去,只见柏秋行架着的弓还未放下。

  时松一见他就窝火,本来就气,这下更火大了,一句话不说膝屈马腹就走了。

  柏秋行:“……”

  柏秋行驾马追上他:“玩够了?玩够了就回府。”

  “大人不是说要走要留随我吗?”时松一脸漠然。

  “拿把长弓就走了?”

  “怎么,不行吗?”

  “行,那我回头把你床底下的银子收了,拿去入库房账本。”柏秋行佯装就要掉头回去。

  “!”时松哪儿听得这个,那可是他养老的钱!

  “等等!”时松急忙出声,生怕慢半拍积攒的钱就没了,“我准备在外玩上几天。”

  “玩上几天?”柏秋行似是觉得好笑,“那你准备睡哪儿?睡树上还是睡坑里?”

  “……”时松默默翻了个白眼,“我去借宿不行?”

  “行。”

  就在时松准备为自己借宿之事措辞时,就听见柏秋行神色认真说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言?”

  “什么?”时松不明白柏秋行为什么突然讲起传言故事来。

  柏秋行缓缓道来:“小时候我娘给我说的。不知是那个朝代,某年临近会试时,有一批学子赶赴科考。恰行京郊外,又正值宵禁,那些人便想着第二日再进城。”

  他看着时松饶有兴趣的眼睛,一本正经继续道:“他们本打算就地驻扎,结果有人说,京郊外有一片树林,时常有野狼出没,尤其是晚间,碰上了就是凶多吉少。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所在处,以防万一,于是这行人找了几家普通农户暂住一晚,还给了银钱。结果你猜怎么着?”

  时松听得入迷,好奇道:“怎么着了?”

  “第二天,那批人就离奇失踪了。”柏秋行语气恰到好处的轻缓又神秘。

  时松错愕不已,惊然道:“怎么会?全失踪了?”

  柏秋行正色道:“对,连带那几家农户也人间蒸发一般。据说前人还派了大批人去寻过,还是没找到。”

  时松一个噤,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会儿去借宿吗半仙?”柏秋行悠然问道,又抬头看了看天色。

  时松听完他说的那些,不管真假,他是信得不能再信了。毕竟穿书这种离奇的事都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这种悬疑般的事也说不定。

  就他这种倒霉体质,万一这种事情给他碰上了,又穿到鬼故事里,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他哪儿还敢去借宿,立马摇头道:“不了,我觉得还是三更冬暖和。”

  “那这会儿回去?”

  时松想了想,带了几分执拗:“我还没玩够。今日出来,我一样活物都没猎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被你给抢了,我不服。”

  柏秋行侧首道:“那你想怎么办?”

  “再来一次,公平竞争。”

  彼时正值傍晚,太阳还未下山。

  二人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一只出来觅食的野兔,通体灰色。

  柏秋行给他提了醒。

  与此同时,两人都架起了长弓。

  柏秋行又先他一步,直往兔子所在。

  不过,只射中了后腿连腹处,那兔儿还挣扎着想要逃命。

  时松依旧拉着弦,耳朵一动,陡然换了一个方向,目光从柏秋行脸上掠过时,只见他似是为没将其射死皱了一下眉。

  时松轻笑着,瞄准另一头二话不说放出一箭,正中兔颈。

  柏秋行顺着他箭落处看去时,被时松射中的另一只兔儿瞬间奄奄一息,不再动弹。

  他吝惜地夸赞了一句:“箭术不错。”

  时松心情大好,嘴角止不住上扬着。

  “以前没发现,谁教你的?”柏秋行略带了几分好奇。

  时松才开始学箭时,他只是给时松指导过几次,没成想时松如今能到这个地步。

  时松背上弓,扬眉吐气道:“自己琢磨的。”

  自己琢磨是一回事,勤功苦练又是另一回事。

  他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高的造诣。

  比起柏秋行毫不逊色,甚至准头还要好。

  他自己估量了一下,只是射程或许不如柏秋行。

  但,够了。

  如今是柏秋行第二次说他箭术“不错”了。

  时松嘴角又压不住地翘起来。

  柏秋行听出他那句“比大人差远了”是自谦,也没反驳什么,只道:“黎古人擅骑射,那边兴许还有其他后齐不知道的精进箭术的方法。”

  时松眸中微动,但转念想了想,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也够用了。而且,有可能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若是又练些其他杂七杂八的,说不定现在的水平还会倒退。

  于是他应道:“噢。那大人去那边多学学。”

  柏秋行:“……”

  就在时松再一次要告辞时,柏秋行取下架子上的长刀掂了掂,突然道:“你是不是还没一件称手的武器?”

  时松的眼睛登时就亮了。

  柏秋行将他这变化看在眼里,漫不经心道:“我看以你的资质,适合拿剑。酉州那一代多铁匠,军中好多铸器师都是酉州来的,铸造的武器最为拔尖。”

  “酉州?”

  “嗯,此次去黎古就要经过那地儿。”

  然后,时松就踏上了西出黎古的征程。

  临了就要出城门时,有两人追了上来。

  “幸好赶上了。”萧予霖松了口气,要是出了这城门,他就不敢再踏出一步了。

  他命人从马车里抬出一大箱子:“子濯,劳你将此物交给宁儿。”

  柏秋行自当是应了。

  时松见那一箱子东西,玩笑道:“王爷这是把家当都给和乐公主了?”

  “都是些不值当的玩意儿,宁儿以后用得着。”萧予霖笑了笑,随即毫不在意地打开箱子。

  只见那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幼孩的衣服,男式女式都有,上面还放了小孩玩的各种玩意儿。

  萧予霖道:“里面也有遇归挑的。原本今日他也是要来的,不过临时被兵部的事务绊住了脚,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

  时松笑道:“这不是公主用得着啊,该是王爷的外甥外甥女用得着才对。”

  萧予霖笑着摆了摆手。

  柏秋行便着人将那一箱子东西好生收着。

  听这边交代完,时松便应付另一边去了:“公主来此是为了?”

  追来的第二人萧洛钰抱臂靠在马车边上,一直旁观着未开口。

  时松问了她,她才有了动作,换了换抱臂交叠的手。

  时松:“……”

  就在他以为萧洛钰来凑热闹时,她从腰间扯了什么东西扔给时松。

  “姑奶奶……”时松看清后吓了一大跳,“你就不怕我没接住么?”

  那东西正是先前让时松白挨一顿打的独山玉。

  “你敢吗?”

  “……”

  “把这个给阿宁。”萧洛钰对着他手里的东西下巴一扬,“就说,是我给孩子的。”

  时松应了一声,将这块玉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毕竟是当初让他莫名其妙被揍一顿的东西,可不敢马虎。

  就在萧洛钰要走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嘀咕着:“我怎么感觉这里有赵将军的味道?”

  “……”萧洛钰翻了个白眼,“你是狗鼻子?赵将军一大早就操练去了,你从哪儿闻到的?”

  时松:“……”

  萧洛钰进了马车后,不信邪地嗅了嗅。

  有吗?明明什么都没有……

  阖春宫。

  方姑姑着手给暖炉加了碳火,将候着的宫女都遣了下去。

  范淑章坐在铜镜前,拿着一根钗子抬手比了比,还是没找到满意的角度插上。

  她放下钗子往前凑近了几分,皱眉道:“你看哀家这里是不是有白头发了。”

  “娘娘不必焦虑,除掉就是了。”方姑姑上前将她不起眼的那一根白发剪掉。

  “这除掉一根,后面还会长出不听话不服命的无数根。”范淑章叹了口气,“小琴,哀家是不是老了?哀家是不是也要……认命服老了?”

  方姑姑微微一愣。

  自从入宫后,范淑章极少唤她“小琴”。而褚家起祸后,范淑章更是没再这样叫过她。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若是有不懂事冒头的,挨个解决便是了。”她看着铜镜里的范淑章,“娘娘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要什么得不到?娘娘万岁,如今半百未至,怎算老?不老。”

  范淑章摸着自己的鬓发,转而笑道:“方姑姑口误了,哀家,该是千岁。”

  “奴婢知错,望娘娘恕罪。”

  “你说得对。若是寻常人家也罢,我如今坐到这个位置,连我九五之尊的寄儿也要忌惮几分,我又在愁什么呢?”

  说罢,她拿起刚才放下的钗子,又比了比,终于插到了自己满意的地方,漫不经心问道:“张世晓那边如何了?”

  方姑姑:“上次中毒后,收敛了不少,和黎古的往来似也没了。”

  “自觉就好,先给他放放。如朝我动不了,他姓张的,哀家还是有那个本事和决心的。”范淑章一抬眼,“柏子濯出发了?”

  “是。京都这边还得盯着张家和朝中各势力,一时半会儿腾不出人手……”

  范淑章了然道:“给卿辞传信,让他从桐州派人去解决。”

  方姑姑正要动身,她又将人叫住了:“等等,给卿辞说,返程途中关外动手,别让柏子濯有走两次酉平关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