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秋行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周围的人刚撤走不久,府外大门这才点上灯,两盏火笼随风轻晃。

  柏秋行原地看了一会儿,正准备提步上台阶进去时,大门忽地冲出一人来。

  松灰发带高挽,时松身披莲青绸绣鹤氅,手上还抱着两把青灰纸伞,神色有些匆忙。

  从隐黄胧火光,忽而在他脸上闪过,点点束束地缀着。

  他见到柏秋行愣了一瞬,停足立在朱红门下,粲然一笑,转而用疏朗又清脆的嗓音招呼道:“大人。”

  雪纷飞,阶梯下的人抬眼,透过片片碎雪与他对望着。

  他好像真的很开心。

  柏秋行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容,毋庸置疑的很好看,还很……舒心。

  后来,柏秋行回忆了好久好久。

  他想,大概是在这一瞬吧。

  “嗯。”柏秋行微微偏头看着他,“半仙准备去哪儿?”

  时松摇了摇手上的伞:“准备去接大人来着。”

  “我都到了。”柏秋行提步上去,与他齐肩,侧首注视他。

  时松无奈地用伞拍了拍手,佯装思索地应道:“是我来晚了些。”

  柏秋行往里扶了一下他的肩膀,又很快地松了手,错眼道:“走了,进去吧。”

  回了三更冬,叫来大夫给他肩膀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不深,只是耽搁了些时间凝血难处理。

  时松见他无恙,松了口气。今天忙活了一天,也准备退下去洗洗睡了。

  结果门框都没摸到,就听见柏秋行说:“你今晚不在这里候着?”

  “?”时松一脸不解,“我为什么要候着?”

  柏秋行披上外衣,反问道:“我上次受伤你不也候着的?”

  时松快被他气笑了:“上次不是因为你伤得严重吗?而且马叔那边也有事才让我来的。”

  谁知柏秋行理直气壮道:“我最初让你搬到三更冬来,不就是让你来打下手的?”

  “……”最后时松又又又打起了地铺。

  熄灯后一阵寂静

  柏秋行突然出声:“聪明了不少,今天做得不错。”

  时松撑起身,透过一片黑将视线落到床上,被夸了莫名心情好,扬唇道:“那当然,我可是——”

  话到一半又噎回去了,他转个弯:“我可是时松。”

  柏秋行奇道:“你怎么不说自己是半仙了?”

  时松蓦地躺回去,看着房梁,讪讪地自嘲道:“半仙不仙了呗!”

  他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大人,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

  柏秋行知道他说的是诬陷他的那个的小太监,也不隐瞒地说道:“疯了,最后自尽了。”

  屋内良久沉默,时松没有再说话,柏秋行以为他对此有些许感触,于是说道:“死得不冤。他人在入宫前,杀人放火强抢民女什么事都做过。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不得已才进宫的,他早就该死了。”

  他想起那人最后的疯魔样,又补充道:“唯一的美德,也只剩孝顺了。”

  还是不听时松开口。

  柏秋行翻身向着外边,抬手掀起幔帐,能透过入户的微光看见地上人的朦胧睡影。

  被衾有规律地一起一伏,仔细些还能听见匀称的呼吸声。

  时松睡着了。

  这边的人睡着了,自然有人睡不着了。

  比如精心设局的范淑章。

  忙活了半天,让柏秋行跑了就算了,最主要的是连张齐敬也没毒死。这局做得简直像个笑话,一石二鸟不成,反而竹篮打水。

  再比如做戏十足的张齐敬。

  演戏演得情真意切,委身在床上半死不活得躺着,最后也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虽然暂时将太后那边迷惑住了,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还比如“临危受命”前往桐州的范彻景和吕凌。

  用范彻景的话说,就是——“他奶奶的,没想到我也有出人头地领兵当头子的一天。姑姑待我当真比亲爹都好。”

  范淑章发话让他去桐州接管那几万的兵力,准确的说,是去盯着掌管那几万兵的人,于是他就激动了一路。

  范家门风良正,有范怀戚在一天,在外美誉名也多一天,可偏生他从小不服范怀戚管教。范怀戚也对这个亲亲孙子管过一段时间,结果他给人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得来,自此范家便不让范怀戚亲教这个孙子了。

  也不知那禁军统领范知善是怎么养出这一身匪气的世家子的。范家的颜面有一大半是耗在他身上的。

  吕凌这边,倒没有多的感慨或不满。

  张齐敬给他指派任务后,他二话不说地就往西北边去了,随行也只带了几人。还得避着点范彻景一行人。

  毕竟此事,终是见不得光。

  第二天,旷工已久的时松难得去了御史台。

  自从上次和柏秋行有了嫌隙后,他就再没来过了。柏秋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样子。

  这台殿里一切一如既往,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便暂时抛诸脑后了。

  崔言见他来了也欣喜:“我还以为你不打算来了呢。”

  时松摆摆手:“天生打工人的命。”

  “啊?”

  时松没打算给他解释什么。

  崔言道:“对了阿松,之前你托我查的事,又有些眉目了。”

  “什么?”时松还没反应过来。

  “就那个方琴和褚家主母啊。”

  不提这茬,时松都快忘了。

  毕竟他心里已经差不多有答案了,这些事也没继续放心上了。

  “褚尚书当年有个弟弟,褚卫冉,比他小了三岁。据说白面如玉,文采过人。知天晓地的,会看些东西。”崔言道。

  前半句时松不疑有他。

  虽然现在褚卫全已经满脸风霜,但细细打量的话,轮廓流畅,还是能硬朗五官推测出他年轻时的样貌。想来当年也称得上风流倜傥了,他那亲弟弟自然也不用多说。

  时松道:“褚卫冉和那二人有恩怨吗?”

  “和其中一人有些渊源。不过,”崔言转而一副惋惜模样,“瑞通十年的时候,褚卫冉一场大病去了,走的时候不及弱冠。”

  他道:“当年褚范两家其实没有婚约的,那时候范二小姐和褚尚书看对眼了才两姓联姻,结为伉俪。但是在此之前,其实就有些结缘在身了。”

  时松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听着。

  崔言娓娓道来:“方姑姑当年服侍范二小姐左右。范二小姐和褚尚书还未在一起时,一次偶然,方琴结识了褚卫冉。方琴倾慕褚卫冉的才华,褚卫冉欣赏方琴桀骜的性格。然后二人情深似海,海誓山盟……”

  “打住!”时松忍不住将他叫停,“怎么讲起话本来了,就没其他重要的?”

  崔言想了想,认真道:“有一件不知道算不算。褚卫冉死前,就只见了方琴一人。这件事风口挺严的,几乎没人知道,我也是向当年服侍过褚卫冉的仆从几番打听才确定的。再后来,方琴就跟着当今太后进了宫。”

  一个颖悟绝伦的偏偏世家子病危时,人们理所当然会关心这人命运走向如何。各人态度无论是惋惜还是无感,总也是一番谈资,自然无人会在意他死前见过谁。

  也只有时松这般怀有目的特地去查的人,才揪连出这些不见天光不足为外人道的陈年往事。

  时松敏感地捕捉到了些东西,他问道:“你说褚卫冉会看些东西,那你知道会看些什么吗?或者说,他当年死后,就没什么流言蜚语传出来?”

  崔言摇摇头:“流言蜚语的没有,只是褚卫冉走后引起京都王贵的唏嘘不已,唏嘘后也就什么都没有了。至于他会看些什么,说什么的都有,说他能预见生死,还能看到近十年的事变,甚至于还有人说,他能预见一国之运。”

  当真是……慧极必伤、天妒英才。时松不禁想,这人如此有本领,若他能活至今时,入仕为朝,如今这天下,怕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将思绪拉回现实,如果一切真如崔言所说,那当年方琴暗中出手帮褚家,看似绝不可能却又可靠了几分。

  崔言忽然道:“对了阿松,大人被夺舍那件事解决了吗?”

  时松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后又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崔言还惦记着那回事,于是应道:“好着呢,这会儿估计在明堂殿上和那些官员互吐口水呢……”

  时松突然想起来哪儿不对了!我画的地图呢?

  找了半天,不仅画了一半的赝品没找着,连真迹也不见影。

  他转而道:“阿崔,你看见这里的舆图了吗?”

  “没啊。之前不是你在用么?”

  之前确实是他在用,但最后一次离开台殿的时候,他将那舆图连带自己临摹的大大方方铺在桌子上就没管了。

  台殿的这一间,能进来的就那么几个,也没人敢随随便便动这里的东西,那会去哪儿了?

  柏秋行来的时候,时松上蹿下跳地找着不翼而飞的舆图,正准备问他有没有见着,就被人传话打断了。

  “韩直找到了。”

  原本柏秋行之前下令找到就杀,但田肃死后,也不能直接动手了。那个人头,得留给关荣。

  京都东大街的一条支街上,彩灯未下,只是白日青光,也没点灯的必要,颇有些装饰的意味。

  这条街,一半店铺做着酒肉生意,还有一半,则是做皮肉生意的。这一半里的一半,是开小倌馆的,专为京都贵人提供男宠,不论男女,只要有银子,那就是大爷。

  一行几人停在了名为“满风园”倌子院前,人来人往尤为热闹,门外还有人不停地招手揽客。

  这地方关荣没来过,柏秋行没来过,时松更没来过。

  不对,他来过,梦里来过……

  时松一个战栗,眼见着那门口招呼的人就要拉着他里走,他心一惊,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柏秋行见状问道:“你怕么?里面那些人能吃了你不成?”

  “……”时松被噎住,只眼观鼻鼻观口。

  关荣戴着斗笠,他那满头的银发太过瞩目,怕打草惊蛇。

  他将裘中刀藏得紧了,歉声道:“其实二位不必随我来的,我一个人能解决。”

  柏秋行径直提步,慢声道:“有必要,我跟他也有账要算。”

  二人不及多说,便跟了上去。

  莺莺燕燕遮人眼,花红酒绿,脂红艳粉,里边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大是风流之姿。

  时松猫一样地躲在人身后,敛眸咽了口口水,倒不是觉得这些姿色多勾人,而是感到害怕。这里的场景与他曾经做过的梦不谋而合。

  有那么一刹,他甚至以为自己就在梦里,只有低头看着自己得体衣着时,才恍惚回神。

  刚回神肩膀就被人勾搭上了,他一个机灵。

  男妈妈跟见了钱一样开心,趁机摸了把时松的脸,又扫过其他两人,喜道:“哟!几位爷可来对地儿了,咱们满风啊,啥都有,各位爷是要什么样的?”

  时松心里发毛,倒不是觉得两男人之见勾肩搭背有什么不妥,但这不是普通男人啊!要是换成崔言吴晟,他倒无甚介意。

  正想从那人臂弯下抽出身来,只觉得手腕一紧,连带整个人被拽出去了。

  等他醒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柏秋行身后了,手腕还未被他松开。

  柏秋行嗓音似是比平日冷了不少,简明扼要道:“我们找桃绿。”

  男妈妈神色为难道:“这个……桃绿正伺候着别的爷,不若各位——”

  柏秋行抛了一块银子给他:“你就说在哪个房间,不砸场子,我们看一眼就走。”

  那人盯着手里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也不管这行人有什么偷窥别人房事的特殊癖好,忙不迭收下,面上欣喜若狂,朝一旁招手道:“各位爷爽快!来来来,白狐带路!”

  直至跟着那名叫白狐的小倌上了楼,时松似蜷了一下,柏秋行这才觉察自己刚刚把他逮过来后一直攥着的,随即松了手。

  时松得了自由,活动了一下手腕。他抬眼看着前面的人,或许因为身处此地,心里说不上的怪异。

  白狐:“各位爷,就是这间了。”

  他给人带到后,就准备退下,走的时还给柏秋行抛了个媚眼。

  柏秋行:“……”

  楼上外廊并没有什么人,毕竟没人像他们三人那样,愿意花钱只买一眼的。

  时松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侧首往最远处的雕花木窗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