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松定眼瞧清了那个东西,是个短镖,镖身还挂着泛黄的纸卷。

  他看了一圈周围,也没发现什么神色异常的人。若不是那短镖实实在在地扎在了门上,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柏秋行蹙眉看着他:“伤着没?”

  时松摇摇头。

  其实柏秋行不拉他,时松也不会出事。这个角度,最多只能刮破他的耳尖。

  不是冲着人命来的。

  时松依旧快柏秋行一步走在前面,就在后者揣着短镖以及镖身纸卷要踏进三更冬的月洞门时,时松去而复返一脸惶恐地拦住了他。

  他扶着月洞门的厚石壁,无意瞥了一眼旁侧,轻咳道:“那个大人,里面有点脏,要不然我收拾一下你再进?”

  柏秋行眉梢微扬地看着他,若有所思点头道:“也行。”

  时松乜着旁边连廊下,红袖带着的一脸懵的陌生女子。这会儿他算是知道萧洛钰办妥的事是什么了。

  不得不说萧洛钰是个非常可靠的人,奶妈这不就找来了……

  时松正准备说让柏秋行去前厅等会儿,柏秋行就兀自提步进了门。

  时松根本没来得及拦,满脑子的“完了”。

  你特么不是说“也行”吗?

  就这样,柏秋行的书房一下子挤满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五个人。

  柏秋行呷了口茶,抬眸看着那个陌生女子,道:“你先说。”

  那陌生女子诧然,有些被这阵仗吓到了,支支吾吾道:“我就是受人安排来的……”

  柏秋行将视线挪到红袖身上。

  “?”红袖一脸迷惑,“大人要奴婢说什么?不是大人找我家公主要的人吗?”

  时松悔恨捂脸,早知道当初就编个其他话了。

  柏秋行看向旁侧的人:“马叔,你放进来的?”

  马总管也有些茫然:“我听说是大人找的奶娘,我就将人请进来了。”

  岂止是请进来了,那是十分开心地、堪比自己有了孙子那般开心地,将人请进来了。他知道红袖是萧洛钰的人,就更没有疑虑了。

  最后,柏秋行将目光落到了时松身上。

  “……”时松摸了摸鼻子,老实承认了,“我去要的。”

  柏秋行打发了红袖和马总管,看看那名陌生女子,又看了看时松,说道:“自己解决。”

  时松和那名女子你看我我看你,好一会儿才试探道:“要不然就当奶娘留着?说不定大人以后用得上?”

  柏秋行干脆道:“不需要。”

  想了半天,时松实在没法儿了,有些负气懊恼:“那怎么办?总不能让我娶了她吧?”

  要是把人送回去,那就要开罪萧洛钰了,只能留着。

  柏秋行有一瞬的沉默,而后抬眼看向他,眼底毫无波动,淡声道:“随你。”

  许是天寒的原因,时松总感觉柏秋行此时的语气结了霜。

  也有可能,是真生气?

  不至于吧,时松腹诽着,就算自己做得不对,那请个奶娘来也算有备无患嘛,又没损失什么,总不至于生气吧……

  时松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安置这人,就又听见柏秋行冷然道:“你可以试试。”

  “?”时松问道:“试什么?”

  柏秋行不答。

  过了好一会儿时松才反应过来,柏秋行说的是试试娶回家……

  时松当然没敢试,毕竟自己这日子也都是勉强能过。要是拖家带口的,那不耽搁人家姑娘。

  最后,柏秋行还是将她安排到观月守伺候罕琅了。

  待马总管把人领走后,书房才清净下来。

  柏秋行这才将短镖上的纸卷取下来。

  时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经历了刚刚的闹剧,他总感觉现在柏秋行心情不怎么好。

  “……上面写了什么?”时松小心翼翼问道。

  柏秋行扫过去,眉头一皱。

  时松见他不答,便很识趣地没再开口,正准备退出去的时候,柏秋行突然出声道:“田言功写的。”

  “田肃?”时松被他的话吸引回来,“他说什么了?”

  柏秋行吹燃火折子,将手中的纸卷燃成灰烬:“他想跟我见一面,做个交易。”

  时松没有问他做什么交易,只问道:“那大人要见吗?”

  柏秋行沉声道:“见,当然要见。”

  时松点头以示明了,至于田肃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传话,他也明白过来了。

  柏府附近肯定有张彭两家的眼线,若是过于明目张胆,那田肃必然暴露无疑。

  他现在既不想和张家闹翻,又有事与柏秋行相商,便只能用这种方式了。

  当夜的观月守多了个叫柳风的丫头。

  后院池塘结了一层薄冰,柳风替罕琅将窗户关上,朝暖炉里加了几块红罗炭。

  罕琅觑了一眼紧闭的窗,将柳风打发了下去。在柳风走后,罕琅又将窗户开了条缝,似在等着什么。

  丝丝寒风直打进来,罕琅却像是感觉不到,一直盯着屋外的那片黑。

  直到从黑暗中的一抹异色越来越近,猎鹰停在了她的窗柩上。

  罕琅激动地解下信筒,将里面的内容大致扫了一遍。

  结果那信件就跟催命符似的,直痛击着罕琅的心口。

  “阿卡……”罕琅掩面痛哭,烧掉信件后,拿出深藏着早被人赋予使命的小瓷瓶,发呆一般地盯着。

  她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看来,还是来不及……”

  京都的初雪下了整整两日,雪停后,寒潮依旧不退。

  夜渐深,御史台主殿依旧燃着火烛。

  柏秋行还没有回府的打算,于是时松就在旁边看一些经卷。

  待柏秋行忙完后,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暖炉就在离时松不远处,他趴在低案上,书卷大半落到了他怀里,枕着的手臂滑出一截腕,指尖在案沿低垂着。

  侧颈的墨发,一半如瀑落地,一半铺着薄脊。

  火烛暗沉晃眼,柏秋行只能隐约瞧见,他没埋着的脸在极度舒适的温度下泛起的红晕,耳尖也带着一点红。

  毫无防备。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随即施手将时松垂地的发丝划带到时松的跟前,不至于被碳火的高温斜到。

  时松睡得不深,头发的动静将他惊醒。

  不过碍于火光刺眼,他仍闭着的,转了转脖子,睡眼惺忪问道:“还没来吗大人?”

  柏秋行平时不会这么晚还待在御史台,今晚例外的原因时松也知道,因为有客。

  柏秋行收回视线道:“再等等。”

  等到时松睁眼清醒了不少,门外才有了动静。

  敲门声响,朦胧人声入耳:“三更过,大人可要吃茶。”

  柏秋行了然道:“浓茶难眠,斟酒即可。”

  来者闻言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满身风雪和满脸风霜相得益彰。

  这张脸,接黎古使臣的那日,时松在城门下见过。

  田肃,田言功。

  明明没过多久,时松却觉得他沧桑了不少。

  田肃与柏秋行对案而坐。

  柏秋行先开口道:“不知田大人想给柏某斟什么酒?”

  田肃斜了一眼时松,似有犹豫之色。

  时松看出了他的顾虑,正准备退下去时,柏秋行发话了。

  “信得过,但说无妨。”

  田肃见他也不介意,便回道:“是柏大人想要的,九年陈酒。”

  这话时松听明白了。

  八月过后就已经是祥丰十年,自然也是柏府血案的第九年了。

  柏秋行神色微动,良久后才道:“你想用什么换?”

  田肃也不再打哑谜,直言道:“田某有个义子,柏大人见过也是知道的。我也一把年纪了,膝下并无子嗣,我把关荣当亲儿子对待。日后都是要跟我改姓田,入祖祠的。”

  “犬子在明乐犯了事,他的爱……好友定罪后,便也没了生志。”田肃叹一口气,“我想我儿活。”

  “你要我为秦玏翻案?”柏秋行倒是直坦,“若是秦玏手上真沾了血,我怎么也救不了他。”

  “秦玏是无辜的。”田肃抿唇片刻,思索着,“柏大人清高尚洁,若他真的罪大恶极,我便也不会来为难大人。大人的能力举朝皆知,南下那一趟总不会没发现些什么。我知道大人心中存疑,没有证据也不敢胡乱攀扯,但——”

  田肃诚然道:“你且私下当我是个人证,秦玏无罪,我儿更无罪。”

  “就算此事成了。”柏秋行盯着他,“我怎知你说的陈酒不是在诓我?”

  田肃摇头苦笑道:“我田肃四十有二才坐到这个位置,柏大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想来大人的眼光总不会差。我那姑爷还好说,不过,工兵二尚书,大人是最有疑的吧?”

  柏秋行沉声道:“所以你知道些什么?”

  “大人可对你这个位置的前任有印象?”田肃问道。

  “此事和顾大人有什么关系?”

  时松在这儿看了那么多书卷,也对此有些印象。

  原御史大夫,姓顾,祥丰三年突发疾病而亡。这位置空置了将近半年,柏秋行才在范怀戚的举荐下上任。

  “瑞通末年,懿德公主与黎古通婚。我那时只是御史台的一个小喽啰,跟着顾大人西出黎古,送公主出嫁。”田肃语气渐强,掌握了什么证据一样有底气,“还有就是,令尊是茨城人吧?田某祖籍也在哪儿。不用多说什么,柏大人也能猜到一二。”

  他道:“至于剩下的,得等这笔交易成了,田某才能悉数告知。”

  其实这些话就足以让柏秋行信服,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姑爷知道你来找我吗?”

  “彭茂鸿。”田肃一声轻嘲,“大人且放心,我与他本就不亲厚。他要是不动关荣,表面上倒也还能过得去。”

  柏秋行缓缓道:“你要知道,翻案容易,但真凶难抓,你是想我去随便找个替罪羔羊?”

  田肃笑道:“赵将军被关押的那段时间,南疆兵卒越界骚扰多次。那南疆新王继位不足一年便想着法儿来找茬,泼盆脏水也不冤。再说圣上也不会因为此事就出兵南疆,圣上,可没那个胆量。”

  “你好大的胆子。”柏秋行短促地笑了一下,指尖在桌案上无意识地点着,“我现在有些好奇,田大人并非平庸之辈,忙碌半辈子,怎会止步于此?”

  时松在旁边听了半天,对田肃这个人也感到震惊。原书上压根就没提过田肃的名字,没想到是如此有城府的人。

  “水深难上岸。田某不比大人,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去搅这趟浑水。”田肃扯回起初的话题,“那么依柏大人看,这笔交易如何?”

  柏秋行似在思索,片刻后吐出两个字来。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