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纵马不当,使公主受了惊,请公主责罚!”时松抱拳躬身。

  他不敢想,要是方才没有赵清,萧洛钰会有什么后果,而自己连带整个柏府,又会有什么下场。

  萧洛钰是准备等会儿去找他算账的,倒是没想到他自己找上门来了,态度也还算可以。不过她的性子,从来都是不饶人的,无论有理与否。

  天底下对她言听计从的人多了去了,总不会因为对方所谓的态度好,就将错事忽略不计就此揭过了。

  萧洛钰将时松仔细打量一番,惊疑道:“是你?”

  她还记得,上次在柏府被自己冤枉,同自己顶嘴的人。

  虽然她对长得好看的人素有好感,不过经过上次柏府的闹剧,她对这人可喜欢不起来,甚至极为不悦。

  时松没应他,他怕自己开口,会引得萧洛钰新仇旧账一起算。

  萧洛钰掂着手里的马鞭:“确实该罚,差点害得本公主人仰马翻。不过,幸而无事,本公主赏你几鞭,你接得住,这事儿便算是过去了。”

  时松没再开口,已经做好了接鞭的准备。旁边也有不少人被这里的动静惊动了,有些胆子大的已经围过来看戏了。

  时松身后的柏秋行说道:“此事微臣也有责,是微臣管教不严,让府里人冲撞了公主。”

  不过萧洛钰似乎并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依旧一鞭子朝着时松胸膛落了下去。

  不算狠,这一鞭还未破开衣物。她扬手准备落下第二鞭时,手腕却被人抓住了,方才一直未有动作的赵清止住了她。

  赵清玉洒面容绽出一个笑来:“末将赵清,想在公主这儿讨个人情。”

  萧洛钰放下扬鞭的手,勾起一丝笑:“赵清?赵尚书家的?你用什么和我讨人情?”

  “公主会将这个人情给我的。”

  萧洛钰抱臂打量:“这么笃定?”

  赵清对上她的笑:“公主是性情中人,末将不会看走眼的。”

  萧洛钰将马鞭拋给她,转身往前面的围猎席间去,悠然道:“本公主允了。”

  “谢公主成全。”

  时松还有些懵然,这就完了?不见血的一鞭就完事儿了?他感觉这个结果有点对不起萧洛钰的行事风格。

  他摸了摸刚刚被笞得不痛不痒的地方,随即又在心里连呸几声,怎么还盼着自己挨打呢?

  柏秋行朝赵清拘了一礼道:“此番,多谢将军。”

  赵清颔首道:“客气,我与柏大人也算是同僚,解个围当不在话下。”

  柏秋行:“赵将军倒是客气了。”

  “将军!”时松两眼放光,然后递了纸笔给她,“将军能否在此提个自己的名儿?”

  “?”柏秋行满脸困惑,“你哪儿来的纸和笔?”

  时松朝旁侧扬了扬下巴,只见桌案上杂七杂八的纸张,那是用来登记借马的册子。

  赵清茫然接过来,问道:“这位公子,提我名是谓何意?”

  “救命恩人,当供于心!将军帮了我,我想着拿着带有将军的名帖,去寺里为将军祈福,也算是尽了一点心。”

  祈福尽心什么的都是屁话,他只是想要个偶像的亲签。

  时松满意地看了一眼看也看不懂的连笔“赵清”二字,然后仔仔细细地收入怀中。他觉得放到现代,自己妥妥的就是追星成功案例了。

  偶像不仅为自己说话,还要到了亲笔签名。若不是条件不允许,他恨不得拿个照相机来合照一张。

  临了赵清要走的时候,时松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她。

  “将军,过几日可就要启程回谷城了?”

  赵清应道:“正是,秋猎结束我就得走了。”

  “那祝将军一路顺风。”时松又想了想,语气突然沉重了几分,“守好储备冬草粮,千万,千万小心。”

  边境的冬备粮草,一般是自囤的。可谷城与其他地方不同,所处地理极不友好,越靠近南疆越干旱。

  那边本就少雨水,种出的庄稼也难以存活,谷城冬备粮食一半是从周围的城县齐凑的,另一半则是由朝廷从国库里拨的。

  往年秋日,朝廷拨的粮都是由户部送遣的。可今年,赵清归了家,又赶在秋时要返回谷城,刚好碰上朝廷拨粮,为了节省人力马力,今年便由赵清亲自带着这批冬备物资赶回去。

  那些事情,时松不好多嘴,也只能提醒到这里了。

  赵清先是一怔,到也没多说些什么。她道过谢走后,柏秋行才开口:“算出什么了?”

  算出——粮草被烧,赵清下狱。

  时松摇摇头没说出来,叹道:“只希望不要发生吧。”

  “对了大人,”时松一拍脑袋,这么久他才想起来问两句,“你可有伤着?在猎场上有没有遇袭?”

  柏秋行在他身侧觑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直接甩袖而走。

  “……?”时松不明白,我这不是在关心他吗?又怎么惹到他了?

  时松在他身后咬牙切齿,什么脾性?!

  林中群殿,若干房间都住着人,幽幽火烛连成一片,从京都城内望去,映林灿红辉煌无比。

  这里的宫殿新建不久,之前围猎,天子也是跟着群臣搭篷共住。

  这些恢宏雄伟的建筑,是雎神宗继位第二年下令修建的,耗时三年,工部一手经办,连张齐敬都亲自来考察过好几次,可谓用心之至无不重视。

  而当时,也是篡位流言最盛的一年。那一年,百姓是苦过来的,也是怕过来的。所以对于萧予寄,他们并没有自己的看法,或者说,不敢有自己的看法。

  只要没有战乱天灾,于他们而言,便足够了。

  檐廊下的人影躲过夜巡侍卫,轻身越过栏柱,贴着雕花木窗移到门前,推门而入又迅速关上。

  韩直躬身道:“主子。”

  彭祥正和吕凌交谈着,见他来了便止住话头,转而道:“怎么样了?”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还跑到那活神仙跟前晃悠。”

  “赵清那边属下一直盯着的,并无异常举动。”

  “没有戒备心就好。”彭祥问道:“我看你对那活神仙很感兴趣?”

  韩直道:“属下只是觉得,那人不似只可看的笼中鸟,倒是有几分真本事。”

  “我劝你悠着点,柏秋行已经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别晃着晃着,把命晃没了。”彭祥负手犹豫了片刻,“不过,说到笼中鸟,这养鸟的乐趣,还得你试了才知。画眉鸟倒是很有意思,也适合你这种新手。”

  韩直心若明镜,勾唇道:“属下明白。”

  彭祥却道:“你不明白,这养鸟之前,你总得先抓到鸟啊。若是遇到认了主的鸟,可难缠了。”

  “主子的意思是?”

  “认了主便只有两种办法了。要么你放弃,要么让原主放弃。”彭祥口气略带嘲讽,“那主子也是个大麻烦,今日没能解决掉,倒是疏忽了。”

  “等你把原主解决了,也不愁那画眉鸟还是金丝雀不易主。”彭祥将视线又落到一直未开口的吕凌身上,“今天在猎场上和柏秋行明斗暗斗的,现在他该是睡不着的。赵清那边我找其他人盯着,等明夜,你二人都去吧。我要柏秋行的死讯在后日传遍京都。”

  他语气里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动静别太大,若是惊动了圣上,不用我多说,自行了断。”

  今晚的时松才是睡不着的那个,他翻来覆去想了好久。

  他有些恨,恨该死的韩直为什么关键时刻要来恶心人,没他干的那些破事,说不定自己就已经学会策马了。

  虽然今日惊了马让他还是有些后怕,不过跟韩直比起来,这都不是问题。

  马惊只是让他身体有些不适,可某些人,却让他生理心理双重罹难,极为恶心。

  所以主观上,他还是很想学会的,毕竟看着那些高手策马奔腾,肆意飒爽的模样,好不羡慕。

  所以今晚他决定找人传授一下技巧,学习一下别人的经验。

  于是他找到了崔言。

  “我怎么学会的?”崔言递了壶酒给他,回忆着,“我才学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过好几次。至于怎么学会的,我也忘了。反正,自然而然的就会了。”

  时松也不客气,接过来就灌了一大口,有些失望道:“那我一时半会儿的,不能速成了?”

  “不若这样,我明日再跟大人说说,等我看了你在马场上的模样,总能给你说些有用的东西。”

  时松感动道:“阿崔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就闲扯到其他事儿去了。再后来,时松就什么都记不清了,反正半夜里不知道什么时辰,他是在崔言房间里的桌案上醒来的。

  酒壶滚了一地,时松动了动针扎似的脖颈,偏头看了看同样不省人事的崔言,正呈“大”字型躺在地上。

  “——嘶。”时松腿麻了……

  他龇牙咧嘴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缓解了些,心里还吐槽道喝酒误事。

  “阿崔?”

  没有回应。

  时松又叫了一声:“崔言?”

  还是不省人事地睡着,时松也不再执着于叫醒他,把他拖到床上去回自己房间了。

  他还有些晃神,感觉脚底轻飘飘的。

  刚出门,就碰见个大的。

  时松:“……”

  柏秋行:“……?”

  柏秋行还按着平日的作息时辰起床的,今日早起无事,便想着出门走走。没走几步,就碰见从崔言房间里出来的时松。

  “你在他房间干什么?”柏秋行瞥见了床上睡得死死的崔言,无端皱眉,“你们在干什么?”

  时松老实回道:“我来找他传授传授经验。”

  “什么经验?”

  “骑马经验啊。”时松似有些委屈,“你不是让我自己琢磨,结果今天我琢磨了半天,差点惹出祸来。这不不得法儿,来问问阿崔。”

  柏秋行听见“今天”二字,瞧了瞧微亮的天光,问道:“你什么时辰来找的他?”

  “忘了,可能子时?”

  “所以,你在里面待了一整夜?”

  时松也反应过来了,什么情况会在天未亮的时候见到柏秋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柏秋行已经睡醒了。

  他毫不在意道:“应该吧,我没注意这些。”

  柏秋行才闻到他身上还有未散的酒气,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喝酒了?”

  时松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喝了多少?”

  时松犹豫片刻,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小段距离:“不多,就一点点。”

  一整壶就被他压缩成了一丁点,撒起谎也不心虚。

  不过,说实在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骗柏秋行。总之,直觉告诉他,就这样说准保没错。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错的。

  柏秋行毫不留情拆穿他:“那你为何一直待在崔言房间里?”他语气带有一丝不以为意,随口一说,“讨得经验,然后一起睡觉?”

  时松突然敏感,脑子“嗡”的一下,他想起来才来的第一天,王启那一伙人提出的那个无耻要求。他极力压下反胃感,一阵火气上头,口不择言吐出几个字。

  “柏子濯你觉得我是哪种人?”

  时松错开身,带着怒气就要离开,手腕却蓦地被柏秋行攥住了。

  饶是柏秋行也没见过他这般真生气的模样,他没想到这句话会刺激着他,似有些无所错,可又道不出什么话来。

  时松没看他,捋了口气,挣开道:“大人,小的虽卑如草菅,但也是堂堂正正,做人做事都是光明磊落的。可能在您眼里,小的就是一江湖术士,您也没瞧得起。”

  他垂下头,揉了揉刚刚被死死攥着的手腕,他挣得厉害,连带手背处的净白肤色,也显出一层薄薄的红,言道:“可是我并不觉得我这种江湖术士就该是低人一等,任人羞辱践踏尊严。哪怕抛开你所谓的客卿,就算我只是你府中的下人,那我也是凭双手吃饭。”

  “我自认问心无愧。”

  他之前跟柏秋行未有接触的时候,也是勤勤恳恳地做事,没有一个馒头一顿午餐是白来的。

  他不知道柏秋行说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这让他很不舒服。他知道很有可能是无意的,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突如其来的脾气,或许因为堆积的委屈,在弱风中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就一股劲地全然往外迸。

  无声无息,却一下一下地刺着人的心头,有些疼,但更多的则是酸楚。

  他想回家,他想离开这个毫无归属感的地方。

  没等柏秋行回他什么,他就自己回房间去了。

  没有狼狈也没有不堪,不是落荒而逃,也不是羞愧难当,他和平时别无二样,挺直了脊背走回房间。

  柏秋行愣在原地,指尖缩了一下,手上还留着时松的余温,背影却早已消失。

  他从来没把时松当江湖术士,也从未有瞧不起他,更没有想过羞辱践踏他。

  他说那句话只是……

  他在心中翻找理由,只是什么?只是有些气不过?

  对,只是气不过。

  气不过他骗自己,不仅骗了自己,还玩忽职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