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爷孙俩头一次闹成这样。
陈诗倚着门框,看着被病魔折磨得瘦成杆的陈玉荣,不免红了眼眶,她扶着陈玉荣去床上坐,站在他面前,放低声音,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爷爷,你是个好人吧。”
陈玉荣眼神闪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当然,我当然是好人。”
陈诗松开紧咬的嘴唇,深吸一口气,思来想去,决定把埋在心底很久的秘密讲出来,“我跟你坦白,我全都跟你坦白。”
陈玉荣用衣袖擦了把老泪,“坦白?你想坦白什么?”
陈诗嘴唇颤动,不知从何说起,心里除了南舟,什么都没有了。
大脑空空,整个人仿佛没了魂儿,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垂头丧脑,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她的伤心欲绝和走投无路。
“你这孩子啊,你这是干什么。”陈玉荣心疼地想去扶她。
“别管我,让我跪,你让我跪。”陈诗哭着摇头,泪水甩出来,她膝行着往后退,躲开陈玉荣想去扶她的手,字字含着眼泪道:“爷爷,你打我吧。”
“孩子,我怎么可能舍得打你啊,别说胡话了。”陈玉荣声音抖了。
陈诗眼泪顿时控制不住了,这一次流泪,是为了南舟,她满脸都是难过,“不舍得打我,就舍得打她了是吗?”
陈玉荣解释道:“我当时太心急了。”
“可是,你再心急,你都没有打我。”陈诗用看透一切的眼神看着陈玉荣,“爷爷,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她已经很可怜了,你不该欺负她。”
“我没有欺负她啊。”
陈诗情绪激动,“不,你有!”
她局促地四处张望,指着门口说:“刚才就在那里,你就欺负她了,我们都欺负她了。”
陈玉荣哑口无言。
陈诗吸了下鼻子,调整好呼吸,哽咽道:“我们不该欺负她,她没有错。是我的错,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是我爱她,是我不要脸,非要缠着她勾引她,她一直在引导我走出这段错误的单恋,但我不听她的话,我执意让她爱我,她是被我逼急了,爷爷,你不该打她,她是无辜的啊,你要打就打我,不要去打她,打我打我啊,你为什么要去打她……”
陈诗情绪失控了,直接喊出了声,她哭到断气,后面的话生生噎进嗓子里了。
她有多心疼南舟,此刻,她哭得就有多厉害。
陈玉荣满脸铁青,呆呆地看着陈诗,“你说,你爱她?她不爱你?”
陈诗用力点头,“对,是我一厢情愿爱着她,她爱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晚之阿姨。”
眼泪滚落,声音抖得字不成字句不成句,她拽住陈玉荣裤脚,“我知道我糊弄的了我爸,糊弄不了你,所以我把……我把他们支走,我跟你承认错误,以后,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误会她了,不要再打她,更不要为难她。”
陈玉荣流露出不忍之色,捏紧拳头,无奈地别过眼,“好啊,真好啊,你知道我没几天活头了,你明明可以咬死不承认,等我眼睛一闭人进棺材了,岂不是两全其美,你为什么非要承认?”
陈诗缓慢地直起身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隐隐闪过崇拜的光芒,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讲话声音都柔软了起来,“以前我做过一场梦,想过如果我和她在一起会是什么场景。爷爷,你知道吗?那场梦真的好幸福啊,梦里的她真的好爱好爱我,我从来没那么幸福过,我多想一辈子活在梦里。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梦怎么就醒了呢。”
她说着陈玉荣听不懂的话,越说越小声:“她依然在山顶,而我,一如初见她时,只能站在山脚仰望她,像仰望一个神,一个永远都亵渎不了的神。”
耳朵一动,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眼泪更凶猛地掉下来,她可怜地笑了,“爷爷,你听见了吗?”
“什么?”
她双手撑着地板,把头低下去,“拖行李箱的声音啊,她走了,她走了啊。”
她受了刺激一样,猛地把头抬起来,心酸地咧开嘴笑了,“我那么想留下她,可她还是走了,以后,我连偷偷看她都不能了,我怎么,连站在山脚仰望她的资格都没有了呢。”
她仰头看着陈玉荣,绝望道:“爷爷,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陈玉荣心疼地跟着陈诗一起哭,他握住陈诗的胳膊。
陈诗一把甩开了。
她不顾陈玉荣微微愠怒的表情,瞪大眼睛,自说自话:“走得好,走得对,她就应该走,留在这里做什么,留在这里只会被误会,或者被谁再打一耳光。”
陈玉荣憋着气不往外发,“你是在责怪我的意思了?”
陈诗瞬间冷静下来,认真地看着陈玉荣的眼睛,“没错,我就是在怪你。”
陈玉荣眼中怒意更盛,“我是你爷爷,她只是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姑,你怎么能向着一个外人,陈诗,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陈诗笑了,一副死不后悔的模样,“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跟你承认,我爱她。”
陈玉荣看着她,没说话。
陈诗仰了仰头,脸早被狼狈的眼泪弄花了,她语气坚决道:“爷爷,从前我孝顺你,敬重你,因为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人,我有很多缺点,但你逢人就夸我,你当我是骄傲。爷爷,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记得。可是爷爷,我想告诉你,她不是外人,她在我心里同样重要。在我心里,她就是一张完美的白纸,很干净很干净,一个污点都没有。不管是我,是你,还是除你我之外的他人,谁都不能亵渎她。所以爷爷,这一次,原谅我的不孝。我敢承认我爱她,只请你,不要再误会她,一丝一毫都不要,我不允许。”
陈玉荣表示不理解,“就为了这个?”
“嗯。”
“为什么?”
陈诗跪得膝盖酸了,她不想跪了,木讷着起身,踉跄着往外走。
陈玉荣追问道:“回答我,小诗,你回答我。”
陈诗摇头晃脑地笑了,表情眼神都有点不正常了,她咳嗽两声,哑着嗓子说:“因为我爱她,我不能成为她的污点。”
陈玉荣惊了。
门推开,站在门口的陈宇松和冯怡往后退了好几步。
看见陈诗狼狈不堪的模样和无情无绪的眼神,他俩一左一右握住陈诗的胳膊。
冯怡急得快哭了,“小诗,你怎么了嘛,你别吓妈妈啊。”
陈宇松口不择言道:“都他妈怪南舟,自从她来了,咱家日子越来越不安生了,她可真是个扫把……”
陈诗原本没有情绪的眼神顿时变得癫狂,她用尽全力甩开他们,退后好几步,挨个指着他们,大喊大叫:“你!还有你!你们,你们谁都不能欺负她,不能!不能!”
冯怡伸手去拉陈诗。
陈诗一头钻进南舟屋里,等他们反应过来去开门,陈诗已经把门从里锁上了。
宋惊春站在门口,看着陈诗失控的样子,没忍住红了眼,她回到屋里,换下睡衣,穿好自己的衣服,留下一张字条,塞进陈诗书桌里,默默离开了。
「陈诗,有幸和你在一起一场,我已经很开心了。至于我们走了多久,那都无关紧要。在一起的时候,是你先开口的。分开的时候,让我先开口吧。
你不必心存愧疚,就当是我甩了你,我不吃亏的。你也不必担心我,我一向看得开,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忘了你。
倒是你,死脑筋,明明爱她爱得要死,偏偏要嘴硬逞能。笨蛋,你这样会吃亏的。
我走了,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如果将来有缘份,能够再见面,希望你身边的那个人,是她。」
谁都没有注意宋惊春的离开,家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陈玉荣和陈宇松你一嘴我一嘴地在吵。
冯怡敲门,陈诗不开。
冯怡给南舟打电话,南舟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
冯怡放心不下陈诗,因此不能出去找南舟,偏偏这时候,那爷俩还吵得不可开交。
陈玉荣埋怨道:“你有没有点脑子,你跟小诗说那话干嘛,你看看这孩子那要死要活的样子,现在怎么办吧。”
陈宇松一脸烦躁,“我哪知道怎么办啊。”
冯怡无力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少说两句吧。”
陈宇松刚和冯怡大吵一架,没给她好脸色,眼珠一转,心里有了主意,他撸起袖子,大力去踹那扇紧闭的门。
冯怡拦他,“你疯了是不是。”
没踹两下,陈诗死气沉沉的声音从里面响起,“你再踹一下,我就开窗,跳下去。”
陈宇松怕了,磕磕巴巴道:“小诗,你,你别……”
冯怡使劲推开他,走过去,贴着门,轻声说:“小诗,妈妈很担心你。”
听见冯怡的声音,陈诗冷静了不少,说:“妈妈,你不要担心我,我不死,我就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好,我们不打扰你。”
这话过后,家里平静如一潭死水,除了陈宇松偶尔发出的一阵怒骂声,就剩那扇房间里隐忍的哭泣声了。
桌面空空,电脑椅和木椅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椅子没有人坐了。
那些快乐的日子,如过眼云烟,一转眼就不见了,再也回不来了。
陈诗孤零零地坐在地上,把头轻轻靠向电脑椅扶手,就像以前,靠着南舟。
那时候的南舟,清楚陈诗一切小动作,用手挡住唇,偷偷去笑,放任陈诗的靠近。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姑姑……”
陈诗抱住自己,眼泪一颤一颤地掉下来,“可是姑姑,这里好黑,没有你,我真的好害怕。”
陈诗孤独得浑身发抖,找不到南舟了,南舟在哪,会站在风里吗?
她打开窗户,想听听风的声音。
狂风徘徊在窗边很久了,急不可耐地从外面灌进来,像是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急得把挂在墙上的日历吹得翻过去一页。
陈诗瞬间心悸得厉害,双眼直勾勾地走过去,把翻过去的那页日历翻回来了。
这时,墙上老式挂钟打响了。
一下,两下,再三下……
听着那声响,陈诗顿时感觉呼吸不了了。
她捂着胸口,直到十二声打完,心悸的感觉消失了。
她看着挂钟,零点过了。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好累啊,好累。
再也不想回忆起这一天了。
她将那页翻回来的日历撕了,崭新的一天来了,她久久盯着日历上显示的今天的日期——
2017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