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渐渐到了,枝丫之上长出了细小的新芽,等待下一阵春风的唤醒。

  将春色纳于画中,宁岁画完最后一笔,才将画笔放在了画架上。

  不知道已经在板凳上坐了多久,乍一起身,他有些腰疼。

  才刚轻轻锤了下腰侧,身后便有一个人接住了自己,将宁岁揽进他怀里。

  宁岁懒得使劲,便由着自己躺在了他肩上。

  “你是订了闹钟?”才画完,就出现在了门口,比接孩子放学的家长还要积极。

  “是知道你中午没吃多少,现在该饿了,”陈烨木好几次蹑手蹑脚上楼探过,见宁岁还在画画便没有出声,这一次倒是探得正好。

  “走,下楼吃点东西,”陈烨木帮宁岁把画画的东西收好,那幅画完了的画仔仔细细地保存了。

  楼下,郑秀玲正在客厅吃着薯片看电视。

  “下来啦,你们快看,你们录的那个什么看上去不太正规的节目,播出了。”

  郑秀玲在听闻节目组带他们在广宿高中待了三天之后,没少吐槽这个节目的抠门。

  电视里,不同于其他节目各种花里胡哨的赞助商,这个《璀璨艺术》的开头只有一句对赞助商的感谢语。

  “感谢“薛氏财团”(已破产)对本节目的大力支持。”

  接着便是剪辑完的节目内容。

  节目组的剪辑团队有两把刷子,能够在六个人的相处当中找到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然后无限放大,成为节目的卖点。

  坦白讲,宁岁觉得他们几个都不是很有综艺感的人,但是节目组的剪辑之下,愣是把一个三分有趣的节目剪成了八分。

  【哈哈哈哈哈哈哈,感觉这几个嘉宾都有些社恐】

  【就喜欢节目组强人所难的样子】

  虽说拍摄了三天,但是剪辑下来,也就只有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长,正好分为上下两集,然后中间再一次为那个破产的薛氏集团打了一次广告。

  尽心尽责。

  宁岁摸了一摸自己的口袋,口袋内放着一个软包的盒子,盒子内还是那条项链。

  这条项链价值不菲,得什么时候才可以把它还掉。

  节目的播出效果比预期的要好很多,而且节目组投资方的关系硬,把这个节目投放到了黄金时间段的黄金档节目,收视率颇高,还抢下了几个热搜。

  节目的最后,还分了十分钟插播了好多失踪孩子的信息。

  有热心网友整理出了这几个画画的人的作品集还有获得的奖项,但是好像没有多少人对此感兴趣。非专业的人士对那些奖项的含金量没有多少概念,看不懂也懒得看,只知道好像大部分是名牌专业毕业的,应该还不错。

  专业介绍的流量远不如其他的涨得快。

  微博上,一个网友提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那个宁岁和陈烨木是从一个屋子里面出来的?】

  有人答【那个主持人有问,他们说了是住一块儿的】

  【感情真好】

  【+1】

  【这个...可以磕吗】

  【为什么不呢/斜眼笑】

  【殿堂大师×初出茅庐小画家,斯哈】

  【......】

  电视里面,宁杉的镜头一闪而过,正趴在校门口的伸缩门上,笑盈盈地递给宁岁一大袋子的吃的。

  宁杉如今的状态很好,那天正好休息,出来见弟弟还俏皮地扎了两个低低的麻花辫,眼角的细纹似乎都变淡了。

  精神状态真的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生活状态。

  说曹操曹操到,宁岁的手机亮了一下,是姐姐。

  【宁杉:岁岁!岁岁!】

  【宁杉:餐厅提拔我当主管了!】

  【宁杉:今天晚上我请客吃饭,你和烨木都来】

  他们另外找了间餐馆,陈烨木还买了个小蛋糕过去,庆祝宁杉事业的大获成功。

  餐厅里面人不多,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

  从见面到点菜,宁杉的嘴角就没有下去过。

  “哎呀呀,还带了个小蛋糕,我都好多年没吃到过这个玩意了,”宁杉笑道。

  记得从前上小学的时候,有个姑娘在班上过生日,带来了一个特别好看的小蛋糕。

  班上的同学一人分到一口,特别甜。

  她记了好久好久。

  陈烨木问服务员要了一把小刀,把蛋糕分成了三份。

  宁杉用勺子挖了一口,不像是记忆里的味道。

  没那么甜。

  可能就是别人说的植物奶油动物奶油的区别吧。

  宁岁坐到了宁杉的旁边,给宁杉看刚刚看到的几条弹幕。

  都是对宁杉短短几秒镜头的夸奖。

  “姐姐,你看,有人还说你像个高中生呢。”

  宁杉笑道前仰后合,“我还高中生啊,我这人生履历可比那些七老八十的人还要精彩。”

  “那就是岁月没在你的脸上留下印记,青春永驻啊,”宁岁甜甜地说道。

  宁杉戳了戳宁岁的脑门说:“你呀,要把你老姐吹上天了。”

  宁杉忽的想到了什么,兴奋地说道:“对了,我们一个员工宿舍的几个人,说好了这周末一起去游乐园玩!”

  宁杉说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兴奋地不得了。

  宁岁见姐姐过得好,也打心眼里高兴。

  吃完饭,外头的晚风和煦,适合散步。

  三个人便优哉游哉地压马路,步行把宁杉送到员工宿舍之后,两人各自踩了辆单车,走走停停。

  越靠近家,便越靠近郊区,路上的行人车辆越来越少。

  一段下坡路,宁岁一点儿没踩踏板,任由自行车自由地向下滑动。

  路面不时有些坑坑洼洼的,自行车便会骤然一颠,如过山车般好玩。

  行至一处红绿灯路口,陈烨木忽的叫宁岁跟紧自己,带他骑上了旁边一条红色的小路。

  那小路上铺满了红色的塑胶,和学校操场一个材质,大概也不过半米宽。

  宁岁和陈烨木没办法并行着骑,便一前一后,偶尔大声搭着话。

  陈烨木说,这是他小时候找到的一条秘密通道。

  十几年前,这儿还没有这么发达,道路没有那么宽。

  小时候去上补习班,偶尔没有人送的时候,他就会自己骑个车回家。

  这条路是他一个人偶然发现的,比走大路回家可以减少三分之一的路程。

  “我觉得这条路是我发现的,就得用我的名字命名。而且这是我一个人的小路,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所以,后来的好多日子,我都不让他们来接我下课放学,我要自己回。”

  “这儿的风景很好,我偷偷带过几张素描纸出来画画,把自行车靠在旁边的树上,自己也靠在书上,把这儿画下来。印象里,画了三四幅,如今也不知道扔哪里去了。”

  “知道这条路不属于我,是偶然的一天,秘密通道的起始处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施工中。他们说,要把这条小路铺一下,免得下雨有人打滑摔倒。”

  “那一次,我才知道,原来走这条路的不止我一个。”

  不过,他还是可以执拗地相信,也许这条路的开拓者是他,是他日复一日地行走才有了这条路。

  宁岁的前轮撞到了陈烨木的后轮。

  小路经久失修,二人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千里之外,因为时差,这儿的天比广宿的还要亮一些。

  潺潺流水冲击着门口写着“襄临村”的巨大石头。

  冬天泥土被冻得邦邦硬,如今开春了,泥地变得柔软许多。

  一个理着光头的男的赤脚走过,街边巷口响起小声的议论。

  “他就是跑了老婆的那个吧,真丢人。”

  “连个娘们儿都看不住,啧,真没本事。”

  “他老婆是邻村岁家的那个姑娘吧,那人我十几年前见到的时候就知道了,是个不安分守己的狐媚子,呸。”

  那个光头本来听了前两句想要发作掀了那几个老不死的菜篮子,听了最后一句又觉得人家骂得舒坦,便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昂首挺胸直接走过去了。

  迈过一段烂了半截的门槛,屋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被一个中年男人缠着。

  宁秋远被那老太太拿拐杖揍了几下,老太太骂道:“滚,我们不算亲家,而且我们没钱。”

  老太太要把宁秋远扫地出门。

  宁秋远眼尖地看到了门口的钱二,喊道:“哎呦,贵婿啊,这几日你老丈人手头紧,你借我点吧,我下个月就还你。”

  钱二懒得和烂人废话,只说了句“滚”。

  中年男人好像都长得差不多,宁秋远和钱二虽说差着辈,但看着都是胡子拉碴的样子,脖颈后面是厚厚的一层泥,都是差不多的装扮。

  把烦人的东西扫出去之后,钱二便靠在了屋内的老式沙发上,无聊地按着遥控器,每个电视台放那么两三秒便迫不及待按下一个。

  那架势不像在看电视,倒像是在数总共有多少个电视台。

  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吵吵嚷嚷的,把屋内正在做作业的小孩都吸引出来了。

  小孩是钱二另一个兄弟家的孩子,平日里住在村子的另一处房子,这几日他爸妈有事才送过来待几天。

  屋外,传来步履蹒跚的声音。

  和从前的很多天一样,那老太太说道:“乖乖,别老按那遥控器了,不得弄坏。我给你热了酒,端来了。”

  沙发上,那个年近四十的“乖乖”四仰八合坐着,脚翘在茶几上,也没分眼神给自己的妈,只抬了抬下巴,示意把酒放在那儿。

  钱二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看着节目,生活舒坦地很。

  那个小孩也找了个小凳子坐着,一边看电视,一边写作业。

  老太太从后院的鸡棚里面抓了几个鸡蛋,用菜篮子装着,对屋内的人说道:“我去给旁边的雅婆婆送俩鸡蛋去,厨房的饭好了,你们先吃。”

  半路经过自己的小孙子旁时,还疼爱地揉了揉孩子的脸,说道:“真乖。”

  钱二一直不太理解,这雅婆婆的儿子在外头有了大出息,也不见得他给村里的每个人一块金条,怎么就上赶着讨好她去了。

  晦气。

  心里骂完,钱二便继续看电视。

  他觉得奇怪,这电视里的这个人怎么这么像自己的前老婆那个弟弟。

  晦气。

  钱二像换个台,他看不懂这电视里面在搞什么,觉得无聊又晦气。

  忽的,电视里面出现了一张脸。

  钱二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从身后的沙发上起身,死死盯着电视里那张脸,接着半边脸笑了。

  好啊,让我逮到了。

  广宿是吧。

  臭婆娘,竟然过得还挺风光的,身边的钱应该有不少吧。

  他将桌上热了的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一旁的小孩有一搭没一搭地写作业,眼神一直在偷偷看电视。见自己的二伯站了起来,以为是来抓自己进屋好好写作业的,便猛地把头低了下去,一笔一划瞎写。

  “钱多多,你没出过村吧,”钱二问道。

  当然没有,他才六岁,又不用出门打工,怎么可能出去过。

  “我也没出去过,这样,你给你爸妈打电话要两千块钱,我就带你出去玩。”

  钱多多的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他到屋内的座机处给自己妈妈打电话。

  话筒里,传来震耳欲聋的一声咆哮,“胡闹,钱多多你不准出门,外头都是大灰狼,全是吃小孩的怪物,你不准出去!”

  钱多多忧伤地看着自己的二伯。

  他真的很想出去玩,可是爸妈出门的时候永远不带他。

  钱二胡乱摸了摸他的头。

  那日,深更半夜,钱二摸进了自己亲哥家里。

  他们夫妻俩有事,不在家,钱二把床头柜的锁撬了,偷出两千块钱。

  清晨,钱二把还在睡梦中的钱多多喊了起来。

  “走了,二伯带你见世面去。”

  *

  这天,宁岁待在广宿高中的门卫画画。

  虽然离职了,但是老徐总是隔三差五地给他打电话闲聊,觉得老人家大概是一个人孤独,宁岁有空便会时不时地来陪陪他。

  而且,上回陈烨木说的那场全国性的美术比赛已经开始了,主题只有两个字,“恶魔”。

  这个范围太大了,能发挥的空间巨大。

  为了寻找灵感,陈烨木也让宁岁多出去走走。

  宁岁坐在门卫的窗边,陈烨木出去买东西去了。

  老徐上午和老张他们聊天的时候,听说了有个叫KFC的东西,是个洋玩意,老张说自己孙子分给过自己一个大鸡腿,可香了。

  老徐听了便馋了一中午,到了下午宁岁看他魂不守舍的,一问才知道是想吃鸡腿了。

  陈烨木便去最近的商场给他买。

  老徐虽说快七十了,这行为举止倒是越发像小孩。

  返老还童说的就是这样吧。

  宁岁沐浴着窗外的阳光,思考着画画的主题。

  恶魔,应该是穷凶极恶的。

  整幅画风该压抑又凝重。

  所爱成仙,所恨成魔。

  自己最讨厌的东西,是什么呢?

  宁岁想了又想,暂时没有想到。

  自己短短的半生中,遗憾居多,仇恨没有多少。

  门口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陈烨木买了好多吃的,先把袋子里的鸡腿给老徐了。

  接着,把手里拿着的一个甜筒递给了宁岁。

  “来,吃了再画。”

  宁岁接了过去,自己已经在画架前面呆坐半个多小时了,一笔没画。

  命题的就是比随便写要难。

  甜筒甜丝丝的,不算太冷,这个温度吃正正好。

  宁岁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姐姐的消息。

  姐姐发来了一个定位。

  不好的预感在深处萌芽,宁岁等了半分钟,却没有仔收到新的消息。

  这不是姐姐发消息的风格,姐姐不会一言不合发个定位,让他来猜是什么意思。

  是误触吗?

  希望是误触吧。

  宁岁手里面的甜筒一个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地上黏腻一片。

  *

  周日的清晨,宁杉和宿舍里其他五个小姐妹一起,到了广宿的游乐园。

  他们六个人里面,四个都是来广宿打工的人。

  她们吃了冰激凌,玩了旋转木马......

  一个姐妹看着手机,提议道:“我们要不要去鬼屋玩?最近这周鬼屋半价!”

  “好呀!但是我有点怕。”

  “不怕,咱们这么多人呢,害怕就抱在一起。”

  她们买了票,鬼屋在游乐场的西南角,离其他的娱乐设施都很远。

  路上,渐渐人烟稀少,还未清扫的落叶铺在地上,萧萧瑟瑟。

  “这个氛围,好恐怖,”一个姑娘害怕地说。

  “还没进鬼屋呢,感觉就要把自己吓死了。”

  “哎呀,你们不要自己吓自己了。鬼屋里面,可能会有帅气的NPC小哥哥呢。”

  “对啊对啊,有很多大学生会来游乐园打临时工,没准鬼屋里面有帅哥!”

  一路给自己加油打气,她们终于鼓起勇气进了鬼屋的门。

  宁杉也害怕,走到鬼屋的路上,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想着,人多也没什么,便和大家一起硬着头皮进了鬼屋的门。

  结果刚一进门,就被一个冰凉的东西碰了一下脚腕。

  几个姑娘尖叫一片,疯了似的往四周跑,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空无一人。

  周围是光秃秃的墙面,头顶唯一的一盏小灯一闪一闪,似乎随时可能没电。

  宁杉心惊胆战地往前走,每次手不小心碰到旁边冰冷的岩壁,都会害怕地哆嗦。

  面前的额一块牌子发着绿色的荧光,上面写着员工通道。

  宁杉真的害怕得不得了,握紧了手上的手机,想着直接从员工通道出去算了。

  为了赚回票价而把自己吓破了胆,实在是不值得。

  她推了推那扇门,门很重,她使劲一挤才挤出了一条缝,还不小心把脚底下撑着门的那块砖头踢了出来。

  她从那条缝隙中挤了出来,没了砖头的支撑,那扇厚重的大门嘭地一声关了上去。

  宁杉尝试着拧了下门把手。

  已经自动锁上了。

  门外面是漆黑一片,宁杉打开了手电筒,才得到方寸光明。

  脚下湿哒哒的,用手电筒一照,才发现是一处浅浅的溪流。

  宁杉四周照了一照,发现这儿似乎是游乐园的外面了。

  这个鬼屋靠着游乐园的西南角,所以推开一个门就到了外头,也不奇怪。

  好气啊,这门关了,是不是就得重新,买票进去了。

  宁杉懊恼地想。

  她沿着墙壁走着,看看旁边还有没有别的门。

  这儿好像是一个天然的岩洞,前面不远处像是出口,阳光一点一点在那个洞口聚集。

  宁杉见实在没有通道回去了,便想着先找个亮些的地方,等大家都玩好了再集合。

  脚下的溪流打湿了她的裤脚,她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在漆黑中晃动。

  她将东西都用一手拿住,另一只手挽起裤脚。

  黑暗中的一只手伸了出来。

  耳畔响起那个噩梦般的声音。

  “臭娘们,可让我逮到你了,真能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