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过后的山坳间,空气一片清冽。

  取代灰暗低云的,是一片绯红色的晚霞。

  安静的村落中,莫名喧闹起来。

  沈晨走到高处边缘,在下方喧闹的中心,看见了一个穿着眼熟的小男孩。

  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被几个人围在中间。

  他身上穿着的衣服,与陆家放亲手制作的机器人十分相似。

  几人说话的声音远远传来,沈晨听不懂当地的土著语言,帕拉罗兰跟他出来,对他道:“他们好像是在说,这孩子是附近森林里来的。”

  沈晨不再多想,连忙朝几人走去。

  走近后,他从那个小男孩的动作中,看出了一些不和谐的地方。

  小男孩神情呆滞,动作单一,一点也不像个真正的孩子。

  当身边几个人谁开口说话时,他就会机械地将目光移向说话的人,就像一套设定好了、不容修改的程序。

  当时在粒子对撞机里时,沈晨出手果断,所以他和谈判专家谁也没来得及看陆思淼的照片。

  然而,当沈晨定睛看过后,他在这个小男孩稚嫩的脸上,看出了几分陆家放的影子。

  沈晨有些诧异,很难确定心中的猜想。

  帕拉罗兰对于当地的语言也并不完全熟悉,只是能听懂某些高频词语。

  他跟着沈晨来到几人一旁,几人因为两人的到来十分不悦,在这些人眼中,白化病的帕拉罗兰是个异类,沈晨也是同样。

  沈晨蹲在小男孩面前,用中文跟他对话。

  “陆思淼。”

  小男孩看他,很有礼貌地回答:“叔叔,你好。”

  沈晨抬手,摸了摸小男孩的身体。

  年幼人类的柔软触感,在他手中呈现。

  沈晨不由在原地怔了片刻。

  尽管带着微妙的人工智能感,但陆家放的机器人,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孩子。

  沈晨对陆思淼问道:“你记得你爸爸是谁吗?”

  陆思淼一板一眼:“我爸爸是很厉害的科学家,他叫陆家放。”

  陆思淼在说每一个字时,口型和面部的表情都非常模式化,完全没有孩子的灵动。

  但他说出的话,却又格外孩子气。

  陆晨不觉得,陆家放会在陆思淼的程序里,形容自己是“很厉害的科学家”。

  他想,有些意识,也许真的从陆思淼的相片和视频中被继承了下来。

  陆家放搭上自己的青春、和与家人共度的时光,所创造的那台未来环形对撞机。

  真的,将他的儿子还了回来。

  令人无法相信的奇迹,在沈晨眼前出现。

  帕拉罗兰说出的那句与彼苏尔所言完全一致的话,以及陆思淼的复活,两件原本不可能会发生的事,在短短时间内中接踵而来。

  晚霞中,沈晨感觉自己已经空洞的心,像被续上了一根蜡心。

  几人对于他的到来非常不满,最终还是到闹了首领那里。

  晚些时候,天逐渐暗下。

  借助帕拉罗兰的粗糙翻译,首领与大祭司同意沈晨将陆思淼暂时留在村中。

  三个“异类”,在星光初闪时,回到了帕拉罗兰的木屋。

  日光消失后,整个村子陷入黑暗。

  只有非常零星的暗光,从几栋木屋中传出。

  沈晨独自一人站在木屋的阁楼上,看向叶窗外的天。

  一瞬间,某些错觉占据他的脑海。

  五百年前的星河,正在他的眼中。

  但这些星光看起来,与他本应所在的时空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这场时间的旅程,也仿佛和他从前的每一次探险,别无二致。

  在还没有决定毁掉生物学时,每一个在荒原中渡过、没有电灯的漫长夜晚里,沈晨总会想,他什么时候会结束这样的旅途。

  他在没有答案的长路上走了许久,与许多人擦肩而过。

  而后,他找到了他的梦想。

  然而,在向梦想前进的道路上,尽管方向清晰,他还是仍然像此时一样,独自一人地走在路上。

  他渡过了诸多寂寥的夜晚,直到遇到了一位魔王大人。

  就像是对他所有孤单的补偿,沈晨觉得,如果他可以早些知道,在梦想的终点站前,可以与彼苏尔相遇。

  他想,他也许会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地去走每一步路。

  陆思淼在木屋角落的草垫上沉沉睡去,细微的呼吸声,均匀而迟缓。

  夜风渐起,沈晨把叶片放下,将凉风遮挡。

  一阵轻微响动后,帕拉罗兰从木梯爬上阁楼,手里拿着一小盏油灯。

  他来到沈晨身后,将油灯放在地上,坐在了地上。

  问道:“你还走吗?”

  沈晨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转身看向来人,坐在窗沿边。

  “不走了。”

  帕拉罗兰微微笑笑:“但这不是你的终点,你仍然在路上,对吗?”

  微弱烛光中,沈晨第一次体验到被陌生人看穿的感觉。

  空气中的木头味道,使人的心慢慢静下。

  沈晨点头:“我在找一个人。”

  帕拉罗兰:“什么人?你们因为战争走散了吗?”

  “嗯,走散了。”沈晨的目光,逐渐被烛光填满:“但我想找到他,和他在一起。”

  因为雨后水气的缘故,帕拉罗兰轻轻地咳了两声。

  他没有问沈晨,既然要找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停下来。

  同为旅途人,他知道每段旅途的形式都不相同。

  他只是问:“那,在你留在这里的期间,能教我和缇尼怎么同大象相处吗?你说过,那不是创世神的特殊能力,只要善加诱导,就不会受伤。”

  “可以。”沈晨在此时,终于想起来问帕拉罗兰的事:“你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他们为什么要烧死你?”

  “我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帕拉罗兰笑道:“我随着船队来到这里时,这里还没有开始战争,因为船只被封,我被困在这片大陆,是缇尼救了晕倒在森林里的我。靠村里人的救治,我才活到现在。”

  沈晨不解:“那他们为什么会用你祭祀?”

  帕拉罗兰:“缇尼是原本的祭祀品,我自愿替她,大祭司同意了。”

  说到这里时,帕拉罗兰顿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不要在其他人面前,否认那个创世神化身的身份。我在这里住了两年,每个雨季,他们都会举行祭祀。”

  文明诞生的进程中,挣扎苦难的人类,总会选择相信超自然的信仰。

  帕拉罗兰虽然年少,但他的旅途,让他拥有超越年龄的眼界。

  他自知靠自己没办法改变村里祭祀的习俗,只好恳求沈晨帮忙。

  沈晨听出帕拉罗兰话中的含义,答道:“我说的话,村里人也听不懂。”

  帕拉罗兰后知后觉点点头:“对,也是。”

  他看了看熟睡中的陆思淼,对沈晨道:“我没别的事了,这盏光留给你,我先下去了。”

  沈晨点点头,看少年拖着羸弱的身体,顺着木梯爬了下去。

  人影消失后,阁楼上一片安静。

  沈晨环视四周,破败的木屋,没有一点温馨的痕迹。

  然而,孩童安睡的模样,却给了这个房间一丝额外的温度。

  后半夜时,月光逐渐倾斜,照在了山体这侧的木屋上。

  那些不愿开花的花苞,在月光中轻轻摇晃,与柔光相交。

  -

  天际初亮时,沈晨听见陆思淼起身的动作,在草垫上睁开眼睛。

  陆思淼的行动看上去,仍然像是遵从程序,在这个时间节点醒了过来。

  沈晨见他乖乖穿好鞋袜,问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陆思淼:“去上学。”

  沈晨想了想,而后他帮陆家放,在陆思淼的“程序”中,添加了一些额外的细节。

  他仿佛一位尽职尽责的全职老师,问道:“如果不去上学呢?”

  陆思淼一脸不解,像程序卡住。

  沈晨语气耐心,对他道:“我想,你父亲现在对你的期许,应该是希望,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

  昨天救下缇尼的泥潭中,沈晨正捏着一支马缨丹花,一边学大象的动作,一边进行讲解。

  帕拉罗兰与缇尼关系很好,此时并排坐在岸边的地上,表情认真又专注。

  两人手中各拿着一只花,学着沈晨的样子比比划划。

  因为年代的关系,沈晨与帕拉罗兰用英语沟通时,有些词汇也不能共通。

  但帕拉罗兰是个天生的行为学天才,他能很快理解沈晨口中那些未知词汇的大概意思。

  而缇尼听不懂两人之间的语言,只能靠帕拉罗兰再想办法给她翻译。

  好在,行为学不是一门十分需要语言的学科。

  昨天的象群还未迁徙离开,到了觅食时间,再次出现在泥潭旁的草地上。

  那只小象看见沈晨,观察了好久后,又甩着鼻子朝他跑来。

  于是,沈老师与他的两个学生一起完成了一节体验课。

  陆思淼一直坐在不远处的矮树上,看起来像是在消化沈晨对他说的话。

  但他的内核中空空荡荡,自己没得出任何结果。

  缇尼被沈晨抱起,坐在了小象的身上。

  只是她没有任何辅助工具,坐不稳当,当小象跑起来后,就从小象身上掉下来,摔进了泥潭里。

  小女孩爽朗的笑声,在蔚蓝天空中飘散。

  村里的诸多孩子被几人吸引,躲在泥潭边的树后暗中观察。

  直到中午时分,在矮树上独自思考了一个上午的陆思淼吃完午饭,心中的程序终于跑通。

  在下午的课程开始时,他没有回到矮树上,而是给众多不敢靠近的孩子们做了个标准示范。

  陆思淼走到泥潭边,声音有些小,十分腼腆地问道。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吗?”

  沈晨坐在泥潭里,脸上脏脏的,冷漠感稍减些许。

  他问道:“你想和我们一起?”

  陆思淼点点头。

  帕拉罗兰和缇尼听不懂沈晨两人的话,只从接下来的课堂中,发现他们的小课堂,又喜获了一名新同学。

  四个年龄不同、语言不通、肤色也毫不相近的人,这片脏兮兮的泥潭中,将与动物互相了解的种子,埋进了树林中所有人的心里。

  大祭司远远看着沈晨四人的方向,斑驳树影间,关于沈晨的占卜结果,重新在她眼前回放。

  未知的造访者,是能与万物沟通,象征未来与圣洁,伟大的创世神。

  下午时分,沈晨坐在岸边,一边拍身上干掉的泥土,一边注视着泥潭里的情况。

  他听见身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不禁回头看去。

  七八个平日总是与缇尼一起玩的土著小孩,在树林中观察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围到了沈晨身边。

  午后的阳光,使这位沈老师看起来格外的祥和。

  几人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等了片刻后,没看到大人们一贯充满戒备的眼神。

  沈晨只是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草岸边,他冲几人招了招手。

  他用这个简单的手势,当做“你们好”、以及“同意入学”的信号。

  一片安静中,行为代替了所有的试探。

  沈晨回想昨天种种,在祭台上时,他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孩子。

  如果帕拉罗兰没有代替缇尼,他也没有到来,也许这些孩子也不会知道,昨天过后,缇尼为什么会消失。

  也许他们还会问身边的大人,缇尼去了哪里。

  在战火纷飞的大陆,只有这些不知道世界残酷的孩童,才能露出这样无邪欢乐的笑声。

  软泥间,小象发出一声绵绵的鼻鸣声。

  沈晨手边的紫草不停摇摆,在他的手臂上反复轻触。

  他低头看去,那些帕拉罗兰中的不会开花的花苞,被他突然想起。

  他决定在附近找些豆子做肥,因为他莫名觉得,从花苞的外形、以及帕拉罗兰的名字看来,那些花就是彼苏尔所说的,在艾希提大陆上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帕拉罗兰”。

  与不同世界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他要一点点找到,才能有一点机会,到达他旅途的终点。

  然后,找到他想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