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冬去春来时,医生终于同意沈晨回家修养。

  回家路上,高速两岸的各色月季竞相开放,看起来生机勃勃。

  像是在诉说着,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那颗子弹从他的右心房和肺部中间擦过,但因感染极为严重,几番抢救后,他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了半个月,才兜兜转转醒来。

  警方和其他的专业救援队在东海中寻找至今,仍有数十人在海中失去踪迹。

  失踪的人员名单中,就有和沈晨一同出席的彼苏尔。

  沈晨回到实验室时,林言正在客厅里等他。

  他一言不发地越过林言,拖着还未完全恢复的身体回到书房中。

  林言脸上渐渐浮现出担心的神色。

  因为自从沈晨醒来后知晓了彼苏尔的失踪,他原本就不多的话,变得愈发少了。

  书房窗外的枯枝上,新芽伸展,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沈晨坐在书桌后,根据新学期的课程安排,开始编写课件。

  林言原本特意等沈晨回来,是想确认他一路上的身体情况。

  但当她发现沈晨还是不想同人说话时,只好先出门去忙工作。

  那只森林猫被警方从海中救起,送到了生物研究所。

  在特别成立的临时小组中,林言担任了它的行为研究员。

  只是那只森林猫每次见到林言,就会变得非常烦躁。

  后来林言渐渐发现,它的烦躁,是因为自己脖子上那几道还没有完全愈合的血痂。

  至少,当林言带上丝巾挡住伤口后,它的毛就顺多了。

  简知舟那晚在海中找到沈敛宁,拖着人在海面上,坚持到救援队前来,成了恒古银行上下感恩戴德的救命恩人。

  而后更是爆出绯闻,说他与沈敛宁是一对同性恋人,三天两头在热搜上飘。

  晚饭时间,沈敛宁拖着自己的木乃伊小臂,来到沈晨的实验室。

  他进门时,看见方姨正在叹气。

  沈敛宁从方姨口中得知,沈晨回来后一整天都没有走出书房,送进去的午饭也没吃。

  他走上二楼,敲了敲沈晨的房门。

  书房中一片寂静,没有任何想要回应的意思。

  沈敛宁毫不客气,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沈晨没有开灯,坐在有些昏暗的房间内,身后的窗外,是一片即将消失的夕阳微光。

  房中异常安静,像一潭死水。

  沈敛宁对阴暗的人影问道:“你为什么不吃午饭?”

  沈晨:“我在忙。”

  “你还有什么好忙的?”沈敛宁问:“你收到消息了吧,超过70%的国家在今早投票,通过了针对私人生物科研的禁止法令。”

  吴哲的案子,让各国意识到了生物武器的恐怖与致命。

  经过对克洛托研究所的盘查,更是发现了众多骇人听闻、拥有各种奇异能力的实验体。

  托吴哲的福,那些不由各国审批认证、并对科技发展没有用处的生物科研,终于从明面上,被画上了句号。

  “我知道。”沈晨淡淡回应。

  他的态度,让沈敛宁微微蹙眉。

  沈敛宁原本以为,当说起这件事时,沈晨的反应总能强烈一点。

  他坐到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开始专挑让沈晨不快的话说。

  “已经三个月了,警方的救援大部分都撤了,我们和其他失踪者家属聘请的救援队还在找,但一直没有回应。”

  他的话,让沈晨将视线从屏幕中移了出来。

  沈晨目光一片死寂,看向沈敛宁,没有开口回复。

  沈敛宁看出沈晨眼中的逐客令,和他谈条件:“你把饭吃了,我就走。”

  沈晨:“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闲的。”沈敛宁道:“侄子出院,我做小叔,过来慰问慰问,看看你今天身体怎么样。”

  沈晨:“你现在看完了。”

  沈敛宁:“方姨说你不吃饭,你都多大了?闹情绪还不吃饭?”

  沈晨深吸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像是顺从,又像是无所谓:“我现在就下去吃。”

  这下,轮到沈敛宁沉默了。

  两人下楼,走到餐厅里。

  沈晨在餐桌边坐好,夹了一口菜,如常地吃饭。

  沈敛宁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听后,简知舟在那头咆哮。

  “你失心疯了是吗!?什么叫‘你还没追到’,我让你澄清的意思是让你告诉媒体咱俩没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沈敛宁一边监督沈晨吃饭,一边问电话那头咆哮的简知舟:“你吃饭了吗?”

  他几句话说完,让简知舟在实验室里等他过去一起吃。

  而后,他确定沈晨进食的动作一切正常,朝沈晨和方姨道了别。

  以他对沈晨的了解,沈晨不需要他人额外的担忧。

  方姨上网查了很多资料,做的都是对心肺有益的药膳,她还怕沈晨吃不惯,又做了很多沈晨从小吃到大的家常菜。

  色香俱全的菜肴,洋洋洒洒地,摆了整个餐桌。

  沈晨吃到一半,接到林言的电话。

  林言在电话里中说,研究院最终认定那只森林猫没有额外的攻击性,同意她将它带走。

  她有点小心翼翼,但声音还是难掩喜悦,问沈晨能不能把这只猫也放在实验室里养。

  沈晨“嗯”了一声,而后觉得自己声音太过生硬,怕林言会多心,又补了一句:“带回来吧。”

  挂断电话后,沈晨放下手机。

  他看着一桌子的菜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段,刚刚搬去和沈昱在别墅中同住的日子。

  他此时身边的一切美好,都像是随时可以溢出来。

  家人的关爱、朋友的陪伴、事业的顺利,以及,梦想成真。

  但在这样的“幸福”中,他发觉自己无法向前迈动一步。

  他像在一条阻塞的道路上,被封入了静止的时间里。

  方姨见他停下动作,问道:“小晨,怎么了,不和胃口吗?”

  沈晨摇摇头,继续吃饭的动作。

  然而,这一桌的菜肴,却让他觉得更寂寞了。

  他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坐在一切让人羡慕的高位上,却只能看着别人往未来走去。

  饭后,他回到楼上的书房中。

  但他没有坐回电脑前,而是坐在了某个人最喜欢的地毯上。

  一片漆黑的房间中,沈晨用自己的身体,将房间中这个空缺的部位填满。

  他在医院里积极配合一切治疗,就是想早点回到家里。

  但真的回来后,他发现自己的绝望,根本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沈晨清楚地明白,在他漫长的余生中,也许再也不会碰到第二次奇迹,与彼苏尔相遇了。

  在最后的时刻,他们两人紧紧相拥,谁也没有放开彼此。

  是两人所在的那个时空,像泡影一样碎了。

  他将头靠在沙发上,回忆像死板的心跳声,在他身体内不断回响,与他的生命绑定在一起。

  他那颗已经被医生宣布痊愈的心脏,却无时无刻都在告诉他,伤口是会痊愈,但伤痛永远不会。

  林言回来后,将森林猫带到书房,给沈晨看。

  森林猫在屋里转了转,像是在找人。

  而后,它走到沈晨身边,围着他蹭了一下。

  沈晨觉得,如果那个人还在,现在一定又要生气了。

  如果他还在的话。

  绝望像肆无忌惮在体内循环而过的血流,在四肢百骸中行走经停。

  直到寂静的深夜,沈晨仍然待在书房中。

  他像在研讨会那晚、被醉酒的简知舟占领卧室时一样,躺在了书房的沙发上。

  只不过,现在没有人在他身边看那些无聊的风景电影,他睁着眼,看着只剩黑暗的房间,面对自己形只影单。

  那股偏高的体温触感,仍然在他的皮肤上留存着,渴望的念头,在钟表的滴答声中不断累积,直到到达无法压制的临界值。

  他想再看看那张脸。

  胃中的不适和抽痛,连带整个胸腔与腹部一同扭动起来,要将他的感知全都搅散。

  他在戒烟时毫无体会的戒断反应,在此时,因为某个人的消失,和环境的应激,突然在深夜喧嚣起来。

  每一次痉挛剧痛,都像是一句句不曾说出口的离别。

  可在这样的时刻,沈晨纵容了一切痛感。

  心理医生曾经告诉过他,他必须去接受一切不能接受的结果,与他最讨厌的命运和解。

  他坠落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里,与万般厌恶、却又既定的命运为伴。

  思念泛滥中,时间安静前行。

  -

  沈昱在病情稳定后出院,决定回国前,他先是去了香港,利用港市毁掉了吴哲在进出口沿岸遗留下的贸易资产。

  而后,他亲手操盘,利用美股与马来综股错综复杂的联系,将吴哲残留下来的市场全部摧毁。

  至于那些散落在东南亚各地的学校,由沈敛宁出面,花费大量金钱,兼并入了姚迁老人的教育基金会,随后再由中国教育联盟统筹,进行分区管理。

  但,那些即将毕业、却面临失去未来课题和任职研究所的毕业生,并不会将沈敛宁当做恩人。

  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向基金会发出谴责,好在,沈敛宁是史上最不在意声誉的投资者。

  他每天只忙两件事,一是怎么能尽快把会开完,二是怎么能让简知舟少加会班。

  简知舟每天泡在实验室里,连电话都不怎么接,因为他是世界上唯二知道彼苏尔消失真相的人。

  他当时在海面上抱着昏迷的沈敛宁奋力扑腾时,眼睁睁看见了霍金用文字所描述的视界光环。

  他将心思完全放在黑洞模拟上,因为他知道,物理学可以帮人类掌握一切真理,而他的物理学,也许是能把彼苏尔找回来的契机。

  毕竟,他身为老板,还在办公室里,给彼苏尔留着工位呢。

  因为彼苏尔的退出,原本的实验无法继续进行,他还是只能采用最简单的旋涡模拟。

  在查看历史数据时,他找到了一段彼苏尔在水池旁瞎玩的视频记录。

  全自动的视频记录设备,将彼苏尔那天无意间的动作,全部记录了下来。

  视频中,彼苏尔靠在水池边,无聊地看着旋涡。

  过了一会,他突然掏出手机,在看过屏幕里的内容后,手在屏幕上变换位置,像是在回复消息。

  而后没多久,另一位助理走进来,两人说了几句话,彼苏尔就随他走出了房间。

  如果不仔细看的话,这就是一段毫无记录意义的废片。

  但简知舟皱着眉、一脸郑重地拖动时间轴,将彼苏尔回短信的那段时间,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

  他在某一帧上暂停,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视频画面中,在彼苏尔回复信息的同时,水中自转的旋涡,朝那人所在的方向,偏移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