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晨听见彼苏尔的话,无言地笑了一下。

  他的口气中带着与方才完全不同的宠溺:“不许闹。”

  对面两人连同林言,眼中都布满匪夷所思的神情。

  沈晨“和善”地看向丢枪那人,道:“如果不知道目标身体素质如何,是否患有某些基础病,就将这一针打出去,人在大剂量麻药的作用下,很可能会死。关于这点,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那人神情微动,没有回答。

  沈教授将课堂搬进这件私人候机室,对这位学者说道:“我不管你原来做了多少生物实验,但在这里,生命是非常宝贵的。在你决定下手造成任何伤害之前,都能应该将位置换过来,平等地认真想一想。”

  沈晨见过非常多像他这样的人,一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非常明确自己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但那道边界会随着时间不断模糊后退,某些原本不该做的事,会变得越发理所当然。

  彼苏尔记得自己在第五实验室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和他很相似的人。

  但当时魔王大人说不出这样的道理,只是让那人亲自面对了,险些被泡进荧光保存液的恐惧。

  两名研究员明白沈晨话中的含义,但很多事情,他们不做,就得不到晋升和发展的空间。

  在面对某些选择时,人终归是要自私一点的。

  沈晨:“现在,把托运箱放在地上。”

  两个对视一眼,一人缓缓半蹲,将手中的箱子放在地上。

  因为落地时的震动,林言看见里面的毛团,做了一个像是回应的微动。

  沈晨:“后退。”

  两人在麻.醉.枪的瞄准下后撤几步,远远离开那个箱子。

  沈晨迈步走上前去,将托运箱拿起。

  他举起箱子,看了看里面的样本。

  样本眼睛微睁,但其中毫无神志,侧卧在笼子一角,胸口还有最后一点微弱起伏。

  沈晨认识这只样本,在当时的那些残杀中,它因为体型偏大、身体健壮,总会第一个动手。

  有不少同类的性命,葬送在它的尖齿和利爪中。

  而后,每当纷争结束时,它松绿色的眼睛就会微微低垂,看向地上斑驳的血迹。

  带着一股本应超出智力范围的悲悯,像一位被迫斗争、孤高的首领。

  沈晨走回来,将笼子递给林言。

  林言双手接过,她瘦小的胳膊紧紧绷起,把箱子抱住。

  沈晨从自己兜里掏出车钥匙,放进林言的外套口袋里。

  “你先回去。”

  林言看了看沈晨,又看了看彼苏尔。

  随即,她像三人约好的那样,抱着箱子大步朝门外跑去。

  直到林言的身影消失,房间中剩下的人都没有出声。

  沈晨又看了看表。

  他知道,如果两人再不登机,恐怕就有机组人员要过来催了。

  沈晨:“再麻烦一下,配合我回答几个问题。”

  他快速问道:“那只样本,是克托洛研究所的科研产物吗?”

  两人十分为难,刚刚拎箱子的人握紧双手:“你知道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

  沈晨点点头,知道眼前人说的是实话。

  但随即,沈晨话锋一转,声音中的冰冷淡去些许。

  “这些样本刚刚从津港被查获时,我曾经对它们进行过为期一周的密切观察,我只是……有些问题想得到答案。”

  “……”其中一人犹豫片刻,问道:“……什么问题?”

  沈晨:“我想知道,它们是怎么知道其他同类正在遭受病痛的。”

  说话的人知道这件事办砸了,自己大概是没办法在克托洛研究所再混出头了。

  他索性自暴自弃,靠坐在一旁的沙发扶手上:“关于这点,沈教授自己有什么猜想吗?”

  沈晨口气不甚明确,带着一点假想,说道。

  “它们因为某些原因,达成了意识共享。”

  一间普普通通的候机室里,沈晨的话落在空气中,听起来异常怪诞。

  那人抬眼,看向沈晨。

  对于这一句荒谬至极的话,他没有否认。

  他只是说:“真不愧,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圣莱斯特奖获得者。”

  彼苏尔尝试听懂两人所说的内容,将举着枪的手慢慢放下。

  沈晨微微皱眉,问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海豚?”

  那人摇头:“关于这个,我们也不知道。”

  他指了指门口:“刚刚跑出去那个小姑娘猜错了,这批动物,不是我们研究所的产物,更不是我们想要运送到中国境内的。”

  而后,他在沈晨探究的目光中,将这批生物的过往说了出来。

  “两年前,一家位于斯里兰卡的小型生物实验室,将一只‘鬼猫’送到我们研究所。当然,他们送来的‘鬼猫’可不是山里的雪豹,而是这只样本的同类。我们老板觉得那只动物非常有趣,就将它养在研究所里,不过很快,它就心脏病发了。”

  “我们老板很伤心,找到那家实验室,资助他们继续进行研究,将这个物种进行完善,但他们始终没有成功。两个月前,我老板索性花钱买断了所有实验数据,打算把样本都接回研究所进行自主研究。然而运送样本那天,一位跟随样本一起前往马来西亚的科研人员从中作梗,导致这批生物没有在马来西亚下船,一路被运到了津海港。”

  沈晨:“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它们具有群体意识共享的能力?”

  那人顿了顿:“培育这种生物的小型实验室,没把这种能力称为群体意识共享,只称为群体心灵感应。在他们的资料中有很大一部分篇幅,都用于记录这方面内容。”

  沈晨垂目,思考了一阵。

  “所有的活体样本,都在那艘船上吗?”

  那人笑了一声:“不仅仅是所有活体样本,在这些小家伙被运走后,那家生物实验室就遭到内部破坏,火灾过后,所有细胞样本和胚胎全都变成了一堆灰烬。”

  他抬头看向沈晨。

  “沈教授,刚才被您那位助理抱走的,是这个品种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样本了。”

  -

  林言抱着托运箱一路跑,跑到停车场后,打开车门,将箱子稳稳放在副驾驶座椅上。

  因为跑动,箱子中的样本抬了一下头。

  林言看见它还在动,心里松了一下。

  至少,她们在它还活着的时候,将它从没有止境的研究中带了出来。

  林言坐上驾驶位,按沈晨交代她的,开车带这只样本回家。

  阳光逐渐刺眼,就算是透过玻璃上的黑膜,人类肉眼也很难直视那道光线。

  一路上,林言偶尔低头看向箱子。

  她慢慢发觉,这只样本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渐渐的,几乎已经快要消失。

  林言心急如焚地拐下高速后,将车停在路边。

  她只犹豫了一秒,就果断打开笼子。

  因为病痛而干枯脱落的白色毛发,随着她打开的气流,从里面飘荡出来。

  而后,毛发在满溢阳光的车内变得明亮起来,随着林言的呼吸浮浮沉沉。

  林言在这个瞬间,被无力感淹没。

  她紧紧咬着牙,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它的背脊。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参与过相关研究的寥寥数人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曾经存在过这样一种非天然的猫科动物。

  只是,它们连名字都不会有。

  林言知道它的病不可能被治愈,也知道它马上就会死去。

  但林言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如此没用。

  她的学识和能力,在这个她拼命想做些什么的时刻,没有任何作用。

  她深知,如果不是沈老师和彼苏尔帮忙,她也做不到像现在这样,把它从那两人的手里带出来。

  林言还是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被创造出来。

  也许是源于人类对未知的好奇心、源于对某些生物现象想要探索的求知欲。

  再或者,是源于某些商业行为,某些博人眼球的噱头。

  但这一切,都不应该成为创造悲剧的理由。

  安静的车内,林言的声音又轻又浅。

  “对不起。”

  生物无神的眼睛里,阳光晶莹反射,像一潭透绿的湖水。

  它眼中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就是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笼子的遮挡,也没有任何探究和窥视,自由又安全。

  逆光的角度里,一位人类女性的脸看起来皱皱巴巴,眼睛里还有眼泪在打转。

  那些轮廓边缘的发丝,闪着夺目的光影。

  在它残酷的一生中,那些杀戮和被传递而来的濒死体验,始终围绕在它的身边。

  然而,在最后一刻,它已经开始模糊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滴无比柔软的泪水。

  那些血腥的过往画面,像一页噩梦,因为光线的到来,从它的意识中被剥离。

  它在这样安静又平和的时刻,缓缓闭上双眼。

  心脏处最后一声异常的跳动,也在此时戛然而止。

  一场无言的终结,没有任何仪式,在川流不息的街边发生。

  不过好在,这个从来没有选择权的种族,在终结处获得了自由。

  林言双手紧握,转头看向了窗外的刺眼日光。

  光线在极亮中,却渐渐显得灰暗起来。

  良久,她拿起手机,在日光下,一字一顿,将历史记录。

  就像在它之前,另外两只特别样本死亡时,负责体征检测的学者所宣布的那样。

  “津海港不明生物走私案特别样本01号,宣布死亡。”

  “死亡原因:由心脏畸形、严重心律失常所引发的,心力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