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来自斯里兰卡的那批未知生物,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所以林言今晚会留在生物研究所,代替沈晨与那里的学者一同进行最后一次集体记录。

  虽然彼苏尔很想让沈晨直接睡觉,但两人还是重新从大门进屋,安抚了紧张等待消息的方姨。

  而后,两人关好卧室中的落地窗,枕着冬夜的安静,重新躺回床上。

  彼苏尔变回白猫,趴在沈晨的枕头一侧。

  他决定用这样的守护姿态,守着沈晨渡过身体不适的今晚。

  沈晨将头埋进彼苏尔后背蓬松的长毛中,嗅了嗅魔王大人身上的干净味道。

  柔顺的毛发蹭在脸上,带着温暖的微痒。

  彼苏尔打了个哈欠,小尖牙露出来,在沈晨眼中,显得又呆又凶。

  两人的呼吸声渐渐平缓起来,无声地融于深夜。

  -

  沈敛宁将简知舟送到家门口,这次没再动手动脚。

  倒是简知舟愁眉苦脸,觉得自己没法回家。

  简知舟很有经验,知道他母亲会把他直接活吃了。

  于是,他假装下车,等沈敛宁走远后,打了辆车回实验室。

  装修时,他特意在实验室的小房间里配置了折叠床,可以供加班人员临时休息。

  他打算回实验室睡觉,顺便,还可以再把今天其他研究员得出的结果数据再复查一遍。

  夜色正浓,当出租车拉着简知舟回到郊区实验室时,眼熟的黑色豪车停在门口,让人完全无法忽视。

  简知舟觉得自己见鬼了,他走到车边,弯腰看见沈敛宁正坐在里面抽烟。

  简知舟:“你怎么在这?”

  沈敛宁笑着明知故问:“你要加班怎么不告诉我?”

  简知舟:“……”

  简知舟:“再见。”

  沈敛宁从车上下来,叫住转身就走的人:“不请我进去坐坐?”

  简知舟回头,看见沈敛宁仰着头,眼中神态闪烁。

  简知舟:“……你哥的手术结束了吗?”

  沈敛宁抬手看了看表:“应该还要几个小时。”

  简知舟站在台阶上,觉得此时站在豪车一旁的沈总,脸上的表情和流浪狗没什么两样。

  这位青年学者身上的闪光点实在太多,导致他的随和,总被人理所当然地,当作是一种教养。

  但只有沈敛宁知道,简知舟其实只是对任何事物,都心软的不得了而已。

  “楼后面有片停车场,你去把车停好,小心明天一早被拖走。”简知舟干巴巴地说:“然后自己上来。”

  他说完话,转身迈进小楼。

  沈敛宁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生硬的背影,露出一个有些无奈、又早已料到的神情。

  十分钟后,沈敛宁迈进简知舟的办公区,看见简知舟正在整理数据数列。

  明亮的台灯下,简知舟的脸上写满认真。

  小楼虽然位置偏僻,但供暖设施完善,屋内是北方特有的燥热。

  简知舟已经将外套和毛衣开衫全部脱下,只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衬衫。

  他手中拿着几张格式相同的数据表格,确定好顺序后,用吸铁石将它们依次贴在磁力黑板上。

  沈敛宁走进后,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没有打扰他的工作。

  简知舟在数据中圈出几个需要用计算机复测的关键点,又想了半天,确定了出错的诱因,一套忙下来,时间已经过了良久。

  直到他将思绪从那些数字中抽出来时,沈敛宁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因为屋里太热,沈敛宁在半睡半醒间将领带扯开,露出一小块平时总是被西服掩盖的隐秘皮肤。

  沈敛宁这样的睡颜,勾起了简知舟十分遥远的记忆。

  十年说长不长,刚好够把那些回忆的画面都变得模糊。

  但又还不够长,因为当时的某些感觉,仍然还留在当事人心中。

  他走到沈敛宁身边,将自己的外套披在沈敛宁身上。

  随后,他走到玻璃外的操作间,打开了一条窗缝。

  窗缝送进些许细风,简知舟靠在窗边,点上一支烟。

  自从开始筹备实验室,一段时间忙碌下来,他终于从尼古丁中重获自由,只在闲暇时抽上一根。

  只是,还没等他吸入第二口,一道脚步声从他身后走近。

  沈敛宁伸手,从没有回头的简知舟手中拿过他的烟。

  简知舟记得,这已经是第二次,被沈敛宁拿走自己的烟了。

  他问道:“你自己没有吗?我可以借你个火。”

  沈敛宁:“吸烟有害身体健康。”

  简知舟被噎了一下,回道:“多谢提醒,但你还是多提醒自己吧。”

  沈敛宁脸上还有初醒时的迟缓,他吐出烟雾,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简知舟回想了一下:“刚进研究所的时候,那时候事情太多了,精神不太好,同事都抽,就一起了。”

  沈敛宁看着烟头的红点:“戒了吧。”

  简知舟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你让我戒,你自己怎么不戒?”

  沈敛宁的口气理所当然:“因为没有人能管我。”

  简知舟随口问道:“你哥也管不了你?”

  沈敛宁与面前人对视,笑着回答:“他连沈晨都管不了,还管我?”

  一瞬间,简知舟觉得那位银行家的日子应该也不好过。

  “我办公室里有床,你不想走的话,就自己打开睡。”

  沈敛宁摇摇头:“我不睡了,快到时间了,我得开个会。”

  “现在?”简知舟看看挂表,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

  沈敛宁:“沈昱想动古巴文化发展的蛋糕,但挨着美国,挺有难度的,他临上手术台前特别叮嘱,让我亲自盯着。”

  简知舟有些沉默,他本以为有钱人的生活应该都挺惬意的。

  沈敛宁找了个还算舒服的工位,屈尊降贵一般,坐在简知舟从拼团小程序上买的工作椅上,把那把价值七十八包邮的椅子,坐出了高新科技材料外加纯手工定制的味道。

  他调整手机,找了个合适的角度,加入远程会议的虚拟房间。

  沈敛宁把麦克风关上静音后,毫不客气地,对靠在门上的简知舟说道:“能不能麻烦你给我找个手机支架?”

  简知舟抱着臂,给沈敛宁找了个笔筒。

  他把笔筒放在桌子上,正要离开时,突然被沈敛宁拉住手臂。

  简知舟低头,疑惑地看向那人。

  沈敛宁:“你还要去忙吗?”

  简知舟没看见沈敛宁刚才关了麦克风静音,怕自己的声音被其他人听见,只点了点头。

  沈敛宁看出眼前人心中所想,冲他招招手,示意他俯下身子。

  简知舟以为沈敛宁有话要说,把耳朵送了过去。

  沈敛宁的身体探出视频会议画面,在简知舟送过来的耳朵上,轻轻吻了一下。

  简知舟身上的敏感部位,就像当年宣誓的医学生誓言一样,一丝不差刻在沈敛宁的脑子里。

  简知舟感觉到耳朵上的温热,快速转头站了起来。

  沈敛宁冲着又气又急的人体贴道:“去吧,别太辛苦。”

  而后,翻手为云的沈总得到了一个震耳欲聋的摔门声。

  深更露重的时刻,小楼中灯光明亮。

  两人分别坐在玻璃隔断内外的操作间和办公区,一人在专心地看数据,用马克笔时不时划出问题,导入计算机复测。另一人对着手机认真听方案,时不时发表一两句看法,并将争论点记在心里。

  这样互不干扰的场景,与十年前一摸一样。

  那年简知舟找沈敛宁蹭医务室的空调,两人就是像现在这样各忙各的,纸张声偶尔互相影响,却还是分外和谐。

  只是那年的简知舟与现在没有变化,仍然行走在他热爱的道路上。

  但沈敛宁换了一条跑道,放弃了某些执念,又承担了某些不该他来承担的重任。

  沈敛宁方才说,没人有能管他。

  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人会管他。

  从小到大,只有在他实在出格时,沈昱才会行使大哥的权力,对他进行一番点到为止的说教。

  但“家庭”对于沈敛宁来说,从来都是第一位的。

  沈晨的母亲对这位小叔非常好,甚至还提出过要他从寄住的亲戚家搬来一起生活。

  只是沈昱家实在太小,沈敛宁也不想给他们一家三口添乱。

  他游离在每一个家庭之外,握不住任何属于自己的亲人。

  沈晨母亲的死,击毁了沈昱的全部信念、也连带着击垮了沈敛宁对于美满家庭的幻想。

  没有人面对这样的生离死别可以完全不受印象,更何况,那时的沈敛宁也只有十四岁。

  就算他的动力,只是一个非常叛逆的执念。

  但自私到了极致,人会变得崇高起来。

  他凭借超高的分数考入医学院,想替像沈昱一样被留下的人,救回无法救回的宝贵存在。

  在前往美国开展课题的半年前,等待手续完成的时间里,他为了累积履历,找了份最清闲的工作,前往大学担任校医。

  但就在这时,一位对世界不饱含任何恨意、只充满热爱的简知舟被上帝安排送到他身边,像极了一句写满世事不公的嘲笑。

  分开的十年中,沈敛宁偶尔站在各式各样的恶性细胞切片前,也会想到,如果自己没有离开简知舟,去完成这场与“报复”本质相同的研究,是不是他也能收获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

  一个能被点亮、被爱意包围、属于他的家庭。

  简知舟录入数据的手突然停下,莫名其妙地,看向了玻璃那一头的沈敛宁,与后者目光相接。

  沈敛宁没料到简知舟会突然抬头,轻轻愣了一下。

  随后,他冲简知舟露出了一个不带任何算计的笑容。

  简知舟只在这个笑容里停了两秒钟,连忙错开视线。

  他觉得,沈敛宁有些犯规。

  安静的房间里,加班这件事,因为玻璃另一头的人,从枯燥变得有趣起来。

  时间滴答跳跃,从视线所及的数字与报表中前行。

  沈敛宁一场会议开了四个小时,在会议马上结束时,他看到简知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眼看会议马上结束,参会的其他熟人打趣他,问他今天怎么换了个地方办公。

  沈敛宁解开袖扣,模棱两可地回答:“我只是在陪一个人加班,顺便来开个会。”

  会议在他毫不遮掩的傲慢中结束,沈敛宁退出虚拟会议室,轻手轻脚,走进了简知舟所在的办公区。

  只是,还没等他动任何坏心思,他的手机突兀响起。

  沈昱的管家给他发来信息,简知舟被吵醒,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向来人。

  沈敛宁看完信息,将手机放下。

  简知舟迷迷糊糊,嘴角边还有一点口水痕迹。

  沈敛宁脸上一片平静,朝椅子上的人道:“我忙完了。”

  简知舟揉了揉眼睛,大脑还没完全清醒,只凭着下意识,回了一句。

  “你怎么一个会能开这么久?我等了你半天,都等睡着了。”

  -

  彼苏尔半夜醒时,发现沈晨没在床上。

  他坐起身子,看见沈晨站在落地窗前,正在看窗外难以分辨的夜景。

  彼苏尔挥动翅膀,飞过去后,落在沈晨的肩膀上。

  魔王大人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眼睛也没完全睁开,问道:“睡不着吗?”

  沈晨双手抬起,示意彼苏尔下来,到他的怀中。

  “嗯,我吵醒你了?”

  彼苏尔下跳,被沈晨抱在怀里。

  “没有,就是突然醒了……你睡不着,是在担心你父亲的手术吗?”

  沈晨的脸上一片落寞,他呼吸缓慢,像是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了。

  “我只是在想,如果他死了,我该怎么办。”

  彼苏尔听着沈晨的心跳声,觉得这股跳动声,听上去充满哀恸。

  魔王大人拥有超乎人类的权柄,但在治病救人上,他不具备任何能力。

  所以,彼苏尔能做的,也只有与其他人一般无二的陪伴。

  他用自己软软的肉垫,按了按沈晨的胸口。

  “你别怕,不会的。”

  在可以被称为极寒的冬夜中,两股体温互相融合。

  沈晨在被等待拉长的时间中默视前方,好像在等待下一秒,朝阳能从窗外的地平线中显现。

  彼苏尔翅膀动动,整个身子转了转,将脑门贴在沈晨的心口处。

  彼苏尔:“至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沈晨轻轻“嗯”了一声,像是在不断确认一般,将彼苏尔抱得更紧了些。

  沈晨没想过叫醒彼苏尔,他只是想按照自己一贯的习惯,什么也不做、安静地渡过这段难熬的时刻。

  但彼苏尔的苏醒和到来,让他莫名心安。

  他感觉自己被等待消磨的诸多感知,渐渐回归身体。

  而后,手机在他一旁的架子上,发出了一声震动闷响。

  沈晨拿过手机,彼苏尔在他怀中坐起,与他一起看向手机屏幕中的内容。

  沈昱的管家,给所有在等待这场手术结果的人一同发出消息。

  寥寥数字,十分简洁。

  “手术很成功,等待苏醒。”